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白華《美學散步》詩(文學)和畫的分界(下)

萊辛對詩(文學)和畫(造型藝術)的深入的分析,指出它們的各自的局限性,各自的特殊的表現規律,開創了對於藝術形式的研究。

詩中有畫,而不全是畫,畫中有詩,而不全是詩。詩畫各有表現的可能性范圍,一般地說來,這是正確的。

但中國古代抒情詩里有不少是純粹的寫景,描繪一個客觀境界,不寫出主體的行動,甚至於不直接說出主觀的情感,像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所說的“無我之境”,但卻充滿了詩的氣氛和情調。我隨便拈一個例證並稍加分析。


唐朝詩人王昌齡一首題為《初日》的詩云:



“初日凈金閨,

先照床前暖;

斜光入羅幕,

稍稍親絲管;

雲發不能梳,

楊花更吹滿。”



這詩里的境界很像一幅近代印象派大師的畫,畫里現出一座晨光射入的香閨,日光在這幅畫里是活躍的主角,它從窗門跳進來,跑到閨女的床前,散發著一股溫暖,接著穿進了羅帳,輕輕撫摩一下榻上的樂器——閨女所吹弄的琴瑟簫笙——枕上的如云的美發還散開著,楊花隨著晨風春日偷進了閨房,親呢地躲上那枕邊的美髮上。詩里並沒有直接描繪這金閨少女(除非雲發二字暗示著),然而一切的美是歸於這看不見的少女的。這是多麼艷麗的一幅油畫呀!

王昌齡這首詩,使我想起德國近代大畫家門采爾的一幅油畫(門采爾的素描一九五六年曾在北京展覽過),那畫上也是燦爛的晨光從窗門撞進了一間臥室,乳白的光輝浸漫在長垂的紗幕上,隨著落上地板,又返跳進入穿衣鏡,又從鏡里跳出來,撫摸著椅背,我們感到晨風清涼,朝日溫煦。室里的主人是在畫面上看不見的,她可能是在屋角的床上坐著。(這晨風沁人,怎能還睡?)



“太陽的光

洗著她早起的靈魂,

天邊的月

猶似她昨夜的殘夢。”

(《流雲小詩》)



門采爾這幅畫全是詩,也全是畫;王昌齡那首詩全是畫,也全是詩。詩和畫里都是演著光的獨幕劇,歌唱著光的抒情曲,這詩和畫的統一不是和萊辛所辛苦分析的詩畫分界相抵觸嗎?

我覺得不是抵觸而是補充了它,擴張了它們相互的蘊涵。畫里本可以有詩(蘇東坡語),但是若把畫里每一根線條,每一塊色采,每一條光,每一個形都飽吸著濃情蜜意,它就成為畫家的抒情作品,像倫勃朗的油畫,中國元人的山水。

詩也可以完全寫景,寫“無我之境”。而每句每字卻反映出自己對物的撫摩,和物的對話,表出對物的熱愛,像王昌齡的《初日》那樣,那純粹的景就成了純粹的情,就是詩。

但畫和詩仍是有區別的。詩里所詠的光的先後活躍,不能在畫畫上同時表出來,畫家只能捉住意義最豐滿的一剎那,暗示那活動的前因後果,在畫面的空間里引進時間感覺。而詩像《初日》里雖雖然境界華美,卻趕不上門采爾油畫上那樣光彩耀目,直射眼簾。然而由於詩敘寫了光的活躍的先後曲折的歷程,更能豐富著和加深著情緒的感受。

詩和畫各有它的具體的物質條件,局限著它的表現力和表現范圍,不能相代,也不必相代。但各自又可以把對方盡量吸進自己的藝術形式里來。詩和畫的圓滿結合(詩不壓倒畫,畫也不壓倒詩,而是相互交流交浸),就是情和景的圓滿結合,也就是所謂“藝術意境”。我在十幾年前曾寫了一篇《中國藝術意境之誕生》(見本書第58--74頁),對中國詩和畫的意境做了初步的探索,可以供散步的朋友們參考,現在不再細說了。(原載《新建設》1959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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