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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子上了最後一磴石階,腿便軟了下來。瞧瞧媽,她是用著多麽熱切的手勢,而且“定還是淚光晶瑩地”催他進去呀!他躊躇,想撲回來;但終於還是扭轉頭去,夾緊了書包,一咬牙邁過了那高高的門檻。
走過經堂,他聽到輕悠的鐘響,和著一片清脆沁骨的誦經聲。他踮起腳尖,看到佛堂前蒲團上跪了四五個尼姑,打著們心,正唱著“自歸依法”的誦贊呢。他注視到靠木魚跪著的一個小尼姑,很小,很羞怯,也很可憐。這時她正拔了袈裟,捏著一串素珠,對著一本經卷歌唱。他對著那細嫩的手指出神。
突然從後面伸來一只小手。他臉一陣燒熱,回過頭來,卻是一個回回學伴。
“羞不羞,老師瞅見你了。”
這個學名宗祿的樂子可著了慌。他吐了吐舌頭,提心吊膽地閃進月門去了。邊走邊問那個面色白皙的回回:“嗨,德成,德成,你是不是哄我?”
德成盡跟在後面咯咯地笑。
跨院裏的塾房為三五條嗓子吵嚷得直成了一個蜜蜂巢,只是沒有原野蜂巢那麽明朗的陽光,而且這裏不是嗡嗡,而是尖銳的喊嚷。天氣是這樣冷,嚷一嚷也許可以代替了哆嗦。況且嚷輕了也會供給那三寸夏楚高舉的機會呢。
樂子擦著門框溜進了黑屋子。他眼前一陣發暗。他先在“大成先師至聖孔子”的牌位前作揖,然後,回過身來又給老師作。
書包拱到半空,他看出今天老師神氣不對來了。那個永遠由眼鏡底下看人的塾師,這時竟對他咬起牙來了。黃澄澄的關東鼻煙敷滿了他上唇那片胡髭。他提著丈長的煙袋,惡狠狠地瞪著這個不肖的學生。
樂子有些莫名其妙。他向老黃瓜伸伸舌頭,那機靈孩子如同沒看見似地仍照常扯著喉嚨唱他的《上論語》。於是他只好穿過那一排排石灰砌成的桌位,走到緊後邊黑黑角落裏,在貼著他名字的座位上落坐了。
石灰凳冰得他直想跺腳,他不敢。乍由一個光亮地方走進,他什麽也看不清。但“自古人生在世”他是背熟了的。他打開書包攤平那本破爛的《六言雜字》,便如一只小車輪似地混進這個大合唱了。為了討老師的好,他幾乎把吃奶的氣力都使了出來。可是任憑他怎麽粗脖子紅筋地喊,那聲音終於還是為周圍的波濤吞沒了去。
塾師吃凈了一袋煙,忽然劈的一聲,就把板子往桌上一拍,跟著坐在石凳邊緣的班長被“差下了”。他走近樂子的座前,滿臉煞氣地叫:“宗祿,老師要你背書。”
孩子的心開始跳了起來。他懷了一肚恐怖的預感站了起來,夾著那本《雜字》,畏畏縮縮地跟上前去。旁邊的小喉嚨雖仍出力地喊著,一道道擔心或解恨的眼神卻全射向他身上了。連壁上那幅拓像上的孔聖人也只能那麽愛莫能助地挺立著。
孩子背得爛熟的是《雜字》,可是塾師偏要他背那剛買來的“學而”。孩子面對著白墻而立。墻上腫起一層層松軟的堊粉。這時一條錢龍正在上面蠕動,顫巍著雙須,向著一個渺茫的地方趕路。
當他正在望著那小生物出神的時候,後腰上一條板子嗖地抽來了。他嚇了一跳,隨後才感到紮肉的疼痛。他的手即刻本能地背了過去遮掩,但跟蹤而來的板子卻連那手背也一並擊打。
板子似乎打疼了手背上的骨節,孩子咧著嘴銳聲哭了。他直覺地明白這不比媽媽的手,木板後面缺乏那麽一顆柔軟的心。有的卻是一腔“什麽時候你才交錢”的憤恨。
一聲吆喝,孩子被派到一個墻角罰跪了。雙膝屈下,隔著淚河,他依稀看到壁上一張紅宣紙的條子:
今日老師壽辰,諸生送禮,多少各本良心。交禮後,
每名賞炸醬面一碗。
朦朧間,他小心坎似乎悟過來了。積欠束修的他,又欠了一份人情。
孩子到家,炕上木箱底層那僅存的一副玉手鐲,今夜已睡在四牌樓一個高櫃面的鋪子裏了。那是一個黑鋪子,一個閻王鋪子。進那門檻的,多是為了想用自己一點最寶貴的什物換上幾吊錢,櫃臺上的人卻用比施粥廠的夥夫還兇惡的臉色打量每個主顧。明明是件好狐皮,他能說是:“蟲吃百孔,光板無毛!”然後,昧著心估上一個難堪的價錢。他知道那錢不是拿來配藥便是買糧食。他翻著白眼不屑地瞥了那玉鐲一下,然後由鼻子裏哼了聲:“化石的貨,給寫三錢五吧!”婦人淚汪汪地看著那副寶貝,上面似還沾著她前半生幸福的光澤,苦苦地央求著,十兩銀子的東西——而且是怎樣的紀念品——四錢銀子便為那個尖下巴的人捧到後庫去了。把那潦草到無從辨認的當單交給婦人時,他那神氣直像是在說:嘿,看你拿什麽贖!
樂子撅著小嘴,書包往桌上一丟,便愁眉不展地奔向婦人。他不想哭,然而眼淚還是淌了下來。在濕地上跪了許久的他,這時感到膝蓋酸痛了。
和一件僅存的心愛寶貝永別,那種難受是頗持久的,然而婦人卻還有些可以告慰:“樂子,瞧,猜是什麽?”婦人孩氣地把藏起的手絹包露了一個犄角。
“糖——媽,糖我也吃不下,老師今天——”
婦人即刻更得意了。
“又是為了學費嗎?瞧!”手絹包裏露出兩包銅子。“把這個交他,看他再打我孩子!”
孩子仰起臉來。他有些不懂了。怎麽?她成了仙,真地竟變出這麽些!
“可是媽——老師的生日呢?”
“什麽生日?”婦人驚愕了。空中突然似又伸過一只手來,眼看手絹裏的錢便全被搶去了。然而母子兩個卻一起面對著那只手,莫知所措。
第二天早晨,九道彎裏又走著老少兩條孤零的影子了。那婦人隨走隨低頭看看手裏提的瘦小薄包。紅的字號紙下是二十塊青梅山植餡的花糕。那是一件很微薄的壽禮,然而一路上婦人都默默盤算著:擺在妯娌房裏的東西自然動不得,正是隆冬,棉被又總得留著蓋呢。
孩子牽了婦人的手,四只腳羞怯怯地邁進塾房門檻。道了一個萬福,婦人就又托付起來;“自從您兄弟去世,剩下我們娘兒倆——您多栽培這個孩子,他笨,叉淘氣,您盡管打……”
突然,婦人說不下去了。
放在桌邊那個瘦小可憐的箱包贏得的只是那吸著鼻煙的塾師一陣陰森的冷笑。
一九三六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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