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雲:莫言《生死疲勞》的超驗想象與敘事狂歡(上)

莫言在《學習蒲松齡》一文中戲稱他的祖輩就受到蒲松齡的影響,這種愛編故事的基因也傳給了他。的確,中國的小說家少有不受蒲松齡影響的,而莫言受其影響更大。加上拉美魔幻現實主義的影響,他的小說大都帶有東方神秘主義的魔幻色彩。對於《生死疲勞》,有人認為是魔幻現實主義作品,但是莫言認為,“拉美有拉美的魔幻資源,我們東方有東方的魔幻資源。我使用的是東方自己的魔幻資源。”至於說拉美魔幻現實主義的影響,莫言承認,“魔幻現實主義最直接的效應是解放了我們的思想,把我們過去認為不可以寫到小說里的一些東西也寫到小說里去了,過去認為不可以使用的一些方法也使用了。”也就是說, 拉美魔幻現實主義的影響只在於打開了中國作家的想象力,歸根結底中國文學的表現還是中國傳統幻想文學的基因在起作用。2012年諾貝爾獎評審委員會在給莫言的授獎詞中說,他將魔幻現實主義與民間故事,歷史與當代社會融合在一起。這是很客觀的評價。王德威也認為,“莫言版的‘變形記’已暗示我們人我關系的撲朔迷離,哪里是一二烏托邦的吶喊就可正名歸位。”②這里,我們只能說,《生死疲勞》的表現是超驗的,是莫言式的幻想小說。


一、“胡言亂語”的“莫言”與自我顛復


我們發現,莫言小說經常會運用“元敘事”的方法,讓作家莫言成為小說的一個角色,穿插講述小說敘事的過程。《酒國》中的“莫言”就是作家本人,與小說主人公酒博士李一鬥書信往來,不斷進行交流。而《生死疲勞》則虛構了一個“胡說八道”的莫言,成為敘事者嘲諷的對象。小說在敘事過程中不斷插入“莫言”的創作內容,並且指出他是在胡說八道,不可信以為真。小說虛構了許多“莫言”的作品,如《苦膽記》《太歲》《黑驢記》《養豬記》《復仇記》《方天畫戟》《後革命戰士》《杏花爛漫》《撐桿跳月》《新石頭記》《圓月》等。敘事者對“莫言”的小說評價就是“胡言亂語”“胡謅”“忽悠”“不可信以為真”等,以此解構莫言小說敘事的真實性,進行大膽的自我否定和自我顛復。由此推之,莫言的《生死疲勞》也是“胡言亂語”“胡謅”“忽悠”“不可信以為真”。通過雙重的自我否定與顛復,實現了以“賈雨村言”將“甄士隱”去的敘事策略。

小說第一章里就說“莫言”在他的小說《苦膽記》里,寫過吃死人吃瘋了的狗。他還寫了一個孝順的兒子,從剛槍斃的人身上挖出苦膽,拿回家去給母親治療眼睛。敘事者說這是“莫言”膽大妄為的編造:

他小說里描寫的那些事,基本上都是胡謅,千萬不要信以為真。

在第二章里,引述了“莫言”的小說《太歲》中關於太歲描寫的片斷。民間認為太歲是神物。“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是大不敬的行為。但在“莫言”小說中,他說把太歲“切開、剁碎,放在鍋里炒,異香散發,令人饞涎欲滴。吃到嘴里,猶如肉凍粉皮,味道好極了,營養好極了……吃了一個太歲後,我的身體,在三個月內增高了十厘米”。敘事者對此評價說:

這小子,真是能忽悠啊。

在第九章的開頭,敘事者就說

夥計,我要講述一九五八年了。莫言那小子在他的小說中多次講述一九五八年,但都是胡言亂語,可信度很低。我講的,都是親身經歷,具有史料價值。

在第三編“豬撤歡”中,有兩個敘事視角,一個是“莫言”小說的敘事,一個是“豬”的敘事。“莫言”在那時夜夜苦讀《參考消息》,竟然能夠背誦《參考消息》。他寫的一些文章,在當時科學不發達的農村看來類似科幻小說。他曾在一篇文章中說,養豬現場會上,催動喇叭和麥克風的電流,不是來自國家的高壓線,而是來自我們杏園豬場的柴油機和發電機拉著的那台發電機。屯里的人和“智力非凡”的豬都感到大惑不解。不知道電流是什麽玩意兒。在今天看來,其實是一個科學常識。

在第二十四章里,講述了“莫言”小說《新石頭記》中的一個故事:

