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建業:向秀入洛——《世說新語》品讀之三十一

嵇中散既被誅,向子期舉郡計入洛,文王引進,問曰:“聞君有箕山之誌,何以在此?”對曰:“巢、許狷介之士,不足多慕。”王大咨嗟。——《世說新語•言語》


曹魏後期,司馬氏集團加緊了篡奪的步伐,殘酷地殺戮不向他們俯首稱臣的士人。嵇中散就是三國著名文學家和思想家嵇康。嵇康尚曹操孫女長樂公主,不滿司馬氏集團的篡權陰謀,加之他“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人格理想,與以名教為幌子陰謀奪權的司馬氏尖銳對立。由於他在士林的影響力,使他成了不滿司馬氏集團人士的精神領袖,這一切註定了嵇康被害的悲劇下場。

向秀是嵇康的摯友,嵇康在山陽打鐵時,他欣然去幫他拉風箱。嵇康被殺以後他不得不應舉郡中計吏到京城洛陽,完全是迫於司馬氏的政治壓力。這時擺在士人面前的道路唯有兩條:或者歸附,或者殺頭。向秀雖然討厭司馬昭的陰險偽善,但他更害怕自己掉腦袋,所以只好去洛陽臣服於司馬昭——向人低頭總比自己掉頭合算。

想不到文王司馬昭不給他一點面子,一見面就挑釁似地問他說:“聞君有箕山之誌,何以在此?”“箕山之誌”即隱居遁世的誌向,據說上古唐堯時的隱士許由,一直住在“潁水之陽,箕山之下”。既然有不仕王侯的高潔誌向,干嘛跑到京城這個爭權奪利的是非之地來呢?司馬昭何曾不知道向秀是被逼來的,他這一問又逼著軟弱的向秀說違心話,一個過於愛惜腦袋的人必然不太愛惜尊嚴,我們來聽聽向秀的回答有多滑稽:“巢、許狷介之士,不足多慕。”《晉書》稱向秀“好老莊之學”,有飄逸之韻,慕巢許之風,現在在千古權奸面前說上古巢、許兩位隱士為“狷介之士”,他們孤傲不群的行為“不足多慕”,不是在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嗎?這就是權奸的狡詐之處,明明是他們把你逼來,偏要你承認是自己跑來,然後他站在一旁欣賞你自我作踐自我否定的情景,品味自己手中權力的淫威。這使人想起“四人幫”強迫知識分子寫檢討的那一幕,當時多少讀書人為了免受或少受皮肉之苦,自己朝自己臉上吐唾沫:過去的尊孔之士站出來批孔,過去的拔俗之士忙著去媚俗,過去的清高之士忙著去鉆營……

聽完向秀這一番自我踐後,來一句不陰不陽的“王大咨嗟”。“咨嗟”可以理解為“感嘆”,也可以理解為“贊嘆”,即“文王對向秀的回答大為贊嘆”。文王司馬昭要是生活在今天一定會這樣說:“能與落後分子劃清界限,你的思想覺悟提高很快,向秀的確是個可以改造好的同誌。”

向秀在赴洛陽途中寫了一篇《思舊賦》,表達了自己對被害友人嵇康、呂安深沈的悼念,並贊美“嵇誌遠而疏,呂心曠而放”的可貴品質,然而,轉眼他又不得不在殺害嵇康的劊子手面前曲意逢迎,不難想象他內心承受了多少屈辱和煎熬。封建專制對人的戕害如此嚴重,不僅剝奪了人的平等與尊嚴,甚至閹割了民族的生命力,專制社會沒有人格健全的公民,只有俯首帖耳的奴隸,“依賴之外無思想,服從之外無個性,諂媚之外無笑語,奔走之外無事業,伺候之外無精神,呼之不敢不來,麾之不敢不去,命之生之不敢不生,命之死不敢不死”(鄒容《革命軍》)

向秀低下頭顱,換來了高官,由散騎侍郎遷黃門侍郎、升散騎常侍。史書說“在朝不任職”,只是“容跡而已”。嵇康被暴君毀滅了肉體,向秀被暴君摧殘了心靈;嵇康在專制之下在劫難逃,向秀在淫威之下也未能豁免;嵇康極其不幸,向秀又怎能說幸呢?他們二人的差異只在於:一個豁出了性命,一個交出了靈魂。

唉,專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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