這時,一名參謀遞給菲利克斯一份電報,他看後喜上眉梢,這幾乎是攻擊開始後他第一次真正露出笑容。

“看來這一切都快結束了,桑比亞政府已接受了所有條件,他們將很快交出桑比亞境內所有生物學家和基因工程師,以及所有基因被重新編程的個體,在這一切都完成後,元首將本人將投案自首。”菲利克斯把電報遞給布萊爾。

布萊爾看都沒看就把電報扔到海圖桌上:“我說過這是一場乏味的戰爭。”

兩位將軍透過他們所在的航母塔島上的艦長室寬大的玻璃窗看到,一架海軍陸戰隊的直升機從海岸方向飛來,降落到林肯號的甲板上。依塔一行幾人從直升機上走下來,並在周圍陸戰隊員的槍口下低頭向塔島走來。依塔走在最前面,他仍穿著那身民族服裝,像一根披著一塊大布的老樹枝。

過了一會兒,這一行人走進塔島,進入艦長室。除了依塔仍兩眼朝下外,其他人都不由四下打量起來。如果只看四周,這里仿佛就是一間歐洲莊園的豪華餐廳,有著猩紅色的地毯,華麗的鑲木四壁上刻著浮雕,掛著反映艦長趣味的大幅現代派油畫。但擡頭一看,就會發現天花板是由錯綜復雜的管道組成的,這同周圍形成了奇特的對比。高大的落地窗外,艦載飛機在不間斷地呼嘯著起降。

依塔博士沒有擡頭,向菲利克斯所在的方向微微彎了一下腰,用虛弱的聲音緩緩說:“尊敬的將軍,我帶來了桑比亞國真誠的敬意,您率領的艦隊那天神般的力量令我們膽寒,我們屈服認罪。”

菲利克斯將軍說:“博士,我希望您真的明白你們在做什麽。”

“我們明白,在文明世界的上帝面前我們跪下,我們認罪,但將軍,人要是餓得厲害,就顧不得什麽廉恥了。”依塔深深地鞠躬說。

周圍一群年輕的參謀都用鄙夷的目光看著面前這根老干柴。“博士?”一直沒說話的布萊爾艦長喊了一聲,依塔微微擡頭,被艦長呸的一口吐在臉上,他仍石雕般一動不動地立著,任白色的唾液順著他那深紋密布的臉流到紛亂的胡子上。

菲利克斯惋惜地搖搖頭:“您本來可以不挨餓的,留在文明世界,您有可能再獲得一次諾貝爾獎,卻去為一個連人類最起碼的倫理都不顧的極權政府工作。”

“我為桑比亞人民工作。”依塔又鞠了一躬。

“你給桑比亞人民帶來了災難。”菲利克斯說。

“不管這場災難是誰帶來的,將軍,魯維加總統都殷切希望它快些結束。為表達這個和平的心願,國王還給將軍帶來了一件小小的禮物。”

依塔說完,從後面的一個人手中拿過了一個鳥籠大小的木籠子,依塔把籠子放到地毯上,輕輕打開籠門,一個雪白的小動物跑了出來,艦長室中的所有軍人發出一陣驚嘆聲。那是一匹小馬!它只有小貓大小,但在地毯上奔跑起來矯健靈活,雪白的鬃毛在飄蕩,明亮有神的眼睛驚奇地看著這個世界,然後發出了一聲清脆悠揚的嘶鳴。更奇怪的是,小馬居然長著一對雪白的翅膀!

他們仿佛看到了從童話中跑出來的精靈!

“啊,太美了!我想這是您的基因軟件的傑作吧?”菲利克斯驚喜地問。

依塔又微微鞠了一下身回答:“這是馬和鴿子的基因組合體。”

“它能飛嗎?”

“不能,它的翅膀沒那麽大力量。”

菲利克斯說:“博士,我代表貝納感謝您,哦,貝納是我的十二歲的小孫女,她為這禮物一定會高興得發狂的!”

“祝她幸福美麗,也祝未來的桑比亞孩子有他十分之一的幸運,十分之一就足夠了,將軍。”

以後三天,大批的運輸直升機頻繁往返於桑比亞的內陸和沿海之間,從內地運來大批桑比亞政府交出的經過基因編程的“個體”,他們都是十五歲的黑人,絕大部分是男性。這些人被裝上等候在沿海的運輸船和登陸艇,每艘船裝滿後立刻向遠海駛去。

由於收到了中央情報局的一份緊急情報,菲利克斯將軍決定再次召見伊塔。伊塔走進艦長室後,立刻目不轉睛地看著窗外,在不遠的海面上,幾架體形龐大的支奴干運輸直升機正懸停在一艘運輸艦上方,黝黑的“個體”不停地從機艙中爬出,順著軟梯下到戒備森嚴的甲板上,然後在持槍士兵的推搡下進入艙里。

菲利克斯來到伊塔身邊,同他一起看著海上的情景,“這是最後幾船了,三天運走了兩萬個個體。”

“他們要被送到哪里?”伊塔問。

“博士,這不是你我需要關心的事情。”菲利克斯冷冷地說。

“我們所在的這艘大船叫林肯號是嗎?”伊塔突然問,菲利克斯茫然地點點頭。“怎麽會叫這個名字呢?上上個世紀,非洲的黑奴就是這麽被運走的,他們的基因並沒有經過重新編程。”

