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辯論

神父們的戰書在噶丹寺掀起軒然大波,喇嘛們不但感到自己受到了挑戰,而且還被愚弄了。這兩個當初的求學者,謙遜的商人,原來是鉆到佛像底座下陰險的毒蛇。在寺廟的最高宗教機構“拉昔會議”上,噶丹寺的所有活佛、掌教堪布,掌壇師(也被稱為“鐵棒喇嘛)、領經師,拉薩任命的擁有格西學位的高僧等,都對白人喇嘛究竟要在這裏幹什麽一愁莫展。高僧們先討論了他們所不熟知的上帝、耶酥、基督等促使這些莫名其妙的人到峽谷裏傳播一種同樣莫名其妙的信仰的因果關系。上帝是誰,住在哪裏?他是和釋迦牟尼一樣的佛陀嗎?但是他怎麽連一幅肖像都沒有呢?我們藏傳佛教的任何神靈和佛祖可都是有名有尊位的。我們憑此知道怎樣頂禮他們。耶酥又是誰,是和宗喀巴大師一樣的聖者嗎?從他們所帶來的耶酥畫像看,他不過像一個苦修的普通僧侶,看上去一點也不尊貴威嚴。只不過西洋人把他畫得非常逼真罷了。應該承認,白人喇嘛的畫技是我們那些畫唐卡畫的喇嘛們所不及的,他們一定有什麽魔法,他們畫畫的顏料也跟我們的不同,連水也不能將之沖洗幹凈。總之他們有很多我們所不知道的東西,從畫畫的顏料到白色的神奇藥丸。但我們有自己的宗教,也有自己的佛陀,可為什麽他們非要到這裏來傳播一種跟我們毫不相幹的宗教呢?這裏面是不是有魔鬼的陰謀?是不是佛法的仇敵派他們來的呢?z米z花z書z庫z http://www.7mihua.com

五世讓迥活佛從他六歲被確認為四世讓迥活佛的轉世靈童時起,他的師傅、導師從來就沒有告訴過他,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宗教與他所信仰的藏傳佛教在救世渡人上大體相似,但其儀軌、教宗、教義卻有著本質的不同。盡管白人喇嘛的苦行律己贏得了人們的普遍好感,連高僧們也承認,他們從來沒有見到過如此慈悲堅韌、如此苦修行善、普渡眾生的僧侶。因此在這次“拉昔會議”上,五世讓迥活佛一直沒有發言,不過他感覺到其他高僧們也是站在瀾滄江的此岸,討論彼岸的問題。因此在窮結仲永堪布邀請他談談看法時,讓迥活佛說:

“我不了解白人喇嘛是什麽人。我目前還不能對他們下什麽肯定的結論,但我可以否定他們身上的一些東西。他們不是魔鬼,盡管他們有著跟我們不一樣的皮膚、眼睛、頭發,但他們身體的這些器官仍然是一個人的器官。至於他們的思想是不是魔鬼的思想,我現在還不知道。他們不是商人,因為他們從不做任何生意。他們不是官吏,雖然漢人官吏和他們關系很密切,但他們與漢人不同,從不對這個地方發號施令。他們不是無賴,因為他們對所有的人都奉獻他的慈悲之心,所有的人也都把他們當朋友看待,甚至連我們這些和他們持不同信仰的人。他們也不是醫生,盡管他們神奇的藥丸和刀子證明他們的醫術有區別於藏醫藏藥的獨到之處,他們自己出錢,離開自己的親友,從比印度更遠的地方來到我們這裏行善,像我們對待眾生一樣為百姓們服務,而且還不期待得到任何報酬。我認為,這種鼓勵自己的教徒不怕路途遙遠、甘冒生命風險去愉快而無私地幫助其他國家的人們,大約不是一個壞的宗教。但是他們的宗教肯定沒有我們的宗教好,他們的神祗太少,宗教經典不多,竟然只有一本書;他們能控制的魔鬼也沒有我們的多,他們甚至沒有自己的護法神。僅從此點看,白人喇嘛的宗教不會長久的。一百年、五百年、一千年後,你們來看看,這塊土地歷經無數次劫難以後,能永遠傳承下去的,究竟是哪種宗教。”

窮結仲永堪布說:“我在一個上午曾經看見白人喇嘛手裏拿著一個鏡子,對著路邊的巖石左看右看,就像在上面找金子一樣。我推測,白人喇嘛來到我們這裏,或許是來找黃金的。我想他們也像那些漢人一樣,只對黃金感興趣。”

讓迥活佛有些憂心忡忡地說:“要是來找黃金的,那他們就找錯地方了,隔一條山嶺下的金沙江裏才產黃金,瀾滄江裏卻只產鹽。但如果他們真是來傳播一種宗教的,峽谷裏麻煩事就多啦。藏傳佛教的紅、黃、白、花、苯五種教派,這裏就有四種,還有一種納西人的東巴教。俗話說部落太多上師苦,管家太多仆人苦。這教派太多,百姓還不是苦啊。我看他們除了藏族人的皮膚和酥油茶不能改變外,峽谷裏的一切他們都想推倒重來。要是他們能像摘樹上的核桃一樣將太陽摘下來,連光明和熱量也要被白人喇嘛重新分配。”

