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手拈來了這個題目，意義上自己也還有些模糊，大有Inspiration的嫌疑。殆說是Inspiration，也確感到一些模糊的印象。以不大清楚的印象寫起來，總少不了刺手的；也未始不想到剽竊。世人多認剽竊是罪案，而我們真的板起面孔（啊！那可還了得！）審理起來，即令我們的子孫也還辨他不清。偷盜一事之所以在文學界不被重視，許是因為都與剽竊有難解的糾葛。但也不定冤枉好人。記得《陀螺》什麽的文章似有人做過，因為僅在書局廣告上瞥到，文章既沒有讀過，什麽裝束也未曾一會，想偷，書弄不到手，終極不過幻夢而已。

幾乎將近二十年了，那時自己還沒有桌那麽高，常從表姊們耍，玩具之中就有叫“陀螺”的。現在依稀的還記得，陀螺大抵是磚磨就的，尖尖的有如牛心。有尖的一端抵住地，有鞭很定律的抽，它就毫無不願的神色的轉。近十餘年不常見了。自己拜過聖人，再玩這種村姑們的遊戲，別人看不起；也不曾看見別的孩子玩。大抵為舶來品的洋囡囡驅逐到天國去了。被驅逐當然不是好的兆頭，無如狂瀾既倒，其如之何？許也是命運使然罷！

回想起陀螺給我們的快慰，多半被遺忘了。單就他以尖尖的獨腳不倦的旋轉，無知的小心內不曉得起過多少次奇怪的念頭。已夠噙著水的小眼睛，仰望著流雲的天空，冥想三日不知肉味的了。我們的快樂，猶之陀螺的厄運——陀螺有知，會不會和我們一樣的流淚！何況我們時常虐待它，在無情的鞭下疲於奔命，時或把它丟在冷冷的匣子里，時或把它摜入暗淡的角落。現在無端的感到“吾亦陀螺”寧不慨然。

時常有朋友談論使人頭昏的問題，大約總逃越不了“社會”，間或各持極端，兩不相下，因此竟弄得意氣口角；既而弄到雙方都出了友誼範圍，於是喟然嘆曰：“在這個社會里做人難。”光景仿佛說：“算了吧，鞭子依然在脊梁上跳舞呢。犯不著！”冷笑一聲，各自平安的散了。在這個社會里做人真難嗎？我意倒不以為然！做人難呢，而這社會中“人”並不曾存在；若僅僅論吃飯、穿衣、弄女人，各守自己的陣地，惟恐不進取，惟恐落伍，惟恐——有什麽難！惟只陀螺倒真有些左右為難了。譬如跋涉然，路如果僅僅只一條，定會給我們無限的勇氣；反復只那麽一條，既沒有選擇的餘地，當然也不必考慮。陀螺不稱意的地方正多，偏路只有兩條，東呢，西呢，賴乎我們的選擇。作算西愜我們的意，誰願老老實實的跟在太陽屁股後頭入山？作算東對我們的勁兒，風霜正在前面，只要白光一閃，馬上送你和上帝打交道，鳴乎哀哉，祝君幸福。況且太陽和月亮都在冷冰冰的盯著你哩！

陀螺的父母，陀螺的祖宗造就了的命運，一邊是血肉的碗碟，一邊是生命，要撿哪一邊呢，究竟要撿哪一邊呢！這種悲慘的“宿命”，只造下了一份左右為難的惶恐的旋轉；另一面就是不打自倒了。

陀螺從未得到它適當的重心，只隨東就西的補納著破綻的生活；雖然一團糟，堆在坑里也還會發酵，日子多了就臭不可聞。自己也未始不吆喝著貨真價實，毫未羼假，而人總老掩著酸液兩筒的鼻子蒼蠅也似的騷嚷著：“啊，可憐一團糟！”而吾等陀螺並不曾感覺得自己怎樣可憐，比如一個朋友曾聲色俱厲的說：“如此一往，你將不可救藥。”後來不曾再理我。想他的怕我如虎列拉然（不敬得很，實在他也是一陀螺），自己也只以冷笑置之：“糟就糟下去罷，救什麽呢！”不過我也還有自己的希望。

希望自己找到一個愜意的愛人，（又來了！）所愛的人就皺著眉，不這樣仿佛她就要嘔吐的說：“你只是一個陀螺，見過！”

我恍然大悟道：“既不佩有愛人，就來一個女人吧。”

“臭不可聞的，你有什麽？等著鐵樹開花，雄雞生卵，等著吧！”女人都會撅著嘴巴。我的天！

許多年過去了，我只沈默著。於是女人來了：“呢，先生——”我知道她需要什麽，不等她說完，我就截住了：

“等著吧——”

我所愛的那人也來了，眼里帶著狐媚的笑：“現在——”我搖著頭虛偽的嘆息著：“只是一個陀螺，你見過！吾愛！”——終於是一個夢！我依然沈默著。

“春天總還不差，別的季候是無用的，否則還不如冬天永遠威臨人間，讓我們都死掉好。”於是幸災樂禍的喜鵲嘲弄我：

“你沒有瘋呀！”我點了點頭，也就默然了——又是個夢，陀螺的夢。

日子又過去了。不需要什麽東西再擾亂我，諸如那些。我期待著“安定”——我有我應當做的工作，有吃的住的（絕不要魚翅），凡我所需要讀的書都應有盡有，沒有一個我不高興的人打攪我，而且——也還是夢！何況自己又是陀螺！陀螺的夢當然更靠不住。即令還有到來的時候，但也和閃灼在天際的微光一樣渺茫啊！

我想還是我們這等人都死掉好，不然陀螺的兒子，孫子，曾孫——啊呀，也還是夢！

載《現代》第3卷第3期（1933年7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