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許多人說,錢鍾書記憶力特強,過目不忘。他本人卻並不以為自己有那麼“神”。他只是好讀書,肯下功夫,不僅讀,還做筆記;不僅讀一遍兩遍,還會讀三遍四遍,筆記上不斷地添補。所以他讀的書雖然很多,也不易遺忘。
他做筆記的習慣是在牛津大學圖書館(Bodleian——他譯為飽蠹樓)讀書時養成的。因為飽蠹樓的圖書向例不外借。到那里去讀書,只准攜帶筆記本和鉛筆,書上不準留下任何痕跡,只能邊讀邊記。鍾書的“飽蠹樓書記”第一冊上寫著如下幾句:“廿五年(一九三六年)二月起,與絳約間日赴大學圖書館讀書,各攜筆劄,露鈔雪纂、聊補三篋之無,鐵畫銀鉤,虛說千毫之禿,是為引。”第二冊有題辭如下:“心如椰子納群書,金匱青箱總不如,提要勾玄留指爪,忘筌他日並無魚。(默存題,季康以狼雞雜毫筆書於燈下)”這都是用毛筆寫的,顯然不是在飽蠹樓邊讀邊記,而是經過反芻,然後寫成的筆記。
做筆記很費時間。鍾書做一遍筆記的時間,約莫是讀這本書的一倍。他說,一本書,第二遍再讀,總會發現讀第一遍時會有很多疏忽。最精彩的句子,要讀幾遍之後才發現。
鍾書讀書做筆記成了習慣。但養成這習慣,也因為我們多年來沒個安頓的居處,沒地方藏書。他愛買書,新書的來源也很多,不過多數的書是從各圖書館借的。他讀完並做完筆記,就把借來的書還掉,自己的書往往隨手送人了。鍾書深諳“書非借不能讀也”的道理,有書就趕緊讀,讀完總做筆記。無數的書在我家流進流出,存留的只是筆記,所以我家沒有大量藏書。
鍾書的筆記從國外到國內,從上海到北京,從一個宿舍到另一個宿舍,從鐵箱、木箱、紙箱,以至麻袋、枕套里出出進進,幾經折磨,有部分筆記本已字跡模糊,紙張破損。鍾書每天總愛翻閱一兩冊中文或外文筆記,常把精彩的片段讀給我聽。我曾想為他補裰破舊筆記,他卻阻止了我。他說:“有些都沒用了。”哪些沒用了呢?對誰都沒用了嗎?我當時沒問,以後也沒想到問。
鍾書去世後,我找出大量筆記,經反復整理,分出三類。
第一類是外文筆記(外文包括英、法、德、意、西班牙、拉丁文)。除了極小部分是鍾書用兩個指頭在打字機上打的,其餘全是手抄。筆記上還記有書目和重要的版本以及原文的頁數。他讀書也不忽略學術刊物。凡是著名作家有關文學、哲學、政治的重要論文,他讀後都做筆記,並記下刊物出版的年、月、日。鍾書自從擺脫了讀學位的羈束,就肆意讀書。英國文學,在他已有些基礎。他又循序攻讀法國文學,從十五世紀到十九世紀而二十世紀;也同樣攻讀德國文學、意大利文學的歷代重要作品,一部一部細讀,並勤勤謹謹地做筆記。這樣,他又為自己打下了法、德、意大利的文學基礎。以後,他就隨遇而讀。他的筆記,常前後互相引證參考,所以這些筆記本很難編排。而且我又不懂德文、意大利文和拉丁文。恰逢翻譯《圍城》的德國漢學家莫宜佳博士(ProfessorDr.MonikaMotsch)來北京。我就請她幫我編排。她看到目錄和片斷內容,“饞”得下一年暑假借機會又到北京來,幫我編排了全部外文筆記。筆記本共一百七十八冊,還有打字稿若干頁,全部外文筆記共三萬四千多頁。
鍾書在國內外大學攻讀外國文學,在大學教書也教外國文學,“院系調整”後,他也是屬於文學研究所外國文學組的。但他多年被派去做別的工作,以後又借調中國古典文學組,始終未能回外文組工作。他原先打算用英文寫一部論外國文學的著作,也始終未能如願。那些外文筆記,對他來說,該是“沒用了”。但是對於學習外國文學的人,對於研究錢鍾書著作的人,能是沒用嗎?
第二是中文筆記。他開始把中文的讀書筆記和日記混在一起。一九五二年知識分子第一次受“思想改造”時,他風聞學生可檢查“老先生”的日記。日記屬私人私事,不宜和學術性的筆記混在一起。他用小剪子把日記部分剪掉毀了。這部分筆記支離破碎,而且都散亂了,整理很費功夫。他這些筆記,都附帶自己的議論,亦常常前後參考、互相引證。以後的筆記他都親自記下書目,也偶有少許批語。中文筆記和外文筆記的數量,大致不相上下。
第三類是“日劄”———鍾書的讀書心得。日劄想是“思想改造”運動之後開始的。最初的本子上還有塗抹和剪殘處。以後他就為日劄題上各種名稱,如“容安館日劄”、“容安室日劄”、“容安齋日劄”;署名也多種多樣,如“容安館主”、“容安齋居士”、“槐聚居士”等等;還鄭重其事,蓋上各式圖章。我先還分門別類,後來才明白,這些“館”、“齋”、“室”等,只是一九五三年“院系調整”後,我家居住的中關園小平房(引用陶淵明《歸去來辭》“審容膝之易安”)。以後屢次遷居,在鍾書都是“容膝易安”的住所,所以日劄的名稱一直沒改。
日劄共二十三冊、二千多頁,分八百零二則。每一則只有數目,沒有篇目。日劄基本上是用中文寫的,雜有大量外文,有時連著幾則都是外文。不論古今中外,從博雅精深的歷代經典名著,到通俗的小說院本,以至村謠俚語,他都互相參考引證,融會貫通,而心有所得,但這點“心得”還待寫成文章,才能成為他的著作。《管錐編》里,在在都是日劄里的心得,經發揮充實而寫成的文章。例如:《管錐編.楚辭洪興祖補註》十八則,共九十五頁,而日劄里讀《楚辭》的筆記一則,只疏疏朗朗記了十六頁;《管錐編.周易正義》二十七則,共一百零九頁,而日劄里讀《周易》的筆記,只有一則,不足十二頁;《管錐編.毛詩正義》六十則,共一百九十四頁,而日劄里讀《毛詩》的筆記二則,不足十七頁。
鍾書在《管錐編》的序文中說:“……遂料簡其較易理董者,錐指管窺,先成一輯”、“初計此輯尚有《全唐文》等書五種,而多病意懶,不能急就。”讀《全唐文》等書的心得,日劄里都有。他曾對我說:“我至少還想寫一篇《韓愈》、一篇《杜甫》。”這兩篇,想是“不易理董者”,再加“多病意懶”,都沒有寫出來。日劄里的心得,沒有寫成文章的還不少呢。
這大量的中、外文筆記和讀書心得,鍾書都“沒用了”。但是他一生孜孜矻矻積聚的知識,對於研究他學問和研究中外文化的人,總該是一份有用的遺產。我應當盡我所能,為有志讀書求知者,把鍾書留下的筆記和日劄妥為保存。
感謝商務印書館願將錢鍾書的全部手稿掃描印行,保留著手稿原貌,公之於眾。我相信公之於眾是最妥善的保存。但願我這辦法,“死者如生,生者無愧”。
楊絳敬序二零零一年五月四日
(此文為《錢鍾書手稿集》序,主標題為編者所加。《錢鍾書手稿集》,商務印書館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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