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只要經過馬利蘭州的“河流路”；往“卡德巖區”訪友時，我就會看到半途間有車輛停在右側路邊，離車不遠的山坑下；有人列隊提壺，等候汲取坑下泉水。這個泉坑存在“河流路”側已很久了。大概是從七○年代開始吧？美國人掀起了健康食物和飲料的流風後；這個自然泉眼就被發現了，汲取行列始終未斷。三年前，我也曾提壺去到那裏汲取泉水。但是後來，因忙於工作，又懶於排隊，就不再去湊熱鬧了。三年後，我再經過“河流路”，列隊汲泉的人依然如昔。那種自然泉水，超級市場也有出售，瓶裝供應，名牌各別，都寫著是純粹自然泉水。從前的人；必須將水煮沸殺菌，然後取飲。後來，科學家研究出一套殺菌清潔的方劑，讓自來水成為簡易安全的日常飲料。曾幾何時，科學家又進一步研究出；殺菌清潔的化學方劑有礙人身健康，甚至有導致癌癥的可能性。敏感的商人；便紛紛推出自然泉水，供諸於世。講究保健之人也就紛紛取購自然泉水；以求益壽延年。一瓢之飲，便也勾劃出一個時代今昔。

除了保健的原因外，也有人講究取用自然甘泉來調制特殊飲料。前些時；參加一個朋友的晚宴。飯後啜飲咖啡，主人特別聲言，那晚的咖啡是用進口瓶裝的阿爾卑士雪峰泉水煲煎的。於是大家齊呼：“難怪味道特美！”可是我；本來味覺遲鈍，加上酒醉飯飽，談笑風生，實在品嘗不出；究竟“此咖啡”有何不同於“彼咖啡”。於是就聯想起三月在杭州時；喝虎跑泉泡的龍井茶那則往事。

龍井是茶名，也是地名，還是泉名。從西湖的靈隱寺西行，一路上，“層層疊疊的山，高高低低的樹，叮叮咚咚的泉，彎彎曲曲的路。”果然佳山佳水，美不勝收。宋代的蘇東坡曾經撰詩：“人言山佳水亦佳，下有萬古蛟龍潭。”那個萬古蛟龍潭就是龍井。泉井不大，砌成圓形。井上山巖疊石，刻書龍井二字。據說這座泉井大旱不竭，古人傳言，此井通海，有龍潛伏，故名。龍井之西有龍井村，茶園遍野，寒碧迢邃。元代以後；龍井茶名便聞諸於世了。清代乾隆還指令“龍井”入貢。所以，龍井之名，以泉始，以茶終。而煮茶之泉便移待虎跑。明朝高濂撰《四時幽賞錄》稱：“西湖之泉以虎跑為最，西山之茶以龍井為佳。”於是，龍井茶葉虎跑水；便成了杭州雙絕，虎跑泉在龍井區之東，泉名從唐代就開始了。傳說中；有虎跑地作穴，湧出清泉。後來泉畔建有虎跑寺。有名的弘一法師；當年出家於此，又圓寂於此。然而現在，寺院已廢，淪作公眾茶肆了。當年傳說的虎跑之處，山巖陡峭，苔石滴翠，當局人士在那裏塑了一個假老虎，供人騎虎留影。於是，那個虎跑巖穴；便由古昔一個令人遐思想像的神話傳奇，變作當今讓人攝影作態的通俗遊地。虎跑泉的泉眼；在假老虎不遠處，泉水由水管流出，瀉入一個兩尺見方的小水塘。泉水依然清澈甘冽。據說泉水由石英沙巖滲流而出，水質甘甜無菌。去那裏的人；或坐入茶肆喝一杯由虎跑水泡出的龍井熱茶，或來到泉眼處舉杯接取泉水解渴。那天我們乘車去到虎跑，擠身茶肆，專為去品嘗那個“雙絕”飲料。茶座間，地上濕漉漉的，桌椅緊接排列。一眼望去，有的人在抽煙聊天，有的在嗑瓜子言笑，還有的脫了鞋襪在猛抓腳丫。弘一法師出家圓寂的虎跑寺，已不覆當年的神院幽深，只一片喧嚷嘈雜。茶來了！“龍井茶葉虎跑水”的清飲，在那樣的場所裏喝起來；不過如此！本來；所謂煮泉品茗，原是中國古典精致文化的一部分。多半是一種情趣和境界，要佳山佳水，還要佳情佳地。抽煙、喧笑、抓腳丫的境地裏，只好一番“牛飲”了事，那嘗得出什麼絕味？就像宴後飽食下的咖啡；雖然用阿爾卑士山泉煲成，也體驗不出山間煮雪圍爐的佳境。區區“一瓢飲”；便也寫照出時地的中外古今。

虎跑泉被稱為天下第三泉。第二泉在無錫，我沒有去過。第一泉在鎮江，我曾作過專訪。比起那天下第一泉來，第三泉的虎跑，尚堪稱幸。雖然不再是神幽佳境，至少泉水依然清澈甘甜。號稱第一的鎮江金山泉，想當年泉水的清甜更有過之，然而現在，空存“第一”雅號而已。金山泉在金山寺山下，過橋渡溪，便來到泉畔。泉井很大，四周有石砌雕欄圍成方形。井石上刻有“天下第一泉”字樣。但泉水渾濁不能見底，看來已成死泉，供人憑吊而已。泉井對面有樓閣，卻緊緊關閉，樓閣四周田舍矮叢雜現，顯得蕭條冷落，和虎跑泉的喧嚷嘈雜又成對比。由“天下第一泉”的汙染枯竭而成濁漿，聯想到中國境內許多河泊湖沼溪泉的枯竭和汙染。中國如此，世界各地也無不然。工業汙水傾註河海，造成水生物漸不聊生，還間接相關人命。日本人因吃魚鮮而中毒的事已是陳舊的新聞。去年七月份的美國“生活”畫刊；曾以封面攝影標題：“我們是否快竭盡水源了？”文中報導北加州的蒙諾湖已極度枯竭；造成生態的失衡。地下泉源；也因工業建築供水而漸幹涸，佛州某街段，便因之突然下陷成坑。地層下降已是許多城市的隱憂。記不清是時代周刊還是新聞周刊，也曾有專文論及；人類在將來面臨的危機，可能不是“能源”而是“水源”。果如此，排隊購油已不足為憂，排隊取水才是大難臨頭。就想著排隊提壺在“河流路”汲泉的往事，好像那是一個可供警惕的象征了。要是真的有那樣一天，飲泉不只為了止渴保健，更為了活命養生。那時候，簡簡單單的一瓢飲，便足道盡人世興衰和滄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