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親戚死了,在遙遠的故土。消息傳來,已是半年之後,我的悲傷也因不合節拍而顯得有些荒謬。何況彼此是遠親,毫無血緣關系。但畢竟我握過她枯纖如柴的老手,感覺過她淚水滴落在我腕上的溫度,也曾驚訝的看她住在黑如地穴的破屋裏,手捧一把小炭籃與之相依為命。畢竟我也曾為她去買她視為仙丹的西洋參丸,聽她說淒涼的晚境……

然而,這個生命卻消失了,微賤如蟻。

好些日子以來,我晝思夜夢的常是那老婦人被兒子惡吼一聲的悲怔。

那天,我和丈夫去看她,時間是上午,我們談了兩小時的話,趕在中午以前離去。她依依不舍,抵死要留我們吃飯,但環堵蕭然,她哪裏有飯可供我們吃?不得已,她說:

“這麼遠來,不吃飯就走,怎麼行?我到巷口買包子……”

忽然,她的兒子回過頭來,憤然大罵一聲:

“哼,包子!台灣來的人會吃你那包子!”

老婦人立刻噤聲了,我和丈夫一時也不敢回腔。那年輕人,西裝筆挺,騎著威風的摩托車,時不時的跑深圳做一票生意,有時賠有時賺,但老不夠他花用。老母,則丟在那裏任她自生自滅。

這老婦人,因為待客的盛情,一時忘了的那份自卑感,此刻給兒子一吼,全部自卑感立刻又恢覆了。她視為美味的包子,此刻竟頹然成了糞土。她惄然站在那裏,不安又惶愧,仿佛她真說錯了話做錯了事似的。

我當時心中暗怒激湧,恨不得大聲罵回去,說:

“怎麼樣,我是台灣來的,但我就偏要吃這包子!我的嘴巴可能因為富裕的生活養刁了,我可能看這包子又肥又粗不堪入口,可是我還懂得禮數,我還知道對長輩的好意理該恭敬接受!”

但我終於按捺住,畢竟人家是母子,我若罵回去,雖逞了一時之快,恐怕長輩覺得連我這外人都如此貼心,想起兒子就更傷感了。我只好說:

“下次吧!”

“你看,第一次來,什麼都沒吃,就要走……”她捉住我的手不放,老淚爬滿一臉,“曉風,我第一次看到你呀,我一看你就知道你這人好,我是真喜歡你,唉,我也沒東西送你,你看,飯也不吃,就要走……”

對她而言,我大概等於她所有在台灣的已死的和未死的親戚,而那些親戚長輩又代表著一切逝去的再也不肯回來的美好歲月。

我一面拍著她的背,一面喃喃保證:

“會再來的,會的、會的,你留步,下回來,我們去吃包子。”

“今天有事要走,下次來,一定吃你這包子。”

然而,有些事,是沒有下次的了。老人撒手而去。

如果,有一天,你在某個窮僻的大陸巷落裏,你在穿過公廁穿過破檐人家的窄道上,遇見一個奇怪的遠方女子,手裏拿著一團熱騰騰的包子,一面流淚,一面咀嚼,那人,就是我。

——原載1995年10月2日《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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