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文學種籽》の 新與舊(上)

文學創作貴乎創新,最忌守舊。什麽叫做舊?有人說凡是已經寫出來的作品都是舊的,只有那還沒有創作出來的東西才是新的。也有人說,那沒有被人模仿過的作品才是新的,一經輾轉模仿便不免陳陳相因。這些說法都未免太嚴格,那“還沒有創作出來的東西”還沒有成為作品,無法觀察它的新舊,而作品,一經創作完成,只要它夠好,自會有許多作家受它吸引,學它的樣子,偉大的作品甚至能左右文風,形成時尚,就是所謂“獨領風騷”。

“新”作品應該是業已創作完成的作品,它之所以“新”,並不是由於別人不曾模仿它,而是由於它沒有或者幾乎沒有模仿別人。新不新向前比古人,不是向後比來者。“新”之可貴,在乎它增加了文學的總成果。用數字來表現,假定一國文學的總成果現在是一百,此時有一位作家能夠創新,則該國文學的總成果馬上增加為一百零一,如果沒有人創新,則大家寫來寫去其總成果仍為一百。中國文學史記述漢賦、唐詩、宋詞,西洋文學史記述古典、浪漫、寫實,都是從總成果著眼。近世難道沒有人用古典手法?當然也有。

漢賦唐詩、古典浪漫都是文學的大潮流,作家並不一定要掀起這種大潮流才算創新,小處著眼,作家無處不在“推陳出新”、“因新得新”。在莎士比亞的劇本裏面,李爾王失位出走,十分狼狽,有人看見了他,驚問“那不是國王嗎?”李爾王昂然回答“每一寸都是國王”,這句話是莎翁的創作。後來好萊塢為性感明星瑪麗蓮‧夢露宣傳,說她“每一寸都是女人”,這是模仿,如果我們也形容漢武帝唐太宗“每一寸都是君王”那就是因襲或抄襲。作家時時刻刻都在努力擺脫因襲,跳出模仿,從事創作,這是“推陳出新”。作家的嘗試也許會失敗,即使他失敗了,別的作家也可能從他的不成熟的作品裏得到啟發,以他的作品為“綠肥”,成功的培育出新種來,這是“因新得新”。由於“推陳出新”之必須,“因新得新”之可能,所以許多人都鼓勵創新,甚至寧願忍受勇於創新所造成的一時的破壞與混亂。中國俗諺有“文從胡說起”,從這個角度看就不是胡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偷”是鼓勵因襲,“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謅”卻可能是鼓勵創作。

創新有沒有方法呢?有一個學畫的朋友努力想有與眾不同的風格,弄得廢寢忘食。有一天,他去拜訪他的老師討論這個問題。他的老師說:“如果你學我的畫,我有辦法教你,如果你想自成一派,我也不知道應該怎麽辦,因為創新是沒有方法的。”我想有很多人贊成這位老師的說法,創新如果有方法,人人如法炮制,豈不都成了一代宗師?不過也不能把事情看得太死,方法是一回事,使用那方法的人能有多高的造詣是另一回事,“方法”能使人成為射手,不一定成為神射手,但是神射手也曾和射手一同受訓。我說過寫作好比燒瓷器,方法是公開的,但是有的師傅燒出來的瓷器特別精美。不僅此也,燒瓷器還有所謂“窯變”,這一窯瓷器燒出來走了樣,出現了“變體”,好得出奇,珍貴無比,到底為什麽,誰也說不出原因來,你想使同樣的情況再出現一次嗎?簡直不可能!“窯變”沒有方法,燒瓷器有方法,而窯變是因燒瓷器才出現的。文學創作的方法大概也是如此,所以,如果有人說創新也有方法,我們不妨聽聽。

我在《靈感》中介紹過一本書:美國教育家奧斯朋寫的《實用想像學》。這本書反覆說明創新的方法。它說的創新本是指工業發明,但是它說,工業發明與文學創作其理相通,兩者都是一種設計,因之,文學創作的訓練可以幫助工業產品發明新的設計,反過來說,工業發明的方法也可以使文學的產品更新。他的主張似乎呆板無趣,可是並非完全不值一顧。在他提出來的諸般方法之中,最有用的一個是增加法。

