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雲:莫言《生死疲勞》的超驗想象與敘事狂歡(中)

是,閻王老子又一次耍弄了我。

這是民間最日常的想象。百姓在無邊的苦海中總是會有片刻的閑暇做做這種白日夢,但是夢醒之後仍然是嚴酷的現實。西門鬧希望下次轉世投胎能有一個美好人生,父親有權勢,母親美麗漂亮,榮華富貴,應有盡有,時代的物欲全部實現。沒想到這次變成了一頭豬。他的理想又一次淪陷了。一下子從天上摔到地下。

民間理想的另一個問題就是原欲,即性的欲望表現。我們看到,民歌幾乎都是情歌,承載著民間的烏托邦情結。小說對此有大量的描寫。其中寫得最動人的是西門驢與母驢韓花花。西門驢喜歡母驢花花,它能聞到花花留在空氣里的情感信息,追蹤著花花的足跡。在小河邊,它聞到了花花的氣味,西門驢被激動起來,小說寫道:

我的心臟狂跳,撞擊著肋骨,熱血澎湃,亢奮到極點,無法長叫,只能短促地嘶鳴。我的愛驢,我的寶貝,我的最珍貴的,最親近的,我的親親的驢喲!我恨不得抱著你,用四條腿緊緊地夾著你,親你的耳朵,親你的眼窩,親你的睫毛,親你的粉紅的鼻梁和花瓣般的嘴唇,我的至親至寶,哈氣怕化了你,跨著怕碎了你,我的小蹄子驢啊,你已經近在咫尺。我的小蹄子驢啊,你不知道我有多麽愛你。

西門驢找到了花花,但是花花身邊卻有兩隻大狼。經過西門驢的拼命搏鬥和兩頭驢的密切配合,它們戰勝了兩頭狼,最終實現了理想的交合。它們希望永遠在一起,天公地母都無法將它們分開。然而,西門驢最後還是像許多公驢一樣避免不了被閹割的命運。小說第六章寫西門驢與花花“柔情繾綣成佳偶”,到第八章就寫“西門驢痛失一卵”。西門驢最本能的東西被無情剝奪了。

在小說中,西門驢不斷地轉世,表現出生命的掙扎和對不幸命運的不屈的抵抗,顯示了強大的生命力,也表現了民間對於希望和理想的頑強不衰。雖然希望和理想一次次破滅,命運一次次遭到嘲弄,但是民間理想不滅,其中輪回轉世就是支撐民間理想生成的一個重要的精神支柱。從這點來看,《生死疲勞》深刻地把握了民間的文化命脈。


四、對歷史的戲說與還原


莫言認為,“對歷史的過分倚重,實際上是壓制了作家的想象力”。他極力回避浩然與柳青式的對農村合作社史的寫作,希望超出以往的農村合作社題材的寫作。同時他也認為,“真正的奇幻文學應該是現實主義的一種擴展。”⑤奇幻的細節就是開在冰冷巖石縫隙中的小小花朵。莫言又希望更加真實地把握這段歷史。從總的大趨勢上,小說還原了歷史的真實性,但從細節上又超出了歷史的現實感,辯證地表現了歷史荒誕與真實的兩面性,完成了對歷史的戲說與還原。小說運用超驗角度對20世紀50年代以來的歷史進行了新的審視和幻想性書寫,超越了既往的現實主義小說。

