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香屑 第一爐香(八)

她再向他看了一眼,試著想象他老了之後是什麼模樣。他比周吉婕還要沒血色,連嘴唇都是蒼白的,和石膏像一般。在那黑壓壓的眉毛與睫毛底下,眼睛像風吹過的早稻田,時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閃,又暗了下去了。人是高個子,也生得停勻,可是身上衣服穿得那麼服帖、隨便,使人忘記了他的身體的存在。和他一比,盧兆麟顯得粗蠢了許多。薇龍正因為盧兆麟的緣故,痛恨著梁太太。喬琪喬是她所知道的唯一能夠抗拒梁太太的魔力的人,她這麼一想,不免又向喬琪喬添了幾分好感。喬琪問知她是上海來的,便道:“你喜歡上海還是喜歡香港?”薇龍道:“風景自然香港好。香港有名的是它的海岸,如果我會遊泳,大約我會更喜歡香港的。”喬琪道:“慢慢的我教你——如果你肯的話。”又道:“你的英文說得真好。”薇龍道:“哪兒的話?一年前,我在學校課室以外從來不說英文的,最近才跟著姑媽的朋友們隨口說兩句;文法全不對。”喬琪道:“你沒說慣,有些累,是不是?我們別說英文了。”薇龍道:“那麼說什麼呢?你又不懂上海話,我的廣東話也不行。”喬琪道,“什麼都別說。你跟那班無聊的人應酬了半天,也該歇一歇了。”薇龍笑道:“被你這一說,我倒真覺著有些吃力了。”便揀了一張長椅坐下,喬琪也跟著坐下了。隔了一會兒,薇龍噗嗤一笑道:“靜默三分鐘,倒像致哀似的。”喬琪道:“兩個人一塊兒坐著,非得說話不可麼?”一面說,一面把手臂伸了過來,搭在薇龍背後的椅靠上。薇龍忙道:“我們還是談談話的好。”喬琪道:“你一定要說話,我說葡萄牙話給你聽。”當下低低的說了起來,薇龍側著頭,抱著膝蓋,聽了半晌,笑道:“我又不懂你在說些什麼。多半你在罵我呢!”喬琪柔聲道:“你聽我的口氣是在罵你麼?”薇龍突然紅了臉,垂下頭。喬琪道:“我要把它譯成英文說給你聽,只怕我沒有這個膽量。”薇龍掩住耳朵道:“誰要聽?”便立起身來向人叢中走去。那時天色已經暗了,月亮才上來。黃黃的,像玉色緞子上,刺繡時彈落了一點香灰,燒糊了一小片。薇龍回頭見喬琪跟在後面,便道:“這會子我沒有工夫跟你纏了,你可不要再去攪擾我姑媽。謝謝你!”喬琪道:“你不知道,我就愛看你姑媽發慌。她是難得發慌的。一個女人,太鎮靜過分了,四平八穩的,那就欠可愛。“薇龍啐了一聲,再三叮囑他不要去招姑媽的討厭。喬琪輕輕地笑道:”你姑媽是難得失敗的,但是對於我,她失敗了。今天她正在志得意滿的時候,偏偏看見了我,處處提醒她上次的失敗,也難怪她生氣。“薇龍道:”你再滿嘴胡說,我也要生氣了。“喬琪道:”你要我走開,我就走。你得答應我明天我們一塊兒去吃飯。“薇龍道:”我不能夠。你知道我不能夠!“喬琪道:”我要看見你,必得到這兒來麼?你姑媽不準我上門呢!今天是因為這兒人多,她下不了面子,不然,我早給轟出去了。“薇龍低頭不語。正說著,恰巧梁太太和盧兆麟各人手裏擎著一杯雞尾酒,潑潑灑灑的,並肩走了過來,兩人都帶了七八分酒意了。梁太太看見薇龍,便道:”你去把吉婕找來,給我們彈琴。趁大家沒散,我們唱幾支歌,熱鬧熱鬧。“薇龍答應著,再看喬琪喬,早一溜煙不知去向了。薇龍四處尋不到周吉婕,問娘姨們,回說在樓上洗臉呢。薇龍上了樓,只見姑母的浴室裏點著燈,周吉婕立在鏡子前面,用小方塊的棉紙蘸了凈膚膏擦去了臉上的浮油。薇龍道:”他們請你下去彈琴呢。“吉婕道:”又不知道是誰要露一露金嗓子了!