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找我來，也算你有勇氣。題材夠不夠？希望沒讓你吃虧，不知道以後你寫出來會是怎麼樣。跟我這種女孩子坐在這裡，不怕你太太看到？我雖然是這種人，但是我可不是什麼狐狸精，這一行，實在說，很多女孩了本來就不正經，不過──，每個，每個這一行的女孩子，背後都有一個故事，誰了解呢？平凡的也好，不平凡的也好，一樣是眼淚。我當然不可能輕易讓人家曉得我的故事，做人啊，每個人和我們一樣都得用鈔票買東西，可是我們的心不可能也和平常人一樣沒有顧忌，聽到「賣」字，我都會有被抽打一鞭的感覺。我平常幾乎不出門，往往一天到晚就躺在床上看書，什麼書都看，說句話你別見悍，你們這些寫文章的，有些人寫出來的東西，令人看了之後覺得自己也可以來寫作。

剛才我說過，我有個要好的男朋友，他是個小職員，經常寫詩，發表過不少，上個月出了一本詩集，他從不自稱詩人──。三、四個月以前，我們分手了，因為他終於知道我的底細──，原來我是不忍傷害他的，但是，愛情──，怎麼說好呢？……交往了將近兩年，我瞞著他，真是煎熬，每次他介紹他的朋友給我認識，我都心驚膽跳──，我害怕對方是不是曾經──曾經「叫」過我──。你想想，這日子過得多麼滑稽。我曉得自己不該愛他，現在，他大概恨我罷，也許，他不會。反正他走了，不再找我，我們這種女孩子，連愛情都會被我們污染。我很喜歡木棉花，厚厚重重的，掉在地上啪的一聲，我還不如木棉花呢──我家鄉有很多鳳凰樹，開起花來像火燒，漂亮得令人想流淚，學生時代，在鳳凰樹下做了許多白日夢。如今，什麼美夢都不敢再有了，將來呢，我自己也不知道。

你提出來的問題，我說得大概差不多了，只有一點──客人的眾生相──我不想多說，沒什麼值得說的，在你，也許這是個很生動的題材，在我，卻是──。

其實，也無所謂啦。人性真是殘忍，不只是說你，聽到別人叫痛，自己多少會有一點快樂，人總是這樣。前一陣子，我在報紙上看到一則報導，說是女性婚前失貞的比率很高，我當時心中就覺得有一點安慰，看到色情氾濫這一類的報導時，也是這樣。然後想一想，又替自己臉紅、悲哀，這算什麼心理？希望大家一齊髒嗎？我想我是矛盾得要命了。我跟以前那個男朋友之間很正常，沒有那個──，但是賓館一通電話來。我就馬上去，這也是矛盾。

客人──，我只說一個罷。形形色色，你猜也猜得出來，我曾在一本書上看到一句話，意思是說，男人在那種時候的臉孔最難看，我認為說得一點不錯。去年春節前不久，我到敦化南路去，那個人自稱是科長，可是住的地方很差，他說了一大堆話，還說什麼有錢不怕沒女人陪……這一類的話，後來有一天，我在大安分局前面遇見他，他不認得我，我認得他，他的長相很怪異，你知道他是幹什麼的？他是清潔隊工人，我簡直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這樣的人間啊，我眼睜睜站著看他整理路邊的垃圾，百感交集，他穿起西裝來，可以對我擺威風，而我呢，走到街上，男孩子對我吹聲口哨，不瞪他才怪──，這是人生嗎？

我父親一直要我結婚，我早就想都不敢想；我住在雙城公園附近，那裡有兩棵木棉樹，前幾天的中午，我坐在樹下想事情，睡著了，做了一個惡夢，我夢見我和一個長得很像以前那個男朋友的人結繙，他在婚禮上大聲唸詩給我聽，我很快樂，一杯一杯喝酒，我的新娘禮服很白很亮，我不斷說謝謝，好多小朋友在唱歌，一下子，有人大叫一聲跑過來，罵我，很難聽，一面罵一面用堆水潑我，我嚇哭了，新郎臉色變得很陰沉，伸手要打我，我跑，跨上一部腳踏車拚命踩，到了一個十字路口，突然有個老太婆牽來一匹馬，叫我騎上去，我騎上去，不停的狂奔，奇怪，跑著跑著，前面路邊的景象愈來愈像西門町，抬頭一看，有塊路牌掛在電線桿上，寫著「愛錢下馬」，我大吃一驚，從馬上摔下來，就像慢鏡頭一樣，我緩緩的在半空中打轉一圈，頭碰到了石頭，醒過來了，一朵木棉花正好滾落在手上。

我看你這些錄音帶快用完了，我的故事大致上就是這樣──。你一定看過黃春明的短篇小說，有一篇「兒子的大玩偶」，我真喜歡，我自己想了許多次，覺得我很像書裡面那個父親，我靠著人類般基本的「能力」賺錢，連家人都認不出我「化粧」後的臉，而那個父親是大家取笑的對象，我呢，我和他一樣。化了粧之後大家都可以──你知道。

我想回去了，你──對不起，林？林先生──哦──，我該走了，元宵節快到了，我要帶一些錢回家，你知道嗎？我家鄉的人說，放蜂炮放得愈多，愈能驅邪，我弟弟不信，可是我想──試試看罷，那是我小時候就夢想過的人事之一，我──實在說，我如今也只有這個夢可以實現了。

好啦，我走了，對不起，謝謝你，再見。（原載一九八五年六月十二日《聯合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