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這杯咖啡的溫度剛好》誰說我不懂法文?

我按了收音機,在車上。那時候正當選舉,我想努力找個電台,也不須要多好的節目,只要安靜、正常,用人類的聲音說話,就行了。

不料找電台的工作竟像爬山,爬過一峰又一峰,倒黴的是老碰上窮山枯水。芳草的茵柔,樹影的清圓,都渺不可得。我在電台與電台之間攀爬顛躓,辛苦萬分。耳中只聽得每一個電台都傳來一片叫囂謾罵,聲音一家比一家高亢幹澀,令人一聞喪膽。

沒有人肯用人類的聲音來講話嗎?沒有人可以簡單直接的說出自己的意見而不帶憤怒叫囂嗎?難道大家都認為獸類的嘶吼,比人類的語言更具說服力嗎?我的手指不想再徒勞,我要逃離這聲音的萬獸場!

正在這時候,我聽到一縷溫柔的,屬於人類的聲音,溫柔圓潤,香甜暖融,如一碗剛熬好的銀耳蓮子羹,我的手停下來,啊!這樣的聲音!這樣美麗的聲音!我要為它而俯首,而貼耳。

這樣的聲音!我幾乎忘記人類可能有這樣幹幹凈凈,清清爽爽的聲音。是柳浪中隱隱傳來的鶯聲,是十裏荷香中微微拍打船舷的水聲,是風經過低谷時留戀的回鳴,是夢與黎明擦撞時微微的驚動。

銀魚遊過荇藻會有聲音嗎?如果有,便該是這種聲音。春天第一只燕子拍翅首途的振翮聲,豈不恰恰如此嗎?秋天的大地看驚惶的落葉墜地時輕輕安慰它的聲音亦當如是……啊!讓我再想想這聲音像什麽?是了,它或者如同花香擠入草香時,空氣中那種肩摩肩,踵擦踵的熙熙攘攘的熱鬧聲喧。它或如小孩在艱難的握筆之余,忽然寫出自己名字時喜悅的驚呼。或者,或者如同冬天來時,一只將幹果備妥的小松鼠酣然入眠時滿足的鼾息。

然而,然而對那華美流轉的語言我卻一字不懂。車行中,台灣欒樹夾道而紅或夾道而黃,華艷的秋光咄咄逼人。我聽不懂那美麗的語言,我卻打算一徑聽下去,我寧可聽這聽不懂的溫柔語音系列,我不要投入那些我聽得懂的暴烈語言的殘害。我們不要聽謾罵,我不要聽訾詬,我不要聽謊言。

啊!也許你猜中了,我那天在收音機裏聽到的正是法文,我從來不懂那語言,一個字也不懂,而且以後也不打算去學,但誰又真能說我不懂法文呢?如果我懂蟬鳴,如果我聽得懂圓荷墜露,如果我聽得見月光沿著屋瓦滴落的聲音,誰能說我不懂法文?

屬於我自己的漢語應該也是好聽的——只是它什麽時候才能恢覆那古琴一般的美麗音色呢?

——原載1995年10月30日《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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