菲利克斯笑著搖搖頭:“這是兩回事,博士。我可以許諾,當這些個體還在我的管轄范圍內時盡可能得到人道的待遇,就是野生動物也應該受到保護的,但僅此而已,他們以後的命運與我無關,與您也沒有關系了。”

看到伊塔沈默無語,菲利克斯接著說:“那麽,我們談正事吧。博士,我知道那些個體比正常人要健康得多,但他們有時也會得一些正常人不會得的病,比如前不久,在個體中傳染一種皮膚病,雖不會致命,但患者十分痛苦。為了制止這種病的傳染,你們研制了一種接種疫苗,委托歐洲的一家制藥公司生產,據我所知,已交貨的疫苗總量夠四萬個個體用的。”

菲利克斯注意到伊塔掩著披布的一只手難以覺察地抖動了一下,但說話的聲調仍是那麽沈緩:“只有兩萬余名個體,將軍。”

菲利克斯點點頭:“我願意相信,博士,只是有一個小小的要求:能把那剩下的兩萬份疫苗讓我們看一下嗎?只是看一下,我們不帶走,它們對正常人沒用。”

伊塔不說話。

“您是想說,它們在轟炸中毀了嗎?”

伊塔緩緩地搖搖頭:“不,那些疫苗都用完了。將軍,我清楚您已經什麽都知道了。”

“是的博士,您撒了謊:十五年前重新編程的受精卵不是兩萬個個體!立刻把他們交出來。”

伊塔把枯瘦的身體轉向菲利克斯,眼睛仍然看著下方,這使人覺得他像一個人盲人,他說:“將軍,在我的感覺中,您是一個明白人。”

菲利克斯雙眉一挑問:“哦,在哪些方面?”

“很多方面,比如,您真是以一個十字軍騎士的激情來領導這場戰爭嗎?”

菲利克斯搖搖頭:“不,我是以很理性的態度來對待自己的使命的,對於國際社會在這件事情上的大驚小怪,我覺得多少是一種矯情。”

伊塔無動於衷,倒是旁邊的布萊爾艦長把目光從伊塔移到菲利克斯身上,吃驚地盯著他:“將軍……”

“隨著本世紀頭二十年基因工程突飛猛進的發展,人類社會的宗教情緒也與日俱增,表面看來這是對生命倫理的崇敬和維護,其實是人類在使其茫然的技術社會中試圖找到一種精神依托的表現。”

布萊爾大叫起來:“怎麽能這樣說將軍?您應該知道,對人類基因的重新編程等於把人類置於與他自己可以隨意制造的機器一樣的地位,這將摧毀現代文明的整個法制和倫理體系基礎!”

“您把電視上的話背得很熟,”菲利克斯不以為然地笑笑說,“但您所說的信仰和倫理體系是以西方基督教文化為基礎的,而別的文化並不一定認同這種體系。在伊塔博士的非洲文化中,創世主的概念是很模糊的,比如馬薩伊曾說:”當神著手準備開創世界時,他發現那里有了一只多洛勃(狩獵的部落),一頭象和一條蛇。‘就是說人類和其它生命是先在的,是一種自發的創造物。對人為干預生命的進化,並沒有西方基督教文化這麽多的忌諱。就以西方文化本身來說,它的法制和倫理也不會因為對人類基因的重新編程而崩潰,事實上,為了更小的理由,我們早就在違反第一倫理,比如本世紀出現的克隆人,上世紀的試管嬰兒,更早一些的時候,我們那些高貴的女士為了少一些麻煩和責任,並沒有太多的猶豫就去流產和墮胎了。在這些事實面前,我們的法制和倫理體系好像也很現實地適應了,並沒有絲毫崩潰的跡象。至於西方世界對在非洲發生的這件事這麽大驚小怪,不過是因為我們不需要以野草和樹葉充饑罷了。“

布萊爾目瞪口呆了好一會兒,迷惑地搖搖頭。

菲利克斯對伊塔笑笑說:“別在意,博士,布萊爾艦長顯然平時很少思考這類問題。”

“我的任務不是思考。”艦長氣鼓鼓地說。

“菲利克斯將軍是個明白人。”伊塔真誠地說。

“我已經足夠坦率,那麽請問博士,您是如何一眼把我看透的呢?”

“不是一眼,我們十多年前見過面,那是在麻省理工的一次雞尾酒會上,你當時還是一名準將,在南卡羅來納州的新兵訓練營負責新兵訓練工作。您說在現在的美國青年中,可以招到像科學家的士兵,像工程師的士兵,像藝術家的士兵,但像士兵的士兵卻越來越難找了。接著你就說,基因工程有可能為美國創造出合格的士兵,這是軍方人士第一次在這樣的生物學家會上說這種話,因此我記住了您。”

“這真是一個好主意。”布萊爾艦長贊許地點點頭。

“所以,艦長,只要有需要,倫理終究是第二位的。”菲利克斯對布萊爾說,極力掩蓋自己的輕蔑。

“那麽,將軍,您一定理解我的懇求,求你們放過那兩萬個桑比亞人吧。”伊塔對“第一倫理”行動的指揮官連連鞠躬,看上去真像一個老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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