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絲雀

原來是為了怕妹妹寂寞,所以才買了一只金絲雀來陪伴她的。

那幾年,在布魯塞爾,我們姊妹倆在同一個學院上課,她修美術設計,我學油畫,兩個人平常總是同進同出。一我們住在一幢十樓公寓的頂層,公寓很老舊;電梯是裝著要自己拉開和關上的那種兩層鐵柵門,搖搖晃晃的,每次上下,都有一種三十年代恐怖片的氣氛。加上公寓的門鎖又很單薄,也沒看到有什麽防火梯,所以,我們在衣櫃裏,藏了一條用穿破了的絲襪所結起來的長繩子,想著萬一發生了什麽事,可以用這一條繩子從窗口吊下去。因此半夜裏突然醒來的時候,心裏也比較有一點安全感。

那個時候我已經認識大衛。一到周末他就會來找我。兩個人一起出去的時候,雖然都玩得很高興,可是我心裏總是會惦記者在家裏的妹妹,一個人在頂樓的小公寓裏埋頭趕作業的妹妹,對她總有一點擔憂和抱歉。

金絲雀就是在這樣的一種心態裏買下來的,我還在鳥店裏挑了一個特別漂亮的鳥籠把它帶回家去。

有了這只金絲雀以後,我們小公寓的氣氛就真的不一樣子。只要早上的陽光一射進來,這只小金絲雀就開始唱起歌來,又清朗又婉轉,有時候一口氣可以變好幾個調子,越拔越高,越高越亮,讓還在床上的我們也跟著振奮起來,把毯子一踢,一天就這樣跟著它的歌聲快快樂樂地開始了,我們就給它取了個名字叫“喜喜”。

喜喜是個男生,有極柔軟的黃毛、極亮的黑眼睛,吃得不多,很愛洗澡,並且,好像也聽得懂我們兩個人說的話。有時候,我們會在把所有的門窗都關好之後,再把它放出來,它會高興得在屋子裏飛來飛去,但是,只要我們兩人之中任何一個人伸出手,並且呼喚它的名字,它就會應聲飛過來。有時候停在我們的手上,有時候會停在我們的肩膀上;我微側過臉去的時候,幾乎可以感覺到它的體溫,它的微弱的呼吸、在柔軟的羽毛下小小的心的跳動。它的淺黃色的趾爪很有禮貌很知道輕重地放在我的肩上,對它的這一份溫柔的信任,我實在是又感激又歡喜。

我們都很寵愛它;我結婚的時候,妹妹搬到女生宿舍去住,就很慷慨地又把它轉送給我。在我和大衛新找到的家徒四壁的公寓裏,有個比較大的客廳,我就開始用鋼架和鐵絲網做了個一公尺見方的大鳥籠,到森林裏面去撿了幾束彎彎的小枝子來給喜喜做秋千;因為怕它寂寞,又去鳥店買了兩對小鳥來陪它。大衛送我的那只安哥拉貓,沒事就愛蹲在鳥籠的頂上,喜喜和它們也相安無事,朋友來的時候都會覺得很迷惑,走的時候總會發表一些感言:

“你們家很奇怪,貓不像貓,鳥不像鳥,不過,我倒是滿喜歡的。”

這樣奇怪和歡喜的日子過了兩年,要回國了,只好商量著把貓和小鳥分送給朋友。這時候妹妹早已畢業並且到加拿大去做事了,我真慶幸她沒有親眼看到喜喜又被裝回狹小的鳥籠,被人帶走的場面。我自己做的鳥籠太大,根本出不了門,只好又一根一根地把它拆掉。那天晚上,小鳥都送走了,鳥籠也拆干凈了,只剩下一塊空空的地板,我們的還沒被送走的貓就一直在這塊角落上轉來轉去,並且還一直擡起頭來輕聲的呼喚著,好像在呼喚著它平日的伴侶。它來到我們家時還是一個小小黑黑的毛球,所有的小鳥年齡都比它大,也都容忍它。而兩年以後,它已變成一只龐然巨物。可是,那天晚上,它的呼喚聲裏藏著一種很軟弱很仿徨的感覺,粗笨的大尾巴在地板上拖來拖去,卻始終不肯離開客廳的那個角落,我只好假裝沒有看見也沒有聽見,把臥室的門緊緊地關了一夜。

過了幾天,朋友告訴我,喜喜在到他家的第一天,就在他換食的時候從打開的門裏飛走了。

從那次以後,我沒再養過鳥。

 

白鴿 

鄰居的少年養了一只小白鴿,放假的日子,他們兩個常會在我的屋前屋後出現。從窗裏,我可以仔細地觀察而不會驚動他們。鴿子和少年有很多相似的地方,都是瘦瘦長長的,都很年輕、很怕羞、又很孤單。

少年是寄居在他姑媽家裏的,他自己的家原是在臺灣北部的海邊,一家都以打漁為業,從祖父到父親一直到他的大哥,都是在海上討生活的人。他是四個男孩中的老二,在小學三、四年級的時候就被送到姑媽家來。父母送他來的理由是:姑媽附近的學校比海邊的學校要好,將來以許可以多讀一點書,在城裏也許可以找到一個好一點的工作,無論怎麽樣,都會比打漁要強。

少年剛來到姑媽家的時候,黑黑瘦瘦的,只有一點點大,怎麽逗他也不肯講話,聽說有時候一個人會躲在房間區偷偷地流眼淚。姑媽家只有兩個小表姐,對他倒是很照顧,可是總是玩不到一起。小男孩早上一個人背著書包去上學,放學回來也就一個人孤單單地坐在客廳的角落中,我去找他姑媽的時候,常常會被他嚇一跳。他也不出聲招呼我,只用一雙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瞪視著我,好像一只受驚的小鹿。