我沒有那麼大的耐心去伴奏。“薇龍笑道:”沒有誰獨唱,大家唱幾支流行歌湊湊熱鬧。“吉婕把棉紙撚成一團,向鏡子上一擲,說道:”熱鬧倒夠熱鬧的。那班人,都是破竹嗓子,每個人一開口就像七八個人合唱似的。“薇龍噗嗤一笑,斜倚在門框上道:”你醉了!“吉婕道:”可不是?給他們灌的。“她喝了幾杯酒,臉上更是刷白的,只是眼圈兒有些紅。薇龍道:”今天這些人,你仿佛都很熟。“吉婕道:”華南大學的學生,我原認識不少,他們逢時遇節舉行茶舞會或是晚餐舞,或是野宴,總愛拉扯上我們姊妹,去年我姊姊進了華南大學,自然更少不了我們一份兒了。“薇龍道:”明年畢了業,打算進華南麼?“吉婕道:”依我的意思,我恨不得遠走高飛,到澳洲或是檀香山去進大學,在香港待得膩死了。“薇龍道:”那喬琪喬,也在華南大學念書麼?“吉婕道:”他!他在喬家可以算是出類拔萃的不成材了!五年前他考進了華大,念了半年就停了。去年因為我姊姊吉妙的緣故,他又入了華大,鬧了許多話柄子。虧得他老子在兄弟中頂不喜歡他,不然早給他活活氣死了。薇龍你不知道,雜種的男孩子們,再好的也是脾氣有點陰沈沈的,帶點丫頭氣。“薇龍有一句話到口頭又咽了下去,向吉婕笑了一笑。吉婕連忙說道:”是呀!我自己也是雜種人,我就吃了這個苦。你看,我們的可能的對象全是些雜種的男孩子。中國人不行,因為我們受的外國式的教育,跟純粹的中國人攪不來。外國人也不行!這兒的白種人哪一個不是種族觀念極深的?這就使他本人肯了,他們的社會也不答應。誰娶了個東方人,這一輩子的事業就完了。這個年頭兒,誰是那麼個羅曼諦克的傻子?“薇龍倒想不到她竟和自己深談起來了,當下點點頭。啃著手指甲笑道:”真的!我從來沒有想到這一層,原來你們選擇的範圍這麼窄!“吉婕道:“就為了這個,吉妙也是一心的希望能夠離開香港。這兒殖民地的空氣太濃厚了;換個地方,種族的界限該不會這麼嚴罷?總不見得普天下就沒有我們安身立命的地方。”說著,眼圈兒上的紅暈更深了一層。薇龍笑道:“你真醉了,好端端的傷起心來!”頓了一頓,又含笑同道:“後來呢?”吉婕不懂,問道:“後來?”薇龍道:“喬琪喬和你姊姊。”吉婕道:“哦,你說的是他們。後來可笑的事多著呢!把我姊姊氣得了不得,你不知道喬琪那張嘴夠多麼壞,在外頭造了多大的謠言……”一語未完,睨兒敲門進來,說底下在催請了。吉婕只得草草收拾完畢,和薇龍一同下樓,一路走,一路說著話。兩人在客廳裏一露面,大家就一陣拍手,逼著薇龍唱歌。薇龍推辭不得,唱了一支《緬甸之月》;唱完了,她留心偷看梁太太的神色,知道梁太太對於盧兆麟還不是十分拿得穩,自己若是風頭出得太足,引起過分的註意,只怕她要犯疑心病,因此固執不肯再唱了。這園會本來算是吃下午茶的,玩到了七八點鐘,也就散了。梁太太和薇龍只顧張羅客人,自己卻不曾吃到東西,這時便照常進膳。梁太太因為盧兆麟的事,有些心虛,對薇龍加倍的親近體貼。兩人一時卻想不出什麼話來說,梁太太只說了一句:“今天的巧格力蛋糕做得可不好,以後你記著,還是問喬家借他們的大司務來幫一天忙。”薇龍答應著。梁太太手裏使刀切著冷牛舌頭,只管對著那牛舌頭微笑。過了一會,她拿起水杯來喝水,又對著那玻璃杯怔怔的發笑。伸手去拿胡椒瓶的時候,似乎又觸動了某種回憶,嘴角的笑痕更深了。薇龍暗暗地嘆了一口氣,想道:“女人真是可憐!男人給了她幾分好顏色看,就歡喜得這個樣子!”梁太太一擡頭瞅見了薇龍,忽然含笑問道:“你笑什麼?”薇龍倒呆住了,答道:“我幾時笑來?”