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科夫·不必要的勝利故事(4)

她騎著馬走完林間小路,來到曠野上,天色已經黑了。

……城市和山巒還看得見,然而輪廓已經不清楚。來往的行人和馬匹的形影也極其模糊。燈火已經在一些地方點亮。伯爵夫人在一個用蘆葦和麥稭搭成的草棚旁邊停住馬,這棚子就在戈爾達烏根家的菜園子裏。戈爾達烏根家從無法追憶的時代起就租下城區的一塊地做他家的菜園。他們租下那塊地是出於虛榮心。“在我的土地周圍,外人的土地越少,”從前戈爾達烏根家的一個成員說,“我也就越有理由昂首闊步。”

菜園工人和他兒子在草棚旁邊站著。他們看見伯爵夫人騎著馬跑到他們這邊來,就脫掉帽子。

“你們好,老福利茨和小福利茨!”伯爵夫人對菜園工人和他兒子說。“我在這兒見到你們很高興。要是日後有人告訴我,說你們不大盡責,我就有理由不相信這種話了。”

“我們素來守在這兒盡我們的職責,”老福利茨說,把身體挺得筆直。“我們一步也不離開菜園。不過,太太,要是總管先生或者他的奴才不知什麼緣故看不上我這副嘴臉,那他們就會把我趕走而事先並不報告太太。我們都是小人物,未必會有人為我們去驚動太太。……”“你這樣想嗎,福利茨?不,你大大地錯了。……我認識我們所有的仆人,而且你要相信,我分得清誰是好人,誰是壞人,誰被辭退了。比方說,我就知道老福利茨是規矩的仆人,我也知道小福利茨是懶漢,去年冬天偷過教士的手套和手杖。……我什麼都知道。”

“您知道有人偷了窮教士的手套和手杖,可就是不知道……”老福利茨停住口,冷笑一下。

“不知道什麼?”伯爵夫人問。

“太太就不知道三個星期以前,伯爵老爺的侍從的狗咬過我女兒和老婆。盡管全村的人議論紛紛,弄得這件事傳揚開去,可就是太太您不知道。侍從的狗看不慣寒酸的裝束,見到每個農家打扮的人總是張口就咬。侍從先生就從中取樂。可不是!狗把女人咬得倒在地下,撕破她的衣服,弄得她……赤身露體,太太。……侍從先生最喜歡娘們家身上的肉!”

“好,好。……哦,那你要怎麼樣?……這我就不知道了。

……”

“我的老婆病倒了,我的女兒羞得不好意思上街,因為,多承那些狗幫忙,男人都見過她光著身子了。”

“好,好。……我要去查查明白。我有一件事要問你們。

你們今天看見兩個賣藝的從這條路走到城裏去嗎?一個是胖胖的老頭子,一個是帶著豎琴的年輕姑娘。他們走過這個地方嗎?”

“沒看見,太太!”老福利茨說。“他們也許已經走過去了,可也許沒走過去。從這條路上走過去的各式各樣的人多得很。

誰也不能全看見他們,全記住他們。……”伯爵夫人沈思不語,眼睛盯住黑暗的遠方。

“那不是他們嗎?”她問,舉起馬鞭指著遠處兩個黑糊糊的人影。

“那是兩個男人,”小福利茨說。

“他們很可能留在村子裏過夜了,”伯爵夫人說。“既是這樣,明天他們才會路過此地。……要是你們見到他們,就立刻打發他們來見我。”

“是,”老福利茨說。“一個胖胖的老頭子和一個年輕的姑娘。明白了。可是您找他們幹什麼,太太?多半他們偷了東西吧?”

“為什麼一定是偷了東西呢?”

“事情是這樣,太太,在戈爾達烏根伯爵的領地上大家只關心一件事,就是找賊。這成了風氣。在戈爾達烏根伯爵的領地上,只有管事才偷東西,結果卻把所有的人都當成賊了。”

“原來這樣!嗯,……明天你可以另找工作了。希望明天在伯爵的領地上再也沒有福利茨家的人!”

