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吉本的書中，被視為是羅馬盛期包容、融合、智慧代表的，首推兩位皇帝，一位是安東尼·庇烏斯，另一位就是著名的哲人皇帝馬古斯·奧勒留。奧勒留，就算沒有讀過他的《沈思錄》，也沒有接觸過羅馬史課本的人，現在也可以透過電影《神鬼戰士》來認識他了。是的，他就是《神鬼戰士》里白髮蒼蒼、總是憂心忡忡，最後不幸死在親生兒子之手的老皇帝。

如果說這兩位皇帝具體而微地象征了羅馬賴以興起的融合、包容、仁慈精神的話，那麽我們也就不難從與他們的形象、作風相反的角色里，去捕捉掌握羅馬帝國走下坡的狀況了。

和這兩位皇帝相反的有什麽？有在龐大的競技場里流血奮戰的"神鬼戰士"們。感謝好萊塢的制片、編劇，電影里清楚地告訴我們幾件非常重要的事：

第一，這些被放在競技場里表演的戰士，絕對不是英雄，他們是賣命甚至送命的奴隸。用在形式上類似的鬥牛場來比擬的話，他們不是鬥牛士，而是被鬥的牛。第二，如此血腥殘忍的"運動"、"娛樂"，在奧勒留任內是不被允許的。奧勒留死後，此風重新復起，而且一燒便廣泛燎原。第三，血腥殘忍的不只是競技格鬥本身，更可怕的是參與旁觀、興奮鼓噪的羅馬市民們。他們眼中已經看不到血腥殘忍，看不到人命的殞滅，只看到刺激、只看到勝負輸贏。

電影當然有很多為了強調戲劇張力而虛構的內容，不能盡信。不過至少以上三點，倒也不能因為戲劇虛構而不信。

羅馬帝國的"向下沈淪"，除了野蠻血腥成為社會大眾的日常興奮劑之外，還有另一個也絕對不容忽視的征兆，那就是犬儒主義的突然盛行。

什麽是犬儒？什麽是犬儒主義？被翻譯為"犬儒"的這個字，希臘原文里真的就是"狗的徒從"的意思。不過這些人為什麽會得到這樣的名稱，至今並沒有明確的答案。有可能因為他們故意過一種像狗一樣邋遢、遵從本能的生活；也有可能是因為他們主張狗不受律法、不受習俗約束的態度，才真正值得效法、學習。另外，還有可能只是因為他們的祖師爺在一所和狗發音近似的學校里教學講道的緣故。

在希臘古典時代崛起的犬儒主義，基本上還有相當值得尊敬、重視的人生哲學。他們相信最大的智慧是"看穿"大多數人的價值觀。一般人珍惜的財富、愛情等等，都遭到了犬儒們的唾棄，他們心中真正的善只有自立與自給自足。人應該超越律法與習俗，反抗那些不尊重人的自立自主的國家、政府干預。他們同時還是和平主義者，因為他們要求所有人活得自由自在，而取得自由自在的不二法門就是去除虛妄的欲望欲念，連欲望欲念都沒有了，當然不會有搶奪，當然不會有戰爭。

這樣的犬儒主義在公元前4世紀曾風靡希臘城市，然而其潮流來得急、去得快，後來銷聲匿跡了幾百年，才又在公元2世紀的羅馬重出江湖。這次在羅馬卷土重來的犬儒主義，雖然刻意假造流傳了一堆古希臘前輩的書信，來證明他們和老牌犬儒主義一脈相承，然而事實上卻自有其很不一樣的特色。

2世紀的犬儒主義最大的特色，就在於它不再是少數哲學家的意見，而在普羅大眾間廣為流傳。所以它衍生出許多通俗甚至粗俗的版本，也失去了比較嚴謹的論理邏輯程序，充滿了許多失控情緒。

羅馬的犬儒主義，集中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對所有事物的一概不尊重與不信任。從宗教到傳統到皇帝到元老院到自己的道德標準，對這些犬儒們來說，都是騙人的，都是垃圾。而且這中間完全沒有好壞善惡可分，因為都是虛妄，都是無聊。這個宗教騙人，換成另一個教也還是騙人，沒什麽兩樣。這個皇帝欺壓百姓，換另一個皇帝來也還是欺壓百姓，沒什麽兩樣。

二是他們表達不滿與不信任的方式，慣常是嘲諷，沒有義憤也不會生氣，他們自認智慧比別人高，就在於他們看穿了一切，他們不受騙，反正世上的一切就這樣代換循環，沒有改變，也不會改變。他們悲觀，但同時他們傲慢且不屑。

犬儒主義流行，嚴重腐蝕了羅馬社會的基礎。犬儒進一步和殘酷血腥合流，進而傾覆了羅馬帝國賴以建立的理想。犬儒主義之所以可怕，包括吉本在內的羅馬史專家告訴我們，因為他們反對一切、不信任一切，卻又絕對不肯動手進行任何改革，於是他們可以自命清高地冷眼坐視社會上任何汙穢可鄙的事不斷流竄，社會愈黑暗、愈墮落，他們愈覺得自己獨立於社會，看透了這個社會，佩服自己的智慧，炫耀自己的與眾不同。

我們不能說犬儒主義搞垮了羅馬帝國，但至少犬儒主義是羅馬走上下坡的明確指標。

雖然沒有犬儒主義之名，可是實質上臺灣社會彌漫著愈來愈多的犬儒氣氛。而且不是希臘式的犬儒，是羅馬的。在過去的威權時代，大家有不滿有不平時，很自然會把力氣集中到"打倒威權體制"上去。很多人相信雖然狀況不好，畢竟還是可以改變的。現在呢？威權已經實質被打倒、被迫交出主要權力了，我們卻還是看到了許多荒謬、不合理的事情，日日夜夜、時時刻刻在我們生活里發生，沒有威權體制可以打倒了，這回我們不知道該打倒誰、該改變什麽、該如何改變了。

這樣的困境於是成了犬儒主義的溫床。都知道哪里破、哪里爛，卻又都不知道該怎麽辦，最自然也是最方便的反應就是：那就罵吧，罵倒一切、否定掉一切，最後凸顯自己，至少自己還可以有尊嚴地當只看不起所有人的狗吧！

羅馬那麽大的一個帝國，都抵擋不住犬儒主義的侵蝕，臺灣呢？我們是不是應該對這個蠢蠢欲動的犬儒潮流更小心、更警戒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