梁太太背後的松木碗櫥上陳列著一張大銀盾,是梁太太捐助皇家醫學會香港支會基本金所得的獎牌,光可鑒人,薇龍一瞧銀盾裏反映的自己的臉,可不是笑微微的,連忙正了一正臉色。梁太太道:“賴什麼!到底小孩子家,一請客,就樂得這樣!”說完了,她又笑吟吟的去吃她的牛舌頭。薇龍偶一大意,嘴角又向上牽動著,笑了起來,因皺著眉向自己說道:“你這是怎麼了?你有生氣的理由,怎麼一點兒不生氣?古時候的人‘敢怒而不敢言’,你連怒都不敢了麼?”可是她的心,在梁太太和盧兆麟身上,如蜻蜓點水似的,輕輕一掠,又不知飛到什麼地方去了。姑侄二人這一頓飯,每人無形中請了一個陪客,所以實際上是四個人一桌,吃得並不寂寞。晚餐後,薇龍回到臥室裏來,睨兒正在那兒鋪床,把一套月白色的睡衣折好了,攤在枕頭上。一見薇龍,便笑道:“那喬琪喬,對你很註意呀!”薇龍冷笑道:“真是怪了,這姓喬的也不知是什麼了不得的人,誰都看不得他跟我多說了兩句話!”睨兒道:“這個人……雖然不是了不得的人,可是不好惹。”薇龍聳了一聳肩膀:“誰惹他來著!”睨兒道:“你不惹他,他來惹你,不是一樣的麼?”薇龍一面向浴室裏走,一面道:“好了,好了,不用你說,剛才周吉婕已經一五一十把他的劣跡報告了一遍,想必你在門外面早聽清楚了。”說著,便要關浴室的門。睨兒夾腳跟了進來,說道:“姑娘你不知道,他在外面盡管胡鬧,還不打緊,頂糟的一點就是:他老子不喜歡他。他娘嫁過來不久就失了寵,因此手頭並沒有攢下錢。他本人又不肯學好,喬誠爵士向來就不愛管他的事。現在他老子還活著,他已經拮據得很,老是打饑荒。將來老子死了,丟下二十來房姨太太,十幾個兒子,就連眼前的紅人兒也分不到多少家私,還輪得到他?他除了玩之外,什麼本領都沒有,將來有得苦吃呢!”薇龍默然,向睨兒眼睜睜瞅了半晌,方笑道:“你放心。我雖傻,也傻不到那個地步。“她既然說出了這句話,果然以後寸步留心。喬琪喬並沒有再度闖入梁宅,但是每逢她出去應酬,不論是什麼集會,總有他在座。薇龍對於他便比初見面時冷淡了許多。她這一向格外在外面應酬得忙碌;梁太太舍得放她出去,卻是因為嫌她在家裏礙眼。梁太太正與盧兆麟打得火熱,知道薇龍和盧兆麟是有過一些特別的感情的,猜度著薇龍心裏不免存著些芥蒂,因此巴不得她暫時離了眼前,免得盧兆麟分了心。誰知好事多磨,梁太太的舊歡司徒協忽然回香港來了。那司徒協雖然年紀不小了,性情卻比少年人還要毛躁,又愛多心。梁太太不願為了一時的歡娛,得罪了多年的朋友,因把盧兆麟捺過一邊,聚精會神的來敷衍司徒協。

在樓頭的另一角,薇龍側身躺在床上,黑漆漆的,並沒有點燈。她睡在那裏,一動也不動,可是身子仿佛坐在高速度的汽車上,夏天的風鼓蓬蓬的在臉頰上拍動。可是那不是風,那是喬琪的吻。薇龍這樣躺著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辰,忽然坐起身來,趿上了拖鞋,披上了晨衣,走到小陽台上來。雖然月亮已經落下去了,她的人已經在月光裏浸了個透,淹得遍體通明。她靜靜的靠在百葉門上,那陽台如果是個烏漆小茶托,她就是茶托上鑲嵌的羅鈿的花。她詫異她的心地這般的明晰,她從來沒有這麼的清醒過。她現在試著分析她自己的心理,她知道她為什麼這樣固執地愛著喬琪,這樣自卑地愛著他。最初,那當然是因為他的吸引力,但是後來,完全是為了他不愛她的緣故。也許喬琪根據過去的經驗,早已發現了這一個秘訣可以征服不可理喻的婦人心。他對她說了許多溫柔的話,但是他始終沒吐過一個字說他愛她。現在她明白了,喬琪是愛她的。