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揚:記憶中的“影子回旋曲”(上)

1

“點蒼台白露冷冷,幽僻處可有人行”

我已記不清小時侯是在哪裏讀到的這句詩,《紅樓夢》裏,《西廂記》裏,還是《紅樓夢》裏的《西廂記》裏不記得了,也懶得去查。查什麼呢我又不是考證,它不過是兒時的一點記憶,它的模糊,本是記憶的痕跡或久已遠去的成色,也恰好殘留著我這個人歷來“不求甚解”的陋習。然而這句詩,不知是什麼牽動了兒時莫名的心緒,肯定不是微言大義,我還根本不懂,或許是節奏、聲音和同樣模模糊糊的詞令,竟這樣記住了。

10歲解放,20歲失學,30歲坐牢,40歲入翰林,50歲南遷,天之涯,海之角……“點蒼台白露冷冷,幽僻處可有人行”,方知成了命運。這個命運不在詞義上(我不是為衰落文化所化之人,也不感受衰落文化的苦痛與悲涼),而在它的韻律和隱喻上──“幽僻處可有人行”我雖然一直走在“幽僻處”,但我算“幽僻處”的可行之人嗎

本世紀的上半葉,正值中國啟“落後”之蒙,我沒趕上;下半葉,啟“先進”之蒙,我偏偏趕上了。經歷了馬克思主義、共產主義社會,經歷了資本主義批判、帝國主義批判、修正主義批判、社會主義黨內資本主義覆辟的批判,經歷了大革命、大民主、大平等、大公無私、全人類大解放,眼界如此開闊以至於全無敵,何來啟蒙之有?

普列漢諾夫說,猴子變人是愉快的,人變猴子就不愉快了。很自然,猴子變人,僅一個富於希望的未來時,就已極大地加長了生命的信息與意義;相反,人變猴子,不僅掐斷了未來的時間之維,連當下也呈現著滑坡的頹廢景象,除了低級的動物欲即時兌現,已沒有任何可以揚升的激情與夢想。然而這只是觀念的單向度演繹,實際的情形恐怕要覆雜得多。


實際的情形仿佛是一幅古怪的漫畫:

* 肉身太重,頭跑得太快,以至同身體分離開來;

** 頭失了慣性要墮地,只好回頭找身體,接成了反頭道人公豹申;

*** 走還是走,但感覺變了,心態變了,一切都在錯位中。

或許,錯位就是中國的二十世紀形象。

或許,無所謂錯位,誰能說清歷史非如此不可的正序。

我早已無能也無意在這些大歷史觀念中逗留了,即便它還是主流話語的“點蒼台”。

然而,哪裏是我的“幽僻處”?

 

2

小時侯,我什麼都信。有三個人至今不忘。

一個人是賣糯米行糖的,年紀很老了,五十多歲的樣子,顴骨高高的,嘴巴癟癟的,下巴外翹,眉眼極善,總是笑成一線,常常戴一頂破草帽。他挑一副擔子,後面是木桶,裝了一半糯米行糖,圓木蓋上是又黃又黑的棉蒲團;前面也是木桶,但上面放的是一個高約四寸的正方形木盒,平面安了兩片可以梭動的玻璃蓋,一半裝著糯米行糖,用白棉布蓋著,一半是豌豆粉子,右下角放了一個木杯,內盛黑芝麻,粘糖用的。隔兩天來一次,他多半是下午,太陽退到半墻高,來了。一進小巷,我們就叫起來,圍上去。他左手搭在扁擔上,右手取下草帽,一步一扭地往前走,口中唱著我們誰也聽不懂的賣糖歌。聽大人說,他是個“下江人”。我們總要圍著他一起跳著叫著,兩三分鐘才停得下來。一分錢,一根小木棍上卷一坨糖;兩分錢,大一點,可以粘芝麻,我們總是吵著要加一點,加糖,不要芝麻;三分錢特別是五分錢,他才會揪一大坨,放在豌豆粉子裏面,邊扯邊滾,一會兒就拉成了細絲絲,放在他先裁好的黃草紙上給你。你可以用舌尖尖慢慢地舔,慢慢地嘗,一個下午都甜甜的,什麼都不想再要了,安靜得很。

 

3

一個人是做戲的,叫“一人班”。這個人就說不準什麼時候來了,一個月,兩個月,至多春夏秋冬吧,每個季節的場景我都看過,印象最深的是冬季。在那條小巷,數我家門前的空地最寬。他一來,多半到我家門前打場子。先把他扛著的長板凳上綁著的刀槍棍戟解下來靠著墻,上面掛著用馬糞紙做的“一人班”招牌,再從他背的一個大口袋裏拿出各種面具臉譜,還有各種顏色長短的胡須,用一對虎頭鉤掛在刀戟的叉口上,然後從腰間的破皮帶(草繩記不清了)上解下吊在右胯邊的小銅鑼,一邊敲,一邊用沙啞的嗓子介紹自己的“一人班”。他什麼都演,但圍觀的人最後總要他演“爹爹扒灰”或“殺豬”。我記得的就是“殺豬”。

