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振念·詩學與詩作之間──我的經驗(4)

余光中以他近二十年的詩集和無數的評論文章屹立台灣詩壇,他的重要性更在於他對後來世代詩人的影響,沒有學詩者可以忽視他的存在,他70年代以後詩作中語言的平淡、節奏的講求、修辭的重視更為他贏得廣大的讀者。他較早論詩的文章分見於《青青邊愁》、《分水嶺上》二書中,後來都收入《余光中談詩歌》,為詩人詩集作序的評論文章,則編入《井然有序》一書。

在詩學領域中,我從余光中談詩的音樂性和詩歌語言的篇章中收穫最多。在《青青邊愁‧評戴望舒的詩》中,他說到中外古今的詩,都不能沒有節奏,「以音樂成分而言,律詩和十四行詩嚴密的格律固然富於音樂性,即使利用口語節奏的自由詩,只要安排的好,又何嘗沒有音樂性呢」(頁168)

在《余光中談詩歌.詩與音樂》中,他認為:「把字句安排成節奏,激盪起韻律,詩也能產生音樂的感性,而且像樂曲一樣,能夠循序把我們帶進他的世界。」(頁54)

同書中〈繆思未亡〉一文對台灣現代詩不重聲調有所針砭:「數十年來,現代詩藝的發展,在意象的經營上頗有成就,卻忽視了聲調的掌握,在台灣40年來的現代詩壇,重意象而輕聲調的現象,尤為顯著。」(頁108)

余光中對詩歌音樂性的重視,從他評論詩作每每以聲調為例可見一斑,在序敻虹《紅珊瑚》時,余光中提到敻虹一首〈我已走向你了〉:「而燈暈不移,我走向你/我已走向你了/樂弦俱寂/我是唯一的高音」一段時說,「在聲調上,句末的移、你、你、寂四字押韻,但其聲低抑,到『高音』二字,全用響亮的陰平,對照果然鮮明。」(《井然有序》頁41)

在《分水嶺上.徐志摩詩小論》中,余氏評〈偶然〉末段:「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時說,末句「十個字裡,倒有六個是亢拔嘹亮的去聲字,偏偏韻腳又落在去聲上,而前面幾個韻腳『上』、『向』、『掉』」又都是去聲,全匯在這麼一段悵惘低迴的意境裡,未免太剛了一點。(頁7,又見《余光中談新詩》頁134)

四聲和情緒效果的關係,唐朝時《元和韻譜》早已有言:「平聲者哀而安,上聲者厲而舉,去聲者清而遠,入聲者直而促。」清顧炎武《音論》也說:「其重其急則為入為上為去,其輕其遲則為平。」說詩者早就注意到詩要「聲情相符」,余光中在其論詩文章中屢次陳述,他可能是台灣詩中最注重聲調者之一。

上文評徐志摩另一首名作〈再別康橋〉時,余光中說:「重詞疊字,是本詩聲調上的一個特色……第四段末到第六段末,虹、夢、青、星輝、放歌、沈默等字眼,均重複一次,但重複的方式各異,交織成紛至沓來的音響效果,卻又要安排的十分自然……不過在第五段中,第二行末的『溯』和第四行末的『歌』字,該押韻而實未押韻,是一失誤,徐志摩是浙江人,可能把歌讀成姑,吾友詩人夏菁,浙江人,也有這種鄉音。」余氏將『溯』字讀為『素』,如此一來,就和浙江音讀『歌』為『姑』相押韻。不知『溯』字另一讀音為『朔』,詩韻中屬入聲覺韻,以四聲相承來看,和『歌』韻的歌字在古典詩詞中其實是協韻的,徐志摩在此並不是以鄉音來押韻,而是以古典詩韻為準。

余氏不輕輕放過一字,正好顯示他對聲情相符的講求,他這種詩歌美學的要求,一直是我服膺的,我有一首短詩〈女人香〉: 香水的裙裾 漂浮空中,電梯有妳走後的 氳氤 穿透細胞表皮 留在我心的花房 雲霧游離,群蝶 逐浪而來,重重是昨夜 一番洗沐之後妳 負氧歡躍的髮際 精油復蓋吻痕處處 凋殘的肌膚 挑逗著嗅覺與觸覺的記憶 所有我與妳,關於 花與永恆辯證的因果 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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