說完這話,伯爵夫人就撥轉馬頭,跑回林間小路上去。

“她多麼美!”小福利茨說。“多麼漂亮!”

“是啊,很美!”老福利茨說。“不過這跟我們什麼相幹?”

“漂亮透了!我憑真正的上帝向你起誓,爸爸,偷教士手套和手杖的不是我!我從來也沒做過賊!要是我對你說謊,那就叫我馬上瞎了眼睛。人家平白無故造我的謠。……她卻相信這種謠言!那些下賤的家夥!”

小福利茨沈默一忽兒,繼續說:

“不過,也別讓那些下賤的家夥白造謠言!別讓他們白白訕笑我們。……我真要去偷東西。剛才她跟你說話,我瞅著她那張美麗的臉,就心裏賭咒說:我一定去偷。……我真要去偷!我要到戈爾達烏根伯爵家去偷管家們沒一個敢偷的東西。我說話算數。”

小福利茨坐下來,沈思。一些新奇的、極其美妙的、不是農民常有的、巴爾紮克式的幻想,抓住了他的頭腦和心靈。

他那青春的、熾燃的想象力,不消幾分鐘就建成一座宏偉絕倫的空中樓閣。……有些想法,一個鐘頭以前他還認為荒誕不經,難於實現,猶如幼稚的童話,立刻會被他從頭腦裏趕走,可是現在卻突然變成他殷切希望無論如何也要加以解決的任務了。空中樓閣要求一下子變成較為牢靠的東西了。……等到小福利茨被他那些燃燒的幻想弄得暈頭轉向,他就跳起來,用手指頭揉揉眼睛,哈哈大笑,對他父親嚷道:“我一定去偷!到那時候再讓他們來搜吧!”

伯爵夫人騎著馬回家去。在路上,她迎面遇見馮·紮依尼茨男爵,他仍然在找地方吃飯。

“我看,我們以後還會見面吧?”伯爵夫人對他叫道。

“要是您樂意的話,那就是肯定的。”

“我們會找到我們談得來的事情。目前我心裏煩悶得很,您就成了我求之不得的人了。我靈機一動,想出個小小的主意。下星期四就是您的生日,您願意跟我一塊兒慶祝您的生日嗎?您看,我對您的事記得多麼清楚?我甚至沒忘記您的生日呢。……您願意嗎?”

“遵命。……”

“我們得約定一個碰頭的地點。……這麼辦好了。……您認得那個立著‘銅鹿’的地方吧?”

“認得。”

“在那兒誰也不會來攪擾我們回憶往事。傍晚七點鐘在那兒相見。”

“我帶酒去。”

“很好。Adieu!順便提一句,男爵。我們以後用法國話談天好了。我沒忘記您不喜歡德國話。關於‘騙子’和聰明人,您得想一想。Adieu!”

伯爵夫人揚鞭打馬,過一分鐘就在越來越黑的樹林裏消失當初,捷莉紮·馮·蓋依連希特拉爾男爵小姐原是阿爾土爾心目中“純潔的仙女”,阿爾土爾經歷過那段可憎的巴黎生活後,他的眼睛和感情最初就縈繞在這個仙女身上。阿爾土爾把花天酒地的生活一變而為刻苦用功,不僅僅是因為他尊重科學,男爵小姐也出了很大的力才促成這個轉變。缺了她,他就不會完全改過自新。

阿爾土爾從巴黎到達維也納後,開始過隱士般的生活。在孤獨的生活中,他渴望刻苦用功會使他得到安慰,他詛咒這個世界以及世界上的人,然而後來,他卻違背自己的心願,常常思念……巴黎的妓女了。要不是阿爾土爾在到達維也納以後不久就成了蓋依連希特拉爾男爵家的常客,那麼他這種孤獨生活究竟會怎樣結束,就不得而知了。阿爾土爾住在維也納那段時期,蓋依連希特拉爾府是任何一個願意去的人都可以登門拜訪的。認真說來,他們自己並沒邀請什麼人。到他們家去的都是些喜歡在這個世界上的大人物家裏進進出出的人,只要大門不關上,就不請自來了。