冬天,陰歷十二月,剛下過雪子子,踩著它發出“喳喳”的聲音。他來了,擺好行頭,鳴鑼叫場,圍上來的人不多,他忽然解開草繩子,脫掉油膩膩的短棉襖,把有耳褡子的破棉帽甩到地上,打起了赤膊。圍觀的人一下多了起來。大概是下了寒氣,又飄起了細細的雪粉,剛演完一個節目,有些看客開始要走了,圍子一松便散……“一人班”大喊一聲:“列位,請留步,寒冬臘月,怎麼能夠讓捧場的朋友掃興而歸,今天是敝‘一人班’在貴碼頭的最後一場獻醜。俗話說,‘沒吃豬肉,見過豬跑’,嗨嗨,列位都是忙財之人,那裏見過窮鄉下冬天殺豬的場面。哎──耶”,他一巴掌把胸脯拍得轟響,“我今天就是要讓大家看一看鄉下的豬是怎麼個殺法。”說完,他走到我的面前,彎腰拱手:“小兄弟,幫忙端一盆冷水來。”待我把冷水端來,他已脫得只穿一條花短褲躺在長板凳上,全身的肉已凍得發紫,死豬肝色一般。他要我把冷水放到頭旁邊。我的手和頸不住地哆嗦。

他用皮帶把腿捆在板凳上,用草繩把胸脯也捆起來,頸子卻用一根粗鐵絲緊緊地絞在喉管的下面,頭有一半靠在板凳外,眼看著太陽穴上的青筋暴起來。他一邊捆綁一邊學豬叫,捆到頸上,豬叫聲最為淒厲。捆完後,他右手拿起一根粗木棍,朝自己的已凍得發烏的光胸脯狠狠地打起來,打一棍,變換一種叫法,愈打愈兇,則愈叫愈狂。奇怪的是,肚皮和胸脯打得又白又鼓,可頸、頭、臉全都充血而腫脹,兩眼發出刺人的亮光。突然,他右手放下木棍,舉起一把明晃晃的短刀,左手端起木盆將冷水傾潑到自己的頭上,說時遲那時快,他將木盆一拋,只見短刀飛快地刺進喉管,黑血從喉管噴湧出來,一聲爆炸般的豬叫後,隨著血流,你只聽見豬從喉管裏發出“古古”的氣聲,腿彈得越來越緩慢了,不動了,肚皮也塌了下去,頭安靜地偏掉在板凳外,刀插在頸上,血還在滴,他翻著白眼,直直地,像要掉出來……

圍觀的人發瘋地一陣叫好後,迅速散去,只有少數人將銅角子丟在小銅鑼裏,濺到地上。最後只剩下我一個人呆呆地縮在墻角,發傻地看著他抽出卡在鐵絲和下巴間的短刀──短刀居然只有刀柄,刀不見了!他再慢慢解開鐵絲,解開草繩,解開皮帶,穿上棉褲棉襖,擦了擦臉和頸上的水和血,頭發上的水都結了淩淩,用手打了打,戴上帽子,收拾好行頭,最後才把散在地上和銅鑼裏的銅角放進口袋。我看著,沒幾個錢哩。他扛起長板凳,把木盆遞給我:“謝謝你,小兄弟!”轉身走了。

我端著木盆,發現裏面放著兩個銅角。

雪下大了。小巷空蕩蕩,早已消失了他的身影。

 

4

第三個是賣印色油的,中年人,三四十歲吧。身個很高,齊耳的卷髮上歪戴著一頂陳舊了的黑白格子鴨舌帽,臉很黑,嘴大,紅鼻頭,眼瞇成細長。脖子上總是記一條白毛巾。他用手挽著一個大籃子,看樣子很沈,挽得很高,像是擱在胯臀上,走起路來,慢條斯理,搖搖擺擺,空著的胳膀,又大又粗,但擺動起來,極其柔軟而優美,小指頭翹得像個蘭花手。凡從人身邊走過,他都要斜瞇著眼瞟你,從鼻腔牙縫裏擠出朦朧而細長的聲音:“印──色油!”遇到相熟的人,不用開口,脖子上的白毛巾只需輕輕一抖,就隨著飛眼搭到了那人的肩上,剛一滑落,像是彈跳地又回到頸間,動作迅速而從容。

我怕這個人,不是因為大人們說他是“屁精”。誰要是妨礙大人們打牌,他們就吼:“等屁精來把你捉去!”“屁精”、“妖精”都是“精”,但嚇不倒我。

我怕這個人,是因為他身上有一種我猜不透的東西。第一次從他身邊走過,一聲“印──色油”把我嚇了一跳,這聲音你不知道是從哪裏發出來的,我擡頭四處看,看見他正看著我,這眼睛──看得我汗毛都樹起來了,我拔腿就跑。後來,每見到他──我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聽見他的聲音;在很多很多人的地方,一眼看出他來──我都躲著偷看他很久。有時他蹲在墻腳,有時他斜靠著墻,一只腳用腳尖點在另一只腳的外邊,捧一兜瓜子,漫不經心地嗑著,大籃子擺在面前,上面的布揭開了,搭在肩上。我好象從來也沒有看見有人買他的印色油,他一點不在乎,總是很悠閑的樣子。

“印色”是什麼東西有一次我發倔了,一手拿著酒瓶,一手渾身上下摸,還低著頭左瞧瞧,右看看,慢慢地朝他走去。快走到他跟前時,他忽然背過身,兩手蒙著眼睛頂著墻。我也不管他,趁好看看籃子裏的“印色”。原來裏面擺滿了各種各樣的印色油盒,白的、藍的、金的;還有各種大小形狀的印石,最大的一個上面盤著一條龍。我真想蹲下來仔細看,但不敢,只好邊走邊回頭看。剛走過,聽見他說:“打酒的過去了。”噫!他會玩“猜過過”,我站住了。他轉過身來笑著說:“錢都掉了,看你打什麼酒。”

“那是一條龍”我不好意思地問。

“老虎。你來看。”

他蹲下來,我也蹲下來,用一個指頭去摸老虎的頭。

“你叫咬臍。”

“嗯,你怎麼知道”

“快跑,你媽叫你了。”

我回頭一看,媽出現在巷子口,沒等她叫,我撒起腿像燕子飛。

“剁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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