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燦煌:人生天地間 忽如遠行客

初夏季節,日裏夜裏總傳來孤單而嘹亮的鷓鴣聲,在這熱風冷雨的無賴光陰中亂人心腸。“唯有鷓鴣啼,獨傷行客心”,鷓鴣在中國古詩中是感傷的象征,聲聲鷓鴣曾喚起一代代文人的多少悉怨。認真追究起來,中國古文學對我產生過最深刻影響的精神不是別的,而是感傷。喜或者怒最多只是入心而已,感傷卻能徹骨。從楊柳依依、雨雪霏霏的《詩經》到厚地高天、疾男怨女的《紅樓夢》,至少在我初涉人生的少年時代,是這一以貫之的感傷傳統以它有毒的甜蜜滋養了我的情感。 

當然,最使我傾心的還是那不知出處的《古詩十九首》。唯其不知出處,那些文字才更顯得神秘,有一種天啟般的意味,“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這人生苦短、天地蒼茫的痛楚不時地襲上心頭,使那無所依憑的淒涼與空虛揮之不去。教科書裏說《古詩十九首》代表了“人生的自覺”,我覺得這斷語下得貼切。好像是過去的人們一直都沒心沒肺卻也興致勃勃地存在著,去打仗,去婚嫁,去種去收,去生去死,至此才猛地恍然大悟,發現了人的真實處境,不禁悲從中來。

從此這感傷情緒就一發而不可收。後世的感傷文人我最喜歡的有兩位,一是李後主,一是秦少遊。他們把《古詩十九首》那種無緣無由、無端無緒的感傷具體化也情景化了。李後主丟失了江山,秦少遊丟失了愛人,這種人間最根本的丟失使今生今世變成了他們的傷心之地。李詞“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與秦詞“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這同樣美麗的句子正可以互相印證。我們看出這種感傷既是他們對人世的控訴又是他們在人世的寄托。他們經由這種感傷與人生生出了斬不斷的糾纏,他們玩味甚至珍惜這種感傷就像珍惜與生俱來的病痛。

這是怎樣的孽緣啊。感傷的文人對人世必有的丟失總是耿耿於懷,對人生必有的缺憾不能報之以坦然:然而他們不安於生命的定數又無可奈何,他們對世界有太強的欲望卻只有太弱的力量,他們既不能戰勝世界也不能戰勝自己。這正可以說是一種孱弱和病態,這種病態對於少年人卻有無法抵抗的傳染性。我那時候對感傷一派真是入迷得很。 

後來,隨著年齡的增長,或許是因為生命個體所秉承的趨向健康的自然機緣,我的這種感傷病在某一天霍然而愈。我對李後主和秦少遊再也沒有那樣強烈的共鳴了。我轉換了興趣,竟喜愛起了蘇東坡的達觀。蘇東坡無論在怎樣失意的情況下都能保持心情的平和,都能欣賞身邊的風景。他在赤壁賞月,在西湖種柳,一派詩心;貶謫黃州他能“長江繞郭知魚美”,貶謫惠州他能“日啖荔枝三百顆”,對生命的喜悅甚至表露為這樣直接的口腹之快。他放棄了對生命的無限欲望,放棄了那種“非如何不可”的悲劇感,隨遇而安,沒有什麼事情能真正傷害他。他總能在既有的境況中獲得滿足,總能保持生機的充盈。

他知道怎樣在這大不如意的人世間保護自己。這種自我保護的心傳被後人譽為“生活的藝術”。這種“藝術”同樣在諸種坎坷中保護了我,使我平安度過了生於人世難免的一次次危機。 

然而,到了今天,在這我青春將逝的而立之年,夜半醒來我突然感到一種大惶恐。我要一直這樣平庸而快樂地生活下去嗎,直到暮年?在這青春將逝的時候我突然對青春有了一種強烈的留戀,突然生出一種要抓住青春、抓住生活的強烈沖動。 

我不要感傷但我要喚醒那占有的欲望,不要達觀但要保持那種頑強的力量。我發現我內心真正向往的乃是那種反抗人生缺憾的英雄情懷,那種對人類悲劇命運了悟之後的承擔。我想起了曹操的《短歌行》。“對酒當歌,人生內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這也是一種感傷嗎?這是英雄的感傷,這是蒼涼。這也是對人類命運的屈服,但這是恪盡人力之後的屈服,這種屈服中包含著人類不可折辱的尊嚴。我從中受到了莫大的感動,我想我要記下並且記住這壯年的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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