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不見，歲月不饒人吶，看樣子阿璋哥的確是老了些，但精神奕奕，神采飛揚，一坐到沙發上，就口若懸河的講個不停，先是唉聲嘆氣了一陣，然後說：“想不到，許多老朋友都走了，阿扁（白燕）啊，十四哥（張瑛）啊，李晨風啊。翰祥，你知道嗎，李晨風和我四十多年老友，從沒有紅過一次臉，唉！”他好像突然想起甚麼？問我：“你找我甚麼事？直說好了。”

我說：“真的沒有甚麼事，只是來看看你。”慕雲兄在旁敲邊鼓：“是沒甚麼事，李導演在東方日報寫稿……”他一聽寫稿，把眼睛瞪得好大：“寫稿，有冇搞錯啊，你哪有時間寫稿？寫劇本嗎，對，好好的寫幾個好劇本，拍幾部好戲，真的時間寶貴呀！”於是又絮絮不停的講起拍戲的事，看起來，他對電影還發燒得很。他談周潤發，談成龍，一直對這些後起之秀讚不絕口，他說早就看出周潤發有出息。慕雲兄說：“李導演也這麼說，很多人說周潤發是票房毒藥的時候，他就是說他的演技一流，和柯俊雄不相伯仲；所以李導演最近又想在東方日報上寫寫稿。”

他馬上把手擺了幾擺：“不要搞，不要搞，寫甚麼稿？拍戲嘛。”於是又一陣連珠炮，講起如今的新導演，個個用功，人人肯幹，節奏掌握得好，不像大陸電影，一味說教，一味宣傳，賠不賠錢不在乎，主要的是配合國家政策。

我說：“如今好得多了，《黃土地》和《黑炮事件》都拍得不錯。”

他說：“甚麼《黑炮事件》？是不是車大炮？我雖然沒有看過，可我知道，一定車大炮。”我把故事向他簡單的介紹一下，他尋思了半晌，許久沒有出聲，忽然：“翰祥，你知道我是個左仔，左仔！懂嗎？”

我說：“懂，你們搞的中聯公司，很不錯嘛，很前進，對不？”

他嘆了一口氣，然後告訴我他為甚麼決定退出影壇的。

“你知道一九六七年香港的大暴動嗎？”我說：“知道，不過那時我在台灣，祇是在報上看到些有關暴動的新聞。”

他說：“對，暴動！造反！革命無罪，造反有理！從一九六六年的文化大革命開始，就全國無處不破舊立新大革文化命，舊的的確破了，千古以來的文物，不知破了多少，可新的一樣都沒立起來，文革時認為新的，如今件件都是錯的，那年該說是香港電影的轉捩點，六七年前香港電影還是繁榮期，六七年後，就一落千丈，以前每年拍片的數量，都在兩三百部以上，之後就開始衰落，六八年香港影片產量跌至一百五十三部，社會的暴動導致香港電影生產的主力公司，紛紛結束，‘新聯’、‘中聯’、‘長城’、‘鳳凰’停止生產，暴動期間，我終日慌慌，坐立不安，有如熱鍋上的螞蟻，我走到那兒，就有人跟蹤到那兒。”

我奇怪的插了句嘴：“跟蹤你，為甚麼？”

“我是左仔嗎，挑，你知道當時香港政府和市民們對左仔是怎麼看法的嗎？於是我足不出戶，閉門思過，想想我這幾年幹了些甚麼？一輩子又幹了些甚麼？我不覺得我這個左仔愧對了誰，我對工作熱心哪！對朋友熱忱，對國家熱愛，我是用我一腔熱血在努力呀，怎麼一下子變成‘左仔’了，我不怨天，也不尤人，有一天，我忽然恍然大悟，我是上了當，受了騙，翰祥，你知道北方有一種拍花的嗎？”

“知道，有一種壞人用手在小孩子的頭上一拍，那孩子就迷迷惑惑的跟著他走。”

“對，我就是被人拍了花，催了眠，跟著人在海裏瞎撲騰，‘大海航行靠舵手’，可是我們不是航行，我們是在苦海裏掙紮，我們沒有船哪，挑那媽！有一天，我想通了‘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不幹了，退休吧！所以，從那天起，我就退出影壇，在家裏抱孫子了，甚麼是我的？國家？民族？挑！孫子才是我的！”余慕雲馬上接口說：“對，你的孫子是你的，我的孫子是我的，沒錯，李導演最近要在東方寫寫稿子……”

他的手一舉。“對，翰祥回邵氏的第一部戲，要找我拍《大軍閥》，我還真有些再入江湖的念頭，我心裏想，我的徒弟李小龍都要開價五萬美金了，所以我開價三十萬港幣，他們肯重賞，我就是勇夫，挑，邵老六以後連睬都不睬我。有一天我由外面回來，一下飛機就接到一張告票，說我欠人家六萬港幣，演員當老板，發行帳怎麼也算不過人家。”

“對，翰祥，我想，如果我真的演你的《大軍閥》，你的劇本一定不是給許冠文演的那種？”

我說：“當然，如果你演大軍閥，那個小寡婦也不叫胡錦演了，最好是李綺年！”他一聽李綺年，把躺在沙發上的身子坐直：“李綺年？”

“李綺年怎麼行，李綺年老早就不在人間了。”我一想，可說到正題了，馬上說：“對，我就是想在東方日報上寫《天上人間》，寫寫電影界的天上舊事，人間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