‧增加法

“增加”是在前人已有的作品裏增添一些成分。《十日談》裏面有一個故事,大意是說,某人養了一只鷹,那只鷹是他僅有的財產。有一個孩子非常喜歡這只鷹,希望能據為己有,晝夜思念,得了重病。孩子的父親在了解孩子的心思之後,就去拜訪鷹的主人,希望能把鷹弄到自己家裏來。卻不料鷹的主人見貴客臨門,殷勤接待,在沒有弄清楚客人的來意之前,把那只鷹殺掉做了晚餐的主菜。歐‧亨利的短篇小說《聖誕禮物》似乎是以這個故事為藍本而有所增加。在《聖誕禮物》裏面,妻子悄悄地賣掉了一頭長發,給丈夫買一根表煉,而丈夫已悄悄地賣掉了表,給妻子買一把漂亮的梳子。在《十日談》的那個故事裏,是單方面的善意,單方面的錯誤,使另一方失望。在《聖誕禮物》裏,甲乙雙方互取互予,雙方都充滿善意,也都做錯了事,雙方的善意完全落空。這樣,《聖誕禮物》有它自己的創意。

中外都有“試妻”的故事:丈夫遠遊四方,現在回來了,要試試妻子是否貞潔。評劇的《武家坡》和《汾河灣》,故事架構幾乎相同,男主角的名字一個叫薛平貴,一個叫薛仁貴,又何其近似。《武家坡》是單純的夫妻重逢,到了《汾河灣》,在夫妻之外增添了一個兒子:兒子長大了,卻從未與父親謀面,夫妻重逢之外加了父子乍逢,就是一出新戲。

‧延長法

“延長”實在是“增加”的另一示例,它利用一個眾人熟知的故事,加以改寫,卻不照原來的樣子結束,故意加續一段,這一段才是作者匠心所在。讀了延長的部分,我們頓覺畫龍點睛,故事有新的生命。“浪子回頭”是怎麽一回事,家喻戶曉:一個家庭裏面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分得家產,全都變賣了,到外面去享樂遊蕩,後來錢花光了,在外面吃了許多苦,大徹大悟,毅然回家向父親痛苦悔罪。耶穌當年講述這個故事,用意是勸人勇於悔改。這個故事幾乎人人知道,可是回家以後有一件事人人不知道,只有一位小說家知道,他說大兒子回家之日正是二兒子吵著要分家之時,二兒子也要挾資遠遊,一如當年乃兄所為。大兒子以自己的經驗勸告弟弟,弟弟完全不聽。經他這麽延長了一段兒,故事似乎完全不同了!

我在《開放的人生》裏處理過一個古老的傳說。據說某國國王日理萬機,仍然下決心要探討生命的意義;學者替他寫出結論來,他沒有時間讀。他在老病垂危之時要求一位年老的哲學家用一句話說出生命的意義何在,據說這位哲學家在國王耳旁輕輕的說:“生命就是一個靈魂來到世界上受苦,然後死亡。”這個故事很好,可惜結尾黯淡,我特地加以“延長”,說是這個記載遺漏了一些重要的字句,那位年老哲學家向國王報告的全文下面還有:“由於這個人的努力,他受過的苦後人不必再受”。經過延長後,故事對人生的態度轉為積極,所反映出來的人生經驗也比較完整。

當我還在教書的時候,有一次和幾位同學談到寫作材料,談到民間故事。我說有人認為太陽是丈夫,月亮是妻子,夫婦倆本來在一起。不知怎麽月亮變了心,和太陽分開了,後來,月亮又回心轉意,想和太陽言歸於好,可是太陽不肯,總是躲,太陽躲,月亮追,千秋萬世,一如我們所見。有一位同學說:總有一天,月亮追累了,認為再追下去不值得。如果有那麽一天,月亮停止不動,地球上會發生一些什麽變化?我馬上告訴他:“你已經有材料可寫了,先寫傳說,把傳說當作事實寫,然後續上你的想像,把想像也當作是已經發生的事實。”

‧合並法

“合並”也可以列為增加法的一個項目。就像兩種動物交配可以產生新品種一樣,從兩部作品中分別取出一部分來,加以融合,可以寫成新的作品。例如,有這麽一篇散文:作者說他是一個教員,教了二十年的語文,每年都要在課堂上講朱自清的《背影》,每次講授《背影》的時候都想起自己的父親。在他的心幕上也有父親的背影存在。當年他望著父親的背影時有一個女孩子迎面走來,嫣然一笑,所以父親的背影之旁還有一張女孩的臉,背影是佝僂的,灰暗的,臉是紅潤的,嬌嫩的。起初,在他心幕上,這張臉十分清晰,在畫面上最為醒目,後來自己年事漸長,閱世漸深,那張臉就逐漸變淡,背影就越來越凸出,像木刻,像浮雕,最後成了一尊銅像。很顯然,這篇散文的內容是《背影》加上人面桃花,借兩者的對比和消長寫出較為復雜的人生經驗。《背影》和人面桃花都是獨奏,綜合之後就有了和聲。