最近這些年,這家人使人聯想到一種篤信宗教的人:他們知道自己死期臨近,就把一切置之腦後,索性沈湎於酒色,哪怕過一天普通人的生活也是好的。

蓋依連希特拉爾男爵一家人已經精力衰竭,傾家蕩產,想尋求得救之道而又找不到,預感到已經瀕臨絕境,就把一切都置之腦後,喪失了照管任何事情的任何能力。除了日益臨近的可怕結局以外,一切都被忘卻。不過,對日益臨近的結局的恐怖,卻被美酒、愛情、幻想順利地掩蓋過去。蓋依連希特拉爾一家人還在幻想他們有可能得救。得救之道,他們認為,掌握在捷莉紮手中,因為她可以嫁給很富有的人,借出嫁來挽救她家的糟糕局面。不過就連這個希望也僅僅是幻想。捷莉紮跟她父親爭吵起來,賭咒說她嫁給富人以後,一個錢也不給她的親屬。

蓋依連希特拉爾一家人索性橫下心,開始吃他們還沒吃完的東西。他們不是簡單地吃,而是吃得非常用勁,得意揚揚,擺出鋪張的排場,倒好象以前從沒吃過東西似的。他們的家門自動打開,於是一大群半饑半飽、尋找殘羹剩飯的食客蜂擁而來。那些食客,論身分,都是家道中落的貴族、作家、畫家、演員、音樂家,裝束考究,臉上富於表情,香氣撲鼻,樂器上等,可就是餓著肚子。這些食客不久就在男爵府裏流連忘返。蓋依連希特拉爾家的人本來一天天窮困下去,急等著救星,現在突然間,卻看見他們自己高踞在庇護文藝的財主地位上了。他們的房子裏平添了許多舞臺布景、圖畫、罕見的水彩畫等裝飾品。這個住宅每到傍晚就響起交響樂、夜曲、圓舞曲、波爾卡舞曲的聲音。那些有音樂和朗誦的音樂文學晚會漸漸出了名,由於有名就更招來社會各階層的大批客人。所有這些晚會和演出,捷莉紮一概參加。她相貌美麗,仿佛是用大理石雕出來的,穿一身黑衣服,在食客們的雜色人群中周旋,從一個藝術家跟前走到另一個藝術家跟前,用盡全力擺脫她心裏那種惱人的煩悶。這一大群人在她心目中是新奇的。她開始對他們發生興趣。她為了排遣煩悶,就著手研究他們。她定睛看著他們富於表情的臉,聽他們講話,自己也說話,閱讀送到她手裏來的文稿。她經過長期研究只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他們當中既有正人君子,也有騙子。這個結論是她的研究的唯一成果。她欠缺比較細致的分析能力,分不清正人君子和騙子。她引得某些人同她接近,然而就連在這部分人當中,固然有許多是有聲望的人,卻也有騙子。馮·紮依尼茨就是這批精選的人中的一個。

他是偶然走進蓋依連希特拉爾的家門的。

有個從事寫作的朋友,想讓他看一看他寫的喜劇在男爵家裏舞臺上如何演出,就硬把他拉去了。過後不久,他不限於觀看演出和參加文藝晚會,連白天也開始去拜訪蓋依連希特拉爾家。捷莉紮每到傍晚就騎馬出外,照例由馬夫給她做伴,可是不久這種傍晚的閑遊卻開始由阿爾土爾作陪了。每天傍晚阿爾土爾總是津津有味地對她講起這一天他做過些什麼事,讀過什麼書,寫過什麼作品。他報告完畢,難免講到他的幻想、希望、意圖。捷莉紮聽著他講,她自己也講。她能一連舉出許多著名學者的姓名,不過那些姓名卻都是……從阿爾土爾口裏聽來的。他們成了朋友。據說,從友誼到相愛,只要跨出一步就到了。阿爾土爾卻沒想談戀愛。只要有個頭腦聰明和朝氣蓬勃的女人做伴,他就滿足了。直到捷莉紮在一次傍晚的閑遊中對他承認說她愛他,他才講起愛情。