“那我們把他們趕出去。”一個年輕一點的喇嘛說。

“人家在峽谷裏盡行善事,一點罪孽也沒有做過。你憑什麽趕人家走呢?如果你的慈悲沒有人家的大,你就得尊重人家的德行。”讓迥活佛訓斥道。

“他們魔鬼的面目還沒有完全表現出來罷了。”那個喇嘛不服氣地說。

“放肆!”讓迥活佛喝道。“他們不是要求辯論麽?辯論是我們宗教的特長,哪一個格西大喇嘛不是在拉薩的高僧面前辯論出來的呢?依靠語言和智慧戰勝他們,正體現了我們宗教的寬容和慈悲。躲在暗處的對手現在終於站到了臺前,對峽谷的僧眾來說不啻為一件好事。就像有人類就有魔鬼一樣,宗教總有自己的對手。告訴他們,我等待他們前來接受教誨。他們只學了點藏傳佛教的顯宗常識,密宗大法我還沒有來得及傳授給他們哩。性急的學生總學不到真正的知識。”

三天以後,在卡瓦格博縣的縣衙門前,藏傳佛教的高僧大德和天主教的神父展開了兩種宗教的對話。知縣劉若愚和頓珠嘉措土司見證了這場彬彬有禮、用語言和智慧交鋒的宗教大辯論。比起後來在峽谷裏兩種宗教你死我活、充滿著血與火的爭鬥,不同教派的僧侶們此刻就像宗教講壇上的學究。在他們耐著性子討論一個宗教問題時,峽谷裏的杜鵑花有的是花開花落的時間。當滿山殘紅飄零、雨季即將來臨時,他們還沒有弄清對方宗教中的一些起碼問題。不是雙方缺乏智慧,而是他們都是自己宗教堅定的衛道士。

他們首先討論了世界的起源。依照神父們的論說,上帝創造一切是信仰上帝萬能的最根本問題。而讓迥活佛則駁斥說,宇宙間根本沒有造物主,更沒有什麽上帝,諸法因緣而起,一切事物或一切現象的生起,都是相對的互存關系和條件。杜鵑花為什麽漫山遍野地開放,那是因為有大地。大地催生萬物,萬物讓大地光彩重生。你們的上帝離瀾滄江峽谷九萬萬裏遠,他怎麽能知道峽谷裏杜鵑花開放的季節?如果佛陀的慈悲感天動地,峽谷裏的杜鵑花便會全部開成白色的。這樣的事情幾百年就有一次。你們的上帝怎麽會知道這其中的因緣關系呢?

“恰恰相反,這正證明了上帝無所不在的力量。”杜朗迪神父舔舔幹燥的嘴唇,沙啞著嗓子說:“愚癡的人啊,我們的耶和華上帝在創造世界的第六日就說過,‘我要使地上到處生長鮮花瓜果,結滿籽實,賜予你們為食;我要把青草綠樹全賜予飛禽走獸,遊魚爬蟲、以及一切生物為食。’因此,即便峽谷裏的杜鵑花為你們的佛陀全部開成白色,它也是上帝的杜鵑。”

“神父說得對,”知縣劉若愚打著哈欠說,“那確實是上帝的杜鵑。”

他像一個不稱職的裁判,對競賽雙方的規則與評判標準一竅不通,但是他只掌握一條從朝廷一品大員到八品官員都通行的準則,那就是不能得罪洋大人。他到這個最偏遠的地方來做官,並不是趕鴨子上架,而是偌大的中國只有這一個位置留給他。

讓迥活佛身後的喇嘛們眼睛都快要氣得掉出來了。白人喇嘛的詭辯術沒有一點明斷和智慧,只有像公牦牛發情時的野蠻。他們用上帝的罩子籠罩一切,無論你說什麽,他們便將這罩子往上一罩,說這是屬於上帝的。

讓迥活佛微閉著雙眼,不急不躁地問:“請問,你們的上帝是慈悲的嗎?”

“啊,上帝的仁慈遍及世上萬物。”杜朗迪神父說。

讓迥活佛說:“我們先不論仁慈。世上之人,有因造孽而失明、聾啞、癱跛者,有因貧寒而饑餓、病痛、困頓者,有因戰爭而喪夫失子、因瘟疫而家破人亡者。那麽,這一切無量之痛苦是誰造成的呢?如果上帝創造了一切,那麽你們的上帝就沒有大慈悲心。他給一些人帶來痛苦,給一些人帶去幸福,你所說的上帝的公正何在?其實在我們的宗教看來,一切痛苦都源於造孽,一切幸福均來自積德。今生之苦和前世有關,今生積德則為了來世。生命是一條鏈,不是誰賜予的,而是生生世世,相互關聯。”

“你錯了,尊敬的喇嘛。”沙利士神父插進來說:“人們的痛苦不是因為他們的前世造孽所致,而是因為他們有罪,沒有在上帝面前懺悔。人死後沒有來世,只有地獄和天堂,在主的面前懺悔認罪的人,直接升往天國。而你們的宗教,虛構了一個誰也沒見過的來世,可是有誰能說出自己的前世是什麽呢?尊敬的知縣先生,在你來這裏做官之前,你幹什麽?”