那小子在這篇小說里描寫了一個膝下無子的石匠,為了積德行善,用一塊堅硬的青石,雕刻了一座土地爺的神像,安放在村頭的土谷神祠里。土地爺系用石頭雕成,土地爺的雞巴作為土地爺身上一個器官,自然也是石頭的。第二年,石匠的妻子就為石匠生了一個肥頭大耳的男嬰。村子里的人都說石匠是善有善報。石匠的兒子長大後,成了一個性情暴躁的匪徒,他打爹罵娘,行同禽獸。

這是一種民間的傳說,但是卻解構了傳統的善有善報的理念。敘事者感嘆:“所謂善惡報應之事,也是一筆難以說清的糊塗帳。”這一主旨始終貫穿在小說之中。

第二十六章敘述養豬場飼料糧的事。敘事者說“莫言”小說有記載,但有真有假不可較真:

莫言從小就喜歡妖言惑眾,他寫到小說里的那些話,更是真真假假,不可不信又不可全信。《養豬記》里所寫,時間、地點都是對的,雪景的描寫也是對的,但豬的頭數和來路卻有所篡改。明明是來自沂蒙山,他卻改成了五蓮山:明明是一千零五十七頭,他卻改成九百余頭;但這都是細枝末節,對一個寫小說的人寫到小說里的話,我們沒有必要去跟他較真。

在第二十八章里,提到“莫言”寫過一篇“夢幻般的小說”《撐桿跳月》,小說寫的是養豬場里發生的事情。在一次婚禮宴會上,“莫言”喝醉了酒,然後沖出酒宴,進入杏園,看到了金黃色的大月亮。“莫言”展開了想象,好像自己飛上月亮,與心愛的人在無邊的空中飛翔。敘事者對“莫言”小說的描述評價道:

這絕對是一篇夢話連篇的小說,是莫言多年之後對酒後幻覺的回憶。……莫言這篇小說里的話百分之九十九是假話。

《生死疲勞》中用此類障眼法的地方甚多。以真為假,借幻寫真,真假莫辨,以批評“胡說八道”的姿態進行更加“胡說八道”的超驗想象和自由敘事,實現了對於現實主義的藝術突圍。


二、人畜感應的超驗想象


《生死疲勞》的敘事者與主角是西門屯被槍斃的地主西門鬧,他經過幾次轉世,先後成為驢、牛、豬、狗、猴、最後又成為人——大頭嬰兒。在西門鬧淪為畜生的過程中,始終隱藏人的情感。小說在驢、牛、豬、狗的敘事中有著人的感情描寫。這些轉世的畜生,與他們的主人家庭成員有著割不斷的血緣關系。西門鬧轉世為驢以後說:

盡管我不甘為驢,但無法擺脫驢的軀體。西門鬧冤屈的靈魂,像熾熱的巖漿,在驢的軀殼內奔突;驢的習性和愛好,也難以壓抑地蓬勃生長;我在驢與人之間搖擺,驢的意識和人的記憶混雜在一起,時時想分裂,但分裂的意圖導致的總是更親密的融合。

人畜融合是中國傳統的天人合一觀念的體現。民間也認為,動物都是通人性的。民間故事中的牛郎織女就是典型的代表。這個故事中的老牛甚至比人類還要通靈,它們的預感還要早於人類。人與動物的生活交織在其他作家那里也有表現,如蕭紅的《生死場》,人與動物的感情也很深。在當代文學中,動物的擬人化表現往往是在童話和兒童文學中才有。《生死疲勞》中的動物驢、牛、豬、狗等與人類的生活緊密相關。在農村,這些動物是農民的命根子,重要的生產工具,是家庭成員中的一個。在小說“狗精神”一篇中,莫言認為“狗與人的世界畢竟是一個世界,狗與人的生活也就必然地密切交織在一起。”相比較而言,《生死疲勞》中的人與畜的描寫是超驗的,他們在精神和心靈上都是互通的,比以往那些神話和童話中的動物描寫,感覺更細膩。西門鬧脫胎為驢以後,不僅它落到了熟悉的藍臉的家里,而且它還不斷為保護做人時的親人而踢騰。西門鬧變驢以後見到他的妻子白杏伏在他的墳上哭泣,想喊叫她,但是話語出口,仍然是驢鳴。它掙扎著想用人聲與妻子對話,但發出來的仍然是驢的聲音。不過。盡管如此,它的親人也認出了投胎成驢的西門鬧。西門鬧的妻子白杏認出了轉世為驢的西門驢,她向它敘說衷腸:

掌櫃的,我知道你已經變成了一頭驢,但即使你成了一頭驢,你也是我的掌櫃的,你也是我的靠山。掌櫃的,只有你成了驢後,我才感到你跟我心心相印。你還記得你生下來那年的第一個清明節與我相遇的情形嗎?你跟著迎春去田野里剜野菜,跑過我棲身的看墳屋子,被我一眼看見。我正在偷偷地為公婆的墳塋和你的墳塋添新土,你徑直跑到我的身邊,用粉嘟嘟的小嘴唇叼我的衣角。我一回頭,看到了你,一頭多麽可愛的小驢駒啊。我摸摸你的鼻梁,摸摸你的耳朵,你伸出舌頭舔我的手,我突然感到心中又酸又熱,悲涼混合著溫暖,眼淚奪眶而去。我朦朧的淚眼,看著你水汪汪的眼睛,我看到倒映在你眼中的我,我看到了你眼睛里流露出來的那種熟識的神情。……