《生死疲勞》通過西門鬧的靈魂轉世,先後變幻為驢、牛、豬、狗、猴等動物來看中國半個多世紀的歷史,一方面揭示了這段歷史的真實本質,一方面也表現這段歷史的荒誕性和令人眼花繚亂的模糊性。《生死疲勞》在“豬撒歡”一篇中戲說的成分尤其突出。莫言對“文革”有自己獨特的感受。他說:“‘文化革命’在我們小說里也好,歷史教科書里也好,肯定是反動的,是對生產力的破壞,對文化的破壞。但它讓我們這些孩子也有很多正面的感受:熱鬧,歡天喜地,生活變得非常豐富。今天公社書記到這兒來遊街批鬥,明天學校里面兩派來辯論,每到集市就是狂歡節,各派的紅衛兵遊街的、示眾的、辯論的、貼大字報的、武鬥的,對這個東西我們那個時候沒有什麽是非判斷的,到處彩旗飄飄,也有一些正面的回憶。”⑥他對“文革”的童年記憶就是熱鬧。“文革”期間,農村與城市的表現的確有不同之處,相對而言,城市受到的沖擊更大一些。莫言相信和忠實自己的感覺,他不願人雲亦雲,他以狂歡的姿態戲說那個時代。在這部分寫作中,“莫言”似乎格外活躍,寫到“莫言”的筆墨相當多。在莫言的筆下,這個時代就是一個遊戲的時代,每個人、每件事都好像遊戲一般。洪泰岳和金龍想把西門屯的豬場辦成全縣、全省甚至全國的典型,上演了一出出喜劇、鬧劇。為了讓豬更精神,他們給豬餵酒。西門豬喝了兩斤酒以後,就想唱歌、跳舞,放開喉嚨,發出了怪異的叫聲,還上到了一棵杏樹上。小說寫道:

我知道金龍這小子希望我在樹杈上酣然大睡,我睡著了就可以由他那張能把死豬說活了的油嘴胡說八道,但我不想睡覺,在人類漫長的歷史上,為豬召開的盛會,這大概是第一次。

參觀西門屯豬場的隊伍來了,看到躺在樹上睡覺的西門豬,想看看它的表演。西門豬在樹上撒了泡尿。參觀的人群中竟有人說:“真是一頭好豬,應該授給它一塊金質獎章!”西門豬得意起來,想做一個高難動作,結果卻從樹上摔了下來。這是一個豬玩鬧豬上天的時代。莫言把“文革”時期寫成了一個豬狂歡的時代。如此戲說,真是讓人忍俊不禁。

《生死疲勞》敘事立場有一定傾向性,但是敘事角度並不是單一的,而是多角度的,是一個眾語喧嘩的狀態。西門鬧在一九五○年被槍斃了。他不服氣,一直在喊冤:

想我西門鬧,在人世間三十年,熱愛勞動,勤儉持家,修橋補路,樂善好施。高密東北鄉的每座廟里,都有我捐錢重塑的神像;高密東北鄉的每個窮人,都吃過我施舍的善糧。我家糧囤里的每粒糧食上,都沾著我的汗水,懈家錢櫃里的每個銅板上,都浸透了我的心血。我是靠勞動致富,用智慧發家。我一個善良的人,一個正直的人,一個大好人,竟被他們五花大綁著,推到橋頭上槍斃了!

西門鬧被殺頭是有些冤枉,但是接下來我們看到,代表新時代主人的洪泰岳,他的話同樣義正詞嚴,不可移易。洪泰岳是西門屯最高領導人。在過去,正如西門鬧所說,“洪泰岳你,是個什麽東西!你那時是標準的下三濫,社會的渣滓,敲著牛胯骨討飯的乞丐。”然而他的身份一公開,竟然是高密東北鄉資格最老的地下黨員,他曾經為八路軍送過情報,鐵桿漢奸吳三桂也死在他的手上。他在宣判西門鬧罪狀的時候,代表人民政府,也是莊嚴的:

西門鬧,第一次土改時,你的小恩小惠,假仁假義蒙蔽了群眾,使你得以蒙混過關,這次,你是煮熟的螃蟹難橫行了,你是甕中之鱉難逃脫了,你搜刮民財,剝削有方,搶男霸女,魚肉鄉里,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不搬掉你這塊擋道的黑石頭,不砍倒你這棵大樹,高密東北鄉的土改就無法繼續,西門屯窮苦的老少爺們就不可能徹底翻身。現經區政府批準並報縣政府備案,著即將惡霸地主西門鬧押赴村外小石橋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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