……首先講起愛情的是她。這樣道破彼此相愛以後,隨之而來的那些日子,就象人們常說的,是一生之中只有一回的。阿爾土爾在別的時候從沒象他跟他所愛的女人一起度過的這些日子這樣幸福過,對生活也從沒這樣滿意過。然而這種幸福卻沒延續很久。它被捷莉紮破壞了。臨到他要求他所愛的而且無疑地也愛著他的姑娘做他的妻子,做馮·紮依尼茨男爵夫人和“博士夫人”,她卻斷然回絕了。

“我不能嫁給您,”她寫信告訴他說,“您窮,我也窮。貧窮已經毒害我的上半生。莫非還要它來毒害我的下半生嗎?您是男人,而男人是不象女人那樣理解貧窮的種種慘痛的。貧窮的女人是最不幸的人。……您,阿爾土爾,不該提起嫁娶。

……您這樣一來,就使我不得不解釋清楚,這卻不能不在我們目前的關系上留下痕跡。我們還是停止這種沈悶的解釋,仍舊照先前那樣生活下去吧。”

阿爾土爾把這封信撕得粉碎,寫了回信,信上呼籲天上的響雷朝著捷莉紮兜頭轟下來。他滿腔怒火,給“天上的仙女”寫了封極長的信,大罵“時代精神”和教育。……隨後捷莉紮寄來些動人的信,為她的拒絕辯白,可是那些信卻沒拆看就給扔進火爐裏去了。阿爾土爾痛恨捷莉紮,凡是使他想起她的東西,都在他眼裏變得毫無價值。他憎恨一切擺足架子的、嚴厲的、傲慢的人,滿心熱愛一切卑微的、受盡欺淩的、窮苦的人。……這就是阿爾土爾在走去吃飯的路上想起的一切。……他那篇論文《論時代精神》,如今在他看來顯得可笑了,然而舊日的憎恨卻仍然在他的胸中起伏。他還沒能同這種憎恨分手。

阿爾土爾到星期四他生日那天,想起應許過捷莉紮同她一起吃飯,就動身到“銅鹿”去。所謂“銅鹿”,是一塊小小的林中空地,從前有個國王在那兒打死過一頭生著銅色毛皮的鹿。另外又有人說,古時候那兒立著一尊“狩獵”塑像,是一頭用銅鑄成的鹿,用來代替狄愛娜①。據說,下令立這尊塑像的國王不近女色,見到古典的女人塑像總是心裏憎惡。

阿爾土爾來到林中空地上,捷莉紮已經先到了。她正焦急地在草地上走來走去,用鞭子抽掉一朵朵花。她的馬拴在旁邊一棵樹上,在懶洋洋地吃草。

“您可真會招待您的客人!”伯爵夫人走上前去迎接阿爾土爾說。“您這個做主人的可真好!您在閑逛,而您的客人卻已經等您一個多鐘頭了。……”“我去買酒來著,”阿爾土爾分辯道。“我請您坐下!我和您已經不是頭一次坐在草地上了。您記得過去的事嗎?”

伯爵夫人和阿爾土爾在草地上坐下,開始回憶過去。……他們暢談往事,可是既不涉及相愛,也不涉及決裂。……話題圍繞著維也納的生活、蓋依連希特拉爾府、藝術家們、傍晚的閑遊。……男爵一面說話,一面喝酒。伯爵夫人滴酒不嘗。阿爾土爾喝完一瓶,有了幾分酒意。他開始哈哈大笑,說俏皮話,甚至尖酸刻薄地挖苦人。

“您現在靠什麼生活?”他除了講別的話以外,順便問一句。

“靠什麼生活?嗯。……誰都知道我靠什麼生活。……戈爾達烏根家又不窮。……”“那麼您是吃伯爵的,喝伯爵的?”

“我不明白:問這些幹什麼?!”

“可是我請求您,捷莉紮,回答我的話。您吃伯爵的,喝伯爵的嗎?”

“嗯,對!”

“這就怪了。您受不了伯爵,可是同時又靠他的面包活著。

……哈哈哈。……居然有這種事!見鬼,這算是什麼原則?您那些聰明人認為我是騙子,那他們對您有什麼看法呢?哈哈哈!”

