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二十年來，東奔西跑，雖則跑不出所以然來，然而到處終是好歹嚐嚐本地風光。並不是本人不圖上進，終覺得人生百年，亦正不必太自刻薄，雖則談不到口腹之奉，但是廣廣見識，也是份內之事。然終沒有機會吃過河豚。

也記不起哪一年偶然看過《本草》，但恍惚記得《本草》上有這麽幾句：“河豚，性至毒。惟江陰人食之不死”。只可惜客中沒有此書，一時亦不及考證。

今年二月上旬，忽然有機會到江陰了。承幾個舊同事邀去吃個小館子，彼此雖則日常見面，可惜並非十分關切，既無國家大事可說，當然更無體己話兒可談。幸而有位略知江陰情形的朋友談到吃河豚魚問題，終算彼此瞎扯一頓，敷衍過去。

那位朋友談到吃河豚魚時，津津有味，大有吃過河豚百無味的主觀見解。當時座中還有一二位自鳴為老成持重的朋友，竟然搖頭不敢贊同，認為河豚危險性太重，正不必拿性命去拼，始終認定以不吃為妥。

我反正無話可說，一則席上既無河豚可吃，二則勸我吃者，美意固極可感，即不勸我吃者，善意更為可感。我亦何必多說空話，牽動肝火，損傷感情。

到了江陰之後，正在陰曆新年，河豚並未上市。雖則河豚並未上市，卻不妨順便談談，偶然問問。從談談問問中間，陡然間增加了我不少見識，也真可知道人生無處而非學問了。

河豚魚在陽曆三月初就上市。捉魚的人，既不用鉤去釣，又不用網去捕。只用一只無底網，橫住在長江里。河豚魚是勇往直前而不知巧避的一樣東西。它一碰網，就動起氣來，大有誰敢擋我的神情。於是乎一條小小的魚，而肚皮氣得膨脹像大皮球一樣漸漸浮起。漁人見一條，用小網網一條，而待沽於市肆之間了。我立在魚攤旁邊發一陣子呆，我真想不到這個發明河豚魚性的那位先生是誰？但可憐我也無從去問誰。

江陰同時又產刀魚，刀魚腮邊有二個刺，觸到網，忙要後退，同時也把二刺橫出，刺阻於網，又復退不得。所以江陰有二句俗諺，叫做“河豚可退而不退，刀魚可進而不進”。其實呢，大家還不是五十步與百步之間，人何曾能夠進退裕如呢？如果一切眾生，都能夠進退咸宜，人世間不知要減少若干歷史，免去多少紛爭呢？

可是漁人雖已識透魚性，九拿十穩，但不敢吃它。不敢吃的緣故，也無非不得吃之之法。可見天下學問太廣，人生智慧有限。

江陰人雖則以善吃河豚著名，但實際也並不如此。因為江陰地方有二個所在很著名：一家在北門外定波橋（俗呼石橋頭）東腳邊小老四家（小老四早已亡故了），是以燒河豚出名的；一家在城里西大家方橋頭三和家，是以燒河豚魚子出名的。既然有二家出名的，可知江陰並不家家能煮。這是我個人一種推想，無關宏旨，也不多去討論。

吃河豚既是一件事情，當然由此而發生出若干理論、成語、方法等等。接連就要說到一油二脅三皮四骨八個字了。

河豚魚之毒，就毒在三個字上：油，骨，子三件東西。既然是三件東西，應該分別來講。

油：燒河豚魚，不用豆油花生油，也不用雞油牛油豬油。卻用魚肚皮的油。這種油，熬到恰好時候，顏色是嫩黃，而微帶一些青色的。要是熬得火候不足，吃了之後，渾身發麻，麻得到死方止。萬一燒的人膽小，熬得火候太過，吃了果然太平無事，但味也沒了，豈非多此一舉。

骨：河豚之鮮味，大半還在骨中。可是洗魚時候，最要緊的要留心魚的血液，不能夠有一些留在脅子里，萬一洗得不清凈，吃了之後，返魂無術。

子：魚子都是很小的，獨有河豚魚子，假使燒得不透，一吃到人的或其他禽獸的肚皮里，一粒絕小的子，脹得比小湯圓大、比鴿蛋稍為小一些那麽樣大小。據說，一發覺得有這樣的事，趕緊吃人尿。因為尿的效用，可以制止它的脹大。

唯有方橋頭三和家里燒子的方法最穩當，他用魚子放在小蒸籠里，封得密不通風，隔水用文火足足的蒸二十四個小時，吃起來，其味，鮮而不顯，香而不膩，永不敗胃口的。

石橋頭小老四家里燒河豚，我不憚煩親自去看過。洗魚骨當然洗得很乾淨，油也熬到恰好。不過燒的時候，鍋子當然再三洗得乾乾淨凈。而旦恐怕萬一落下一點灰塵下來，吃了傷害人命，所以在鍋子上撐起一頂雨傘。

那個脅，形狀像魚圓，嫩於豆腐澇那樣的東西，是在魚肚里的。只可惜魚皮上有些刺，所以吃魚皮的時候，要把皮反過來一卷往嘴里一送，在舌尖上一滾，向喉嚨口一咽了事。

吃了河豚，我並不覺得什麽樣鮮。我目前還疑惑有一班人故意在那里宣傳，而另一班人也故意在那里遲疑。我的本性，也並不是擁護中庸的，但我覺得，也真可不必來嚐試它。我倒不是重視生命，雖則天下之事，拼命的未必只有吃河豚一件。而我的一種主觀，認為太犯不上來。人家笑到我掛一漏萬的話，那我自然是承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