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吃青菜是出了名的,特別是蘇州人,好象是沒有青菜就不能過日子。我小時候曾經讀過一首白話詩:“晚霞飛,西窗外,窗外家家種青菜;天上紅,地下綠,夕陽透過黃茅屋………”

這首詩是描寫秋天的傍晚農家都在種菜,種的都是青菜,不是大白菜也不是花椰菜,說明青菜之普及。在菜蔬之中,青菜是一種當家菜,四季都可種,一年吃到頭。蘇州小巷里常有農婦挑著擔子在叫喊:“阿要買青?……”那聲音尖脆而悠揚,不像是叫賣,簡直是唱歌,唱的是吳歌。特別是在有細雨的清晨,你在朦朧中聽到:“阿要買青菜……”時,頭腦就會立刻清醒,就會想見那青菜的碧綠生青,鮮嫩水靈。不過,這時候老太太買青菜要壓枰,說是菜里有水分。

青菜雖然如此重要,可卻被人看不起,賣不起價錢,因為它太多,太普遍。這也和人一樣,人太多了那勞動力也就不值錢,物稀為貴,人少為貴。

早年間,青菜和雞總是擺不到一起。一個是多,一個是少,一個是貴,一個是賤。客人來了,都是去買只雞回來殺殺,沒有誰說要去買點青菜回炒炒的,除非那青菜是一種搭配。形容某家生活好是天天雞鴨魚肉,形容某家生活差是天天青菜羅卜。吃青菜是一種受苦受難的表現,糠菜半年糧是糧食不夠,面有菜色是餓的。所以才有了一句成語:叫“咬得菜根,做得大事。”

1960年大饑荒,糧食不夠吃,青菜比糧食長得快,有些人便大量地吃青菜,結果得了青紫病。營養不良的人生了浮腫病,沒藥醫,據說只要吃一只老母雞便可以不治而愈,可見青菜與雞是不能相提並論的。

到了八十年代的初期,我偶爾讀到一篇美國的短篇小說,里面寫到一位婦女在法庭上高聲地抗議,說是法官判給她的離婚費太少,理由是:“如果只有這麽幾個錢的話,我只能天天吃雞啦!”

我看了有點吃驚,天天吃雞還不好呀,你想吃哈?!我懷疑是翻譯搞錯了,把吃洋白菜譯成了吃雞。後來我多次到歐美去訪問,才明白那翻譯並沒有搞錯,雞可以在養雞埸里大量地飼養,那價錢和自然生長的菜蔬是差不多的。

如果我現在再讀那篇小說的話,就會覺得十分自然了,蘇州人也在為青菜和雞重新排座位。改革開放以來蘇州的鄉鎮企業大發展,原來種菜的田都成了工廠、商店、住宅、高樓。原來種菜的人都進了工廠,他們不僅是自己不種菜,還要買菜吃。那些曾經挑著擔子高喊:“阿要買青菜……”的人,如今正挎著菜藍子在小菜埸里轉來轉去,埋怨著菜貴而又不新鮮。

菜不夠吃,用塑料大棚,用化肥,使得那菜長得快點。雞不夠吃,辦養雞埸,五十天生產一只大肉雞(蘇州人叫它洋雞),用人工的方法來逼迫大自然。可這大自然也不是好惹的,你要它快啊,可以,可那生產出來的東西味道就點不對頭。洋雞雖然大,價錢也比較便宜,可那味道卻沒有草雞鮮美。蔬菜也是如此,用衡溫,用化肥,種出來的蔬菜都是不如自然生長的。這一點我有經驗,我在農村里種過自留田,日夜溫差大,菜蔬長得慢,質地緊密,好吃。最好是越冬的青菜,品種是“蘇州青”,用它來燒一只雞油菜心,簡直是無與倫比。如果你用暖棚加溫,用化肥催生,對不起,味道就是兩樣的,和廚師的手藝毫無關系。菜蔬不僅是生長的快慢,還有個新鮮與否的問題。我在農村時曾經作過一次試驗,早晨割下來的韭菜到中午炒,那味道就不如剛從田里割下來的鮮美。人的嘴巴是很難對付的,連牛也知道鮮草和宿草的區別。從塑料大棚里鏟出來的青菜,堆集如山似的用拖拉機拉到蘇州來,那味道還會好到哪里?

也許會有一天,蘇州小巷里還會有:“阿要買青菜?……”的叫喊聲,那青菜長於自然,不用化肥,碧綠生嫩,一如從前。可以肯定,那青菜一定比洋雞還要貴。那時候要把沿用了千百年的成語修改了,改成:“咬得雞腿,做得大事。”

1993.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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