這段傾訴感人肺腑。如果說白杏認出西門驢是第六感的話,那麽,藍臉與西門牛的心靈感應更加超驗。藍臉的西門驢被饑民殺死後,他又到集市上去買牛,他一眼就相中眼睛長相與西門驢一模一樣的一頭小牛,他認定這頭牛就是西門驢轉世,對它倍加愛惜。西門牛對主人藍臉也是忠心耿耿,至死也不背叛主人。人民公社讓西門牛去為公社耕地,但是西門牛的犟勁上來了,它也像藍臉一樣堅持要單幹,不肯為人民公社出力,不管人們怎麽打它就是不動,直到被人打傷燒死。西門牛轉世變成了豬,而飼養員正是西門鬧的妻子白氏。莫言說,西門鬧隨著不斷投胎轉世,身上的人性的東西逐漸減少,動物性的東西越來越多,過去的事情慢慢淡忘。但是他寫到狗的時候,還是很超驗的描寫。狗小四能夠送藍解放的兒子上學。整個行為過程就像人類一樣:叫醒熟睡的學童,侍候學童吃早飯,領他過馬路,繞近道上學。它還能夠聞到主人的情人的味道。狗小四甚至還組織了一場廣場聚會,全縣城的狗都來到天花廣場狂歡。小說把狗的世界寫得像人的世界一樣驚天動地。通過人畜感應的超驗描寫,小說完全擺脫了現實主義的要求和所謂的真實性局限,獲得了一種空前的敘事自由和藝術想象。


三、民間理想的張揚與淪陷


莫言《生死疲勞》有很多美好的幻想,寫人們在枯燥乏味的生活中瞬間的沈醉。其中提到“莫言”寫過一篇夢幻般的小說《撐桿跳月》,回憶他在豬場養豬時的生活,因為在一次婚宴上喝了酒,感覺身體有些飄飄然。他看到空中的月亮,想象自己奔月而去,懸在澄澈無邊的空中。醉酒狂歡,應證了尼采的論斷。尼采提倡的就是酒神精神。他認為,有一種心理前提是藝術家不可或缺的,那就是醉。他斷然說:“醉須首先提高整個機體的敏感性,在此之前不會有藝術。醉的如此形形色色的具體種類都擁有這方面的力量:首先是性沖動的醉,醉的這最古老最原始的形式;同時還有一切巨大的欲望、一切強烈情緒所造成的醉;酷虐的醉:破壞的醉;某種天氣影響所造成的醉,例如春天的醉……”④尼采認為藝術就要有一種醉酒的感覺和表現。莫言深明其道。他寫《酒國》是醉:在《生死疲勞》中寫“豬撒歡”也是醉。在醉中想人之未想,在醉中見人之未見。

在農村土生土長的莫言,最了解民間與民情和農民的喜怒哀樂。小說以調侃的方式表現農民現實與理想之間的巨大距離。可以說是“心想天高,命如紙薄”,令人傷感。第三部“豬撒歡”中“莫言”是一個重要角色,在養豬場里工作。小說這樣嘲笑地寫道:“莫言從來就不是一個好農民,他身在農村,卻思念城市;他出身卑賤,卻渴望富貴;他相貌丑陋,卻追求美女;他一知半解,卻冒充博士。這樣的人竟混成了作家,據說在北京城里天天吃餃子。……”民間的烏托邦想象就是如此的樸實!《生死疲勞》表現民間理想方方面面,主要的是民間潛存的對於美好生活的期盼,但是他們的理想往往遭受淪陷。在敘述西門鬧變豬的過程中有一段典型的描寫:

西門鬧……念你前世為人時多有善舉,為驢為牛時又吃了不少苦頭,本殿這次法外開恩,安排你到一個遙遠的國度去投胎,那里社會安定,人民富足,山明水秀,四季如春。你的父親現年三十六歲,是那個國家里最年輕的市長。你的母親,是一個溫柔美麗的歌唱演員,獲得過多次國際性大獎。你將成為這兩個人的獨生兒子,一出生就是掌上明珠。你的父親官運亨通,四十八歲時就會當上省長。你的母親,中年之後會棄藝從商,成為一家著名化妝品公司老板。你爹的車是奧迪,你娘的車是寶馬,你的車是奔馳。你這一輩子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交不完的桃花紅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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