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烏魯木齊市大約一個半小時車程的地方,有個牧場,名叫南山。南山,這名字充滿漢人意味,牧民卻是哈薩克人。這地方青峰插天,溪澗淙淙,地上仿若鋪了一層柔和的綠色羊皮。

然而,它卻是個為觀光客設計的地方,節目假假的,“姑娘追”一點也不好看,姑娘揮鞭打人的動作完全有名無實。我受不了,為了禮貌,只好坐在原地擡頭看白雲,多像歐洲啊!這奇異的藍天。藍天從來不假,不把自己當一條觀光項目。

我們住進一間蒙古包,那包竟是水泥制的,裏面有床,——這些,也是假假的。

我們去喝一個婦人為我們煮些奶茶,還好,那奶茶,卻有幾分真意。

夜深、群星如沸,鬧騰不止,那星,紮紮實實,是真的。

天亮了,我們去騎馬,馬是馴馬,路也是柏油路,但山風是真的,陽光、樹影、野水,都一一是真的。行至瀑布,返轡而回,春風得意馬蹄疾,人生快意之事也只能如此而已吧?

跨下馬來就準備要走了,路旁卻瑟縮著一個小女孩正在跟我們同隊的君兒聊天。大約八九歲吧!看得出來將來會是個美人。原來她是漢人,家住烏魯木齊。在新疆,除了烏魯木齊市市區,漢人都算“少數民族”。她現在正放著暑假,父親來牧場做木工,她便跟來了。父親一早上工去,便鎖上屋子(奇怪,我想不出他有什麼怕偷的東西),而小女孩不會說哈薩克話,不能跟當地小孩玩在一起,只好呆呆坐在樹下。

“你喜歡騎馬嗎?”我加入談話,陪她坐在樹下。

“喜歡,可是我爸爸不讓我騎!”

“啊!他怕你摔。”我說。

“不是的,他說十塊錢太貴了。”

“去騎,去騎,我請客,你去玩嘛!”

“不要,”她十分懂事,“這十塊錢,照我看,還不如買碗飯吃好呢!”

我一下慚愧萬分,竟不敢再說什麼,這麼小的孩子,竟這麼乖巧,簡直叫人心疼。

陽光升得更高,美麗的觀光牧場仍然美得近乎做作,唯這女孩是如此真實,那樣安靜自約的垂睫,那樣認分知足的黑眸——我不知為什麼想起漢墓中的婦人俑,那俑一般叫“長袍女俑”,高五十八公分,長安出土,她什麼動作也沒有,只是站著,只是收斂著,只是無求。她那樣卑微,但因為不想祈求什麼,所以也自有她的尊嚴。奇怪,這小小的女孩為什麼有兩千年前那婦人一般的詳柔無怨?

而令我自己訝異的是我在那漢代婦人俑身上所沒有能完全看懂的表情,如今借一個小女孩的臉全懂了。

“你們可以叫我娟兒。”她說。

我想她一定喜歡上美麗活蹦的君兒了,她的名字裏剛好也有個“娟”字,她就自動的換一下,叫起自己“娟兒”來了。聽起來,像君兒的妹妹。

分手的時候,居然彼此眼裏都霧著一片淚光。

——原載1995年9月4日《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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