那個時候,我的凱兒才一歲,慈兒五歲,正是繞在我身邊最需要我照顧的時候。有太陽的日子,兩個又香又甜的小寶貝總一個在懷裏一個在身旁纏著我。我們母子三人在巷子裏依依靠靠地散著步的時候,常常會遇到這個大眼睛的小男孩,背著書包朝我們走過來。走近了仍然不打招呼,可是那雙像小鹿一樣的眼睛總忍不住多向我們望幾眼,眼光裏充滿了多少的羨慕。

小小的年齡,小小的胸懷裏承受著的是怎樣無奈的一種寂寞啊!母親有時候會來探望他,姑媽對他也不錯,一到寒暑假父親和兄弟也會早早地來接他回海邊的家。可是,在平常的日子裏,在每一個普通的清晨和普通的黃昏裏,小小男孩要面對著的,是怎樣孤單和寂寞的一段童年,這樣的一種缺失是沒有什麽可以補償得了的啊!

一學期一學期地過去,他也這就樣地長大了。今年已是國中三年級學生的他,體格是比剛來的時候壯多了,聲音也變粗了。但仍然是瘦瘦長長的,仍然有一雙黑亮的大眼睛,仍然有點怕羞,不過,已經可以在相遇的時候向我微笑,並且很有禮貌地出聲招呼了。

我們居住的巷子裏,六、七年來,添了不少小男孩。和我的已經上了小學的凱兒一樣,都變成了這個在海邊出生的少年的忠實嘍羅,過天都跟在他的身邊轉來轉去。

他養的小白鴿也因而成為所有小男孩的寵物,每個人都爭著想要向它獻殷勤。放假的日子,我們屋前屋後因而總是充滿了孩子們呼叫鴿子的聲音。

可是,鴿子總是獨自一個高高地站在屋瓦的上面,一動也不動,對孩子們的呼叫聽若無聞。在澄藍天空的背景之前,小白鴿的羽毛顯得特別白,眼睛顯得特別黑。

而在空中有鴿群飛過的時候,它的小小身影也因而顯得特別的孤單了。

 

燕子 

初中的時候,學會了那一首“送別”的歌,常常愛唱: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有一個下午,父親忽然叫住我,要我從頭再唱一遍。很少被父親這樣注意過的我,心裏覺得很興奮,趕快再從頭來好好地唱一次:

 

長亭外,古道邊……

 

剛開了頭,就被父親打斷了,他問我:

“怎麽是長亭外,怎麽不是長城外呢?我一直以為是長城外啊!”

我把音樂課本拿出來,想要向父親證明他的錯誤。可是父親並不要看,他只是很懊喪地對我說:

“好可惜!我一直以為是長城外,以為寫的是我問老家,所以第一次聽這首歌時就特別地感動,並且一直沒有忘記,想不到竟然這麽多年是聽錯了,好可惜!”

父親一連說了兩個好可惜,然後就走開了,留我一個人站在空空的屋子裏,不知道如何是好。

前幾年剛搬到石門鄉間的時候,我還懷著凱兒,聽醫生的囑咐,一個人常常在田野間散步。那個時候,山上還種滿了相思樹,蒼蒼翠翠的,走在裏面,可以聽到各式各樣的小鳥的鳴聲,田裏面也總是綠意盎然,好多小鳥也會很大膽地從我身邊飛掠而過。

我就是那個時候看到那一只孤單的小鳥的,在田邊的電線桿上,在細細的電線上,它安靜地站在那裏,黑色的羽毛,像剪刀一樣的雙尾。

“燕子!”我心中像觸電一樣地呆住了。

可不是嗎?這不就是燕子嗎?這不就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燕子嗎?這不就是書裏說的,外婆歌裏唱的那一只燕子嗎?

在南國的溫熱的陽光裏,我心中開始一遍又一遍地唱起外婆愛唱的那一首歌來了:

 

燕子啊!燕子啊!你是我溫柔可愛的小小燕子啊……

 

在以後的好幾年裏,我都會常常看到這種相同的小鳥,有的時候,我是牽著慈兒,有的時候,我是抱著凱兒,每一次,我都會很興奮地指給孩子看:

“快看!寶貝,快看!那就是燕子,那就是媽媽最喜歡的小小燕子啊!”

懷中的凱兒正咿呀學語,香香軟軟唇間也隨著我說出一些不成腔調的兒語。天好藍,風好柔,我抱著我的孩子,站在南國的阡陌上,注視著那一只黑色的安靜的飛鳥,心中充滿了一種朦朧的歡喜和一種朦朧的悲傷。

一直到了去年的夏天,因為內政部的邀請,我和幾位畫家朋友一起,到南部的國家公園去寫生,在一本報道墾丁附近天然資源的畫裏,我看到了我的燕子。圖片上的它有著一樣的黑色羽毛,一樣的剪狀的雙尾,然而,在圖片下的解釋和說明裏,卻寫著它的名字是“烏秋”。

在那個時候,我的周圍有著好多的朋友,我卻在忽然之間覺得非常的孤單、在我的朋友裏,有好多位在這方面很有研究心得的專家,我只要提出我的問題,一定可以馬上得到解答,可是,我在那個時候唯一的反應,卻只是把那本畫靜靜地合上,然後靜靜地走了出去。

在那一剎那,我忽然體會出來多年以前的那一個下午,父親失望的心情了。其實,不必向別人提出問題,我自己心裏也已經明白了自己的錯誤。但是,我想,雖然有的時候,在人生的道路上,我們是應該面對所有的真相,可是,有的時候,我們實在也可以保有一些小小的美麗的錯誤,與人無害,與世無爭,卻能帶給我們非常深沈的安慰的那一種錯誤。

我實在是舍不得我心中那一只小小的燕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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