烏雲掠過伯爵夫人的臉。

“不要再喝了,男爵,”她厲聲說道。“您已經喝醉,說起放肆的話來了。您知道,環境逼得我只好至今還住在戈爾達烏根家裏。”

“什麼環境?怕人家說壞話嗎?這是陳詞濫調!不過,勞駕,請您告訴我,伯爵夫人,你們離婚以後,伯爵答應每年一定給您多少錢?……”“一個錢也不給。……”“為什麼您說假話?不過您也別生氣。……我問這話是出於朋友的情分。您別扯那根鞭子。它又沒什麼過錯。……哎呀!”

男爵舉起拳頭打自己的額頭,站起來。

“對不起。……早先我怎麼就沒註意到呢?”

“什麼事?”

男爵的眼睛忙個不停。那對眼睛從伯爵夫人的臉上移到鞭子上,再從鞭子上移到她的臉上。他煩躁地走來走去。

“早先我怎麼就沒想起來呢!”他喃喃地說。“款待過年老的胖子和我那郁金香裏的姑娘的,原來就是您?”

伯爵夫人瞪大眼睛,聳了聳肩膀。

“郁金香裏……胖子……您嘮叨些什麼呀,馮·紮依尼茨?您說起胡話來了。不要再喝酒了!”

“不應該打人,夫人!”

男爵臉色煞白,舉起拳頭捶胸口。

“不應該打人!您跟您那種貴族的派頭統統見鬼去吧!聽見了嗎?”

伯爵夫人跳起來。她的眼睛張大,由於氣憤而閃閃發光。

“您別太放肆,男爵!”她說。“勞駕,把您那句罵鬼的話收回去!我不明白您是什麼意思!”

“我不收回!見鬼!莫非您還想不承認您那種下流行徑嗎?”

伯爵夫人的眼睛睜得越發大了。她不明白他的話。

“什麼行徑?我不承認什麼?我不懂您的意思,男爵!”

“是誰在戈爾達烏根伯爵家的院子裏用這根鞭子打年老的小提琴手的臉的?是誰把他打得倒在這匹馬的蹄子底下的?

人家指名告訴我說那是戈爾達烏根伯爵夫人幹的,可是天下只有一個戈爾達烏根伯爵夫人!”

伯爵夫人的臉上泛起紅暈,象火光那麼鮮艷。紅暈從鬢角開始,一直蔓延到滾著花邊的領口那兒。伯爵夫人窘得不得了。她咳嗽起來。

“我不明白您的話,”她支吾道。“什麼小提琴手?您在……嘮叨些什麼呀?您清醒一下吧,男爵!”

“算了吧!何必說假話呢?在從前那些歲月您就善於說假話,然而不是為這樣的小事!您為什麼打他?”

“打誰?您說的是誰?”

伯爵夫人的嗓音低下去,發抖。她的眼珠轉個不停,好比被捉住的老鼠。她羞得什麼似的。男爵又側著身子斜倚在草地上,定睛瞧著她美麗的眼睛,醉醺醺地冷笑。他的嘴唇發顫,露出惡意的笑容。

“您為什麼打他?您看見他的女兒哭得多傷心嗎?”

“誰的女兒?您說清楚,男爵!”

“當然!您善於放任您那雙白手和長舌頭,可就是不善於看見人家的眼淚!她一直在哭。……那個俊俏的金發姑娘一直在哭。……她,這個弱孝窮苦的姑娘,沒法替她的父親向伯爵夫人報仇。我跟他們一塊兒坐了三個鐘頭,她的手一連三個鐘頭蒙住眼睛,沒放下來。……可憐的姑娘!她和她那張淚痕斑斑的、高尚的小臉一直沒離開過我的腦子。啊,這些殘忍的、吃飽肚子的、沒有挨過打的、從沒受過欺侮的魔鬼!”

“您說清楚,男爵!是誰挨了我的打?”

“嗯,是啊!您以為我從您臉上就認不出吃了耗子的貓?

不害臊!”

男爵站起來,伸出手去取那根鞭子。

“給我!”