有很多人改寫過《國王的新衣》。其中一篇說,那個國王身旁有個奸臣。裁縫為國王縫制一套看不見的新衣,乃是那個奸臣導演的把戲,他要國王喪失尊嚴,使國人認為國王身心失去正常,不能治國。那奸臣暗中命令所有的人都承認赤身露體的國王穿著華麗的新裝。那個國王也不傻,他察覺了奸臣的計謀,索性將計就計看看朝野上下誰是忠心的人。最後,當一個孩子大聲指出國王裸體時,國王並沒有逃走,而是把那個孩子抱進宮裏,慨嘆只有孩子對他誠實。我相信這就是《國王的新衣》加上“指鹿為馬”合成的故事。

另一篇《國王的新衣》說,國王是個斷去一臂的殘者,他召裁縫來制新衣,第一個裁縫給他做的衣服只有一只袖子,他把裁縫殺了,第二個裁縫給他做了兩只袖子,他也把這個裁縫殺了。於是再也沒有裁縫敢給國王做衣服了,裁縫都逃掉了,躲藏起來了,於是國王只好赤身露體。讀了這篇作品立時聯想到另一個故事:有一個皇帝召畫工為他畫像。這皇帝的一只眼睛瞎了。第一個畫家畫出皇帝的兩只眼睛不一樣,被他殺死了。第二個畫工把皇帝的兩只眼睛都畫得炯炯有神,也被他殺死,於是第三個畫工只好要求替皇帝畫一幅側像,把那只壞眼隱藏起來。原有的《國王的新衣》和《皇帝的畫像》都比較單薄,合成一篇新作以後意義就豐富得多了。

‧變造法

這個方法和“增加”不同。增加法還相當借重舊有作品的“形”,變造則特別偏重舊有作品的“神”,所以更接近創造。《新約》記載耶穌誕生,國王得到密報說新王降世,就下令殺死城中所有初生的嬰兒以鞏固自己的王位。國王不知耶穌已由父母帶著逃出城外,以為問題解決,不再追究,城市的那些嬰兒等於替耶穌死了,這個“替死”的故事不知被多少作家變造過。我還記得有一部電影,說是外太空有兩只黑猿駕著太空船來到地球,地球上的科學家把它們拘禁起來加以研究。這兩只黑猿是一對夫婦,它們在地球上生了孩子。這時,有一位科學家查出來黑猿的後代將在幾千年後統治人類。為了截斷歷史,這個科學家決定一一殺死它們。母猿帶著小猿逃,科學家拿著手槍在後面追,幾經波折之後追到馬戲團裏,科學家才把小猿打死。他不知道馬戲團裏有一只猿猴也生了孩子,他打死的乃是馬戲團的小動物,他真正追殺的對象卻由馬戲團帶著飄洋過海遠走高飛了。這部電影的故事就是《新約》中“替死”故事的變造。

中國也有“替死”的故事,其中最著名的也許是《趙氏孤兒》。春秋時晉國權臣屠岸賈殺趙盾全家,並搜捕新出生的孤兒趙武。趙家門客公孫杵臼恰巧也生了一個孩子,他為了營救趙武,就用自己的孩子頂替。屠岸賈殺掉了公孫杵臼的孩子,以為業已斬草除根,不知真正的趙武由趙家的另一位門客程嬰秘密撫養。趙武長大以後為國除奸,為父母報仇,殺死了屠岸賈。這個故事傳到歐洲,頗受歡迎。我們當然不會說《趙氏孤兒》是《新約》中的“替死”故事的變造,但是,我們若要研究變造法,最好比較一下這兩個故事。

若干年前我讀到一本翻譯過來的小說,書中描寫某位部長被捕下獄,堅不認罪。書中描寫人的心理及其人生哲學頗為獨到。這個下臺的部長面對審判者戰鬥了多天以後,他忽然有一種“覺悟”,他告訴自己,他這樣艱苦奮鬥是為了證明自己無罪,可是倘若他自己無罪,控他入罪的“機構”就犯了錯誤,他是在全力證明“別人”犯了錯,這樣算不得一個對組織忠誠的人。這樣想通了以後,他就在公審臺上不再為自己辯護,俯首承認叛國。這個結局對我狠狠地撞擊了一下,使我產生很多感想。在全面的高壓之下,一個人無法逃於天地之間,他只好勉強去符合那社會的標準,即使那標準會害死他。中國古代的忠臣在含冤莫白的時候不是還要說“天皇聖明,臣罪當誅”嗎?從前,大家庭裏的小媳婦在投水懸梁之前,不是還要祈求上蒼再給她丈夫一個好妻子嗎?那個部長的最後決定若不可解而其實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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