“我念書,後來中了舉人。”劉若愚說。

“然後呢?”沙利士神父又問。

“後來,後來我家出了些銀子,為我捐了這個知縣。”

“這就是了。”沙利士神父擊掌道:“如果你不念書,你當不了舉人;如果你家不出銀子,你做不了官。你現在的官位可以用你前世的錢來買嗎?”

“神父說得對,官品只和現世的銀子有關,前世的銀子買不來現世的官。因為誰都知道,前世的錢是冥鈔。”劉若愚站了起來宣布道:“時辰到啦,第一回合,西洋僧人勝,喇嘛敗。第二回合之辯論,明日再說吧。”他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抵擋不住的煙癮一覽無余。

接下來的幾日裏,喇嘛們和神父們辯論了佛、法、僧三寶和聖三位一體的關系,藏傳佛教密宗的“破瓦法”(註3)和與耶酥的復活是否是一回事,什麽是真正的祈禱,是“主啊,求你寬恕我們的罪”還是六字真言“奄嘛呢叭咪哞”,佛教徒的“苦”和天主教的“罪”孰重孰輕,兩種宗教中都涉及到的地獄和天堂的區別等等。盡管在劉若愚不著邊際的評判下,辯論越來越缺乏公允。有一天當辯論的雙方來到縣衙門前時,喇嘛們發現給讓迥活佛坐的凳子變矮了,而對面白人喇嘛的凳子卻加高了,白人喇嘛高高在上,傲慢地俯視著峽谷裏人人尊敬的活佛。讓迥活佛坐下時就像聆聽老師講課的學生。窮結仲永堪布氣憤地說:

“活佛,不辯了。他們欺人太甚。”

“那麽你們就認輸吧。”杜朗迪神父得意地說。

“坐在高處的人,並不意味著他的思想就高遠。”讓迥活佛一字一句地說,“雪山頂上只能長出矮小的荊棘,山腰的大樹卻從不和荊棘比高矮。”

“上帝從來都是站在高處憐憫你們。你們的宗教是那樣地荒謬,所以只配坐在矮處,接受我們的教誨。”杜朗迪神父搖晃著腦袋說。

對面的喇嘛們喘出的粗氣已經像瀾滄江的轟鳴了,讓迥活佛揮手壓住了他們的怒氣,他緩緩說:“如果你們非要認為一張凳子就能代表你們宗教的優越,我可以不要它。”

人們看見活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雙目微閉,仿佛睡意襲來,他馬上就要進入美妙的夢鄉。多年以後,峽谷裏年長的老人還會回憶起這驚世駭俗的一幕。偉大的五世讓迥活佛憑借自己深厚的法力,從凳子上騰空而起,懸在半空中和白人喇嘛展開捍衛自己宗教的大論戰。當時所有在場的藏族人全都沖讓迥活佛跪下了,白人喇嘛駭得目瞪口呆,他們往自己的凳子下墊石頭,試圖抵消自己出身低賤的自卑感,但讓迥活佛始終高出他們一頭。直到今天,五世讓迥活佛說的話還讓峽谷的眾生沒齒難忘,讓迥活佛說:

“辯論讓我們彼此了解對方。我們是在不認知你們宗教的情況下和你們辯論,而你們並不了解歷史悠久的藏傳佛教對西藏這片土地的意義。我認為我們或許應該尊重你們的宗教,但是你們也要尊重我們的宗教。我們都是替神說話的僧侶,盡管我們各自供奉的神是多麽地不一樣。但是我們對眾生懷有同樣的悲憫。”

可是那天杜朗迪神父將此視為佛教徒認輸的表示,他固執地說:“談論真理和譴責謬誤是我們的責任。而你們的宗教恰恰充滿了謬誤。就像你現在靠巫術懸在半空中不下來一樣。”

讓迥活佛大度地說:“這不是巫術,這是你還沒有學到的東西。不是我不願意教給你,而是你們太性急了。請記住,在眾生面前,我們不侮辱你們的宗教,你們也不應侮辱我們的宗教。這是你們能夠在峽谷裏傳播自己宗教的前提。”

“而我認為,這個前提是用一個真正基督徒的矛,戳穿你們的謊言。”杜朗迪神父傲慢地說。

那邊的喇嘛們氣得嗷嗷亂叫,但是讓迥活佛依然不溫不火地說:“你會發現,你的矛將被折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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