伯爵夫人溫順地把鞭子遞給他。

“不害臊!”他又說一遍,然後把鞭子盤在一起,用力折斷成三截,往旁邊一丟。

伯爵夫人簡直心慌意亂。她羞羞答答,生平第一次聽著無禮的話,漲紅臉,不知道該把她的臉和手藏到哪兒去才能躲開男爵的法官般的眼睛,簡直找不出話來說。這時候幸虧出了一件小事,這才使得她好歹躲開這種尷尬的處境。阿爾土爾正折斷鞭子,不料從旁邊,樹木後面,響起腳步聲。過一忽兒,伯爵夫人看見了福利茨父子。他們從樹木後面走出來,好奇地瞧著伯爵夫人和阿爾土爾,穿過林中空地走去。小福利茨走在前頭,肩膀上搭著一根長的釣竿梢。老福利茨跟在他身後,費力地邁動兩條腿,磨磨蹭蹭地走著。老福利茨右手提著一條拴在繩上的小梭魚。

“福利茨先生,您為什麼不戴手套啊?”伯爵夫人對小福利茨說。

小福利茨低下眼睛,然後斜起眼睛瞟一下伯爵夫人,動了動嘴唇。

“您的手杖在哪兒?為什麼您不拿著手杖啊?”

小福利茨臉色變白,急匆匆往樹木那邊走去。到樹木那邊,他又回過頭來看一眼,就走進樹林,不見了。老福利茨跟著他慢慢走去,既沒開口說話,也沒看誰一眼。

“您要原諒我,”男爵等福利茨父子走進樹林裏去以後開口說。“我不打算侮辱您。……不過,我憑我的名譽起誓,您要不是女人,我就能替小提琴手報仇。……不害臊,捷莉紮!

在那個姑娘面前,我都替您害羞呢!”

男爵站起來,戴上帽子。

“您是找不出話來辯白的。……這才好!何必說假話呢?

您的辯白統統是謊話。”

“我還是不明白您的話,男爵!”伯爵夫人說。

“這是真心話?”

“對,……真心話。……”

“嗯……再見!您那美麗的眼睛裏滿是虛偽!謝天謝地,您說謊話的時候總算還會臉紅。”

阿爾土爾伸個懶腰,點一下頭,就穿過林中空地,往小路走去。

戈爾達烏根伯爵夫人的額頭上布滿細紋。她苦苦地思索,要在她腦子裏找出一句話來,可是找不到。……她一心想在阿爾土爾面前替她羞於承認的行為辯白。她思索著,咬著粉紅色嘴唇,絞著手指頭,這時候阿爾土爾卻已經走進樹林裏去了。

“男爵!”捷莉紮喊道。“您等一等!”

伯爵夫人沒聽到回答,只聽到阿爾土爾的腳步聲越走越遠了。

“男爵!”伯爵夫人又喊一聲。她擔心男爵走掉,嗓音發顫。他的腳步聲卻沈寂了。

伯爵夫人略微站一忽兒,就在地上坐下,陷入沈思。她身旁倒著兩個空酒瓶。第三個酒瓶斜立在草地上,眼看就要倒下去,裏面還剩著一點酒。捷莉紮把酒瓶裏的酒喝完,站起來,往馬那邊走去。

她騎上馬走出林中空地,卻在圍繞林中空地的樹木後面兩三步遠的地方,看見一個男人騎在馬上。那匹馬見到伯爵夫人,快活地嘶鳴起來。騎馬的男人年紀在四十五歲上下,生得又高又瘦,臉色蒼白,胡子稀稀拉拉。他騎著馬追上伯爵夫人。

“等一下!”他低聲說。憑這種衰弱的、不象男人的嗓音的音色,可以斷定這種嗓音是從有病的胸膛裏發出來的。“您等一下,我想跟您說幾句話!只說幾句話!”

伯爵夫人沒回頭看他。……

“您在做暗探吧?”她說。“您在偷看吧?”

“可是我愛你!我看不見你,就連一分鐘也活不下去。我只說幾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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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①古羅馬女神,狩獵的保護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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