當然,他的愛和她的愛有不同的方式——當然,他愛她不過是方才那一剎那——可是她自處這麼卑下,她很容易地就滿足了。今天晚上喬琪是愛她的。這一點愉快的回憶是她的,誰也不能夠搶掉它。梁太太,司徒協,其他一群虎視眈眈的人,隨他們愛怎樣就怎樣吧,她有一種新的安全,新的力量,新的自由。她深幸喬琪沒跟她結婚。她聽說過,有一個人逛了廬山回來,帶了七八只壇子,裏面裝滿了廬山馳名天下的白雲,預備隨時放一些出來點綴他的花園。為了愛而結婚的人,不是和把雲裝在壇子裏的人一樣的傻麼!喬琪是對的,喬琪永遠是對的。她伏在欄桿上,學著喬琪,把頭枕在胳膊彎裏,那感覺又來了,無數小小的冷冷的快樂,像金鈴一般在她的身體的每一部分搖頭。她緊緊地抱住了她的手臂。她還想抱住別的東西,便輕輕地吹了一聲口哨,房裏跑出一只白獅子狗來,搖著尾巴。薇龍抱著它,喃喃地和它說著話。那時已是上午四點鐘左右,天上還有許多星,只是天色漸漸地淡了,像一幅青色的泥金箋。對面山上,蟲也不叫了,越發鴉雀無聲。忽然陽台底下一陣腳步響,走來了一個人。薇龍想道:“這花匠好勤快,天沒亮就起來了。”她那時候心情輕快,完全和孩子似的頑皮,便伸出一只手來指著那個人,把嘴湊在狗耳朵邊低聲笑問道:“你看那是誰?你看那是誰?”狗便汪汪地叫了起來。薇龍仔細再向那人一看,嚇得心裏撲通撲通跳——花匠哪兒有這麼臃腫?熱帶地方的天,說亮就亮,天一白,樓下那模模糊糊的肥人的影子便清晰起來,原來是兩個人緊緊地偎在一起走路,粗看好像一個人。那兩個人聽見樓上狗叫,一擡頭望見薇龍,不及躲避,早給她認清了喬琪和睨兒的臉。薇龍的一只手,本來托著小狗的下頦兒,猛然指頭上一使勁,那狗喉嚨管裏透不過氣來,便拼命一掙,掙脫了薇龍的臂膀,跳下地去,一路尖叫著,跑進屋去了。薇龍也就跟著它跌跌絆絆跑進去;進了房,站在當地,兩條手臂直僵僵地垂在兩邊,站了一會,撲向前倒在床上,兩只手仍舊直挺挺地貼在身上,臉跌在床上,重重地撞了一下,也不覺得痛。她就這樣臉朝下躺著,躺了一夜,姿勢從沒有改過。臉底下的床單子漸漸的濕了,冰涼的水暈子一直侵到肩膀底下。第二天她爬起身來的時候,凍得渾身酸痛,腦門子直發脹。屋裏的鐘已經停了,外面太陽曬得黃黃的,也不知道是上午是下午。她在床沿上坐了一會,站起身來就去找睨兒。睨兒正在樓下的浴室裏洗東西,小手絹子貼滿了一墻,蘋果綠,琥珀色,煙藍,桃紅,竹青,一方塊一方塊的,有齊齊整整的,也有歪歪斜斜的,倒很有些畫意。睨兒在鏡子裏望見了薇龍,臉上不覺一呆,正要堆上笑來;薇龍在臉盆裏撈出一條濕淋淋的大毛巾,迎面打了過來,唰的一聲,睨兒的臉上早著了一下,濺了一身子的水。睨兒噯喲了一聲,偏過頭去,擡起手來擋著,手上又著了一下,那厚毛巾吸收了多量的水,分外沈重,震得滿臂酸麻。薇龍兩只手捏緊了毛巾,只管沒頭沒臉的亂打,睨兒只顧躲閃,也不還手,也不辯白,也不告饒。可是浴室裏免不得有些聲響,小丫頭們跑來看見了,嚇得怔住了,摸不著頭腦。有兩個看得不服氣起來,便交頭接耳地說道:“正經主子,且不這麼作踐我們;這是哪一門子的小姐,這樣大的脾氣!睨兒姐姐,你平時也是不肯讓人的人,今兒你是怎麼了?”睨兒嘆了一口氣道:“由她去吧!她也夠可憐的!”這句話正戳到薇龍的心裏去。她狠命的再抽了睨兒一下,把毛巾一丟,人一軟,就癱到浴盆邊上去,捧著臉,嗚嗚的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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