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這杯咖啡的溫度剛好

咖啡的溫度剛好。

那杯咖啡不用錢,因為是吃早餐附送的。

那早餐也不用錢,因為是住旅館附送的。

旅館在香港彌敦道上,旅館倒是要錢的,但旅費卻因為是順道停留,所以也不算有費用。

為什麽不算旅費呢?因為,反正從大陸回台灣是要住香港的,香港不留白不留,何況,我喜歡香港。

早期的大陸行,離開的時候每有“落荒而逃”的感覺(現在好多了),仿佛離開疫區。等逃到香港,便自覺安全了,那種喜悅值得細細回顧,因此便想住它一兩天。一方面讓自己“驚魂甫定”,另方面也打算好好愛寵一下自己的“劫後余生”。 我照例住在彌敦道的一家天主教旅館,每天一大早六點半,他們便提供歐式早餐。

也許出於錯覺,我認為這家天主教旅館的早餐有點修道院的意味。清晨和穆的曦光裏,烤土司的焦香四溢。面包和奶油無限供應,肉類卻是沒有的。而最後那道咖啡,卻又隨你續杯。

那咖啡並不精致,但很醇正。我把奶水緩緩攪入,氤氳的濃霧一蓬蓬冒出白骨瓷的杯面,那種感覺對我而言居然就是,幸福。

這種幸福只發生在一兩個禮拜的中國大陸旅行之後,在那裏,咖啡不知為什麽,硬是不對。

在長沙,最尊貴的芙蓉賓館,端上來的咖啡就是咖啡,非常純潔,純潔到不給牛奶的程度(至於那“純咖啡”的奇味,很有必要另加筆墨來形容,此處略過不表),你要加奶水,可以,你必須為自己古怪的要求另付價錢。

喝咖啡,在舉杯就口之際,喝的是一點點凝聚成一小盞的亦虛亦實的嗅覺和味覺。放下杯子以後,回味的是一點點窩心的感覺。而“感覺”這玩意,在中國大陸是一項奢侈品,一時還備辦不來。


香港這間旅館的餐廳設在六樓,我臨窗而坐,望彌敦道上的十丈紅塵,整個城市已優雅地醒來,電車、出租車、貨車、行人,在彌敦道上秩序井然的穿梭。而我和這整城市的關系是友誼,不是愛情,所以可以靜靜地看著他,一點關懷,一點系念,一點會心,一點相會後又可以彼此遠遠遊開的灑然。

咖啡的溫度剛好。半分鐘以前稍稍涼了一點,巡行的侍者適時又為我加上滾燙的,現在,又恢覆了剛好。

捧著一杯實實在在溫溫香香的咖啡,不知為什麽,我覺得穿越共產世界時沾上的那些濕黴潮冷的記憶都拋開了。我仿佛是在火邊烤幹外衣的旅人,又可以站起來重新上路了。

咖啡總是和我站在一邊。喝完咖啡,我立刻有一整個世界要擁抱(或者,抵抗)。但此刻,我只是靜靜地啜下那一小口感覺,不管一路上聽了多少“十年惡夢,一場浩劫”的情節,咖啡入口之際,我只想充分感知那溫度,那香醇,那焦苦醇甘綿長柔密的力勁……

嗯,這是我東出陽關後的第一杯咖啡。而此刻,這杯咖啡的溫度剛好。

——原載1996年1月31日《“中央”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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