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塘就像是燒香港裏的水,平靜得讓你以為她本無來頭也無去處,是無常世界裏的一個“有常”。漸漸地我發現,我只是個外來的異族,西塘的古和舊,都不是讓我來緬懷的。然而此地畢竟四處散落著故事的材料,而她的寧靜又為想象騰出了空間。我不懷舊,我至少可以聯想——曾眉眼盈盈的,我從深巷中走來。素衣縞褲的,除了那眼兒,再沒什麽光彩。可你轉過身,嘴角牽起了笑紋。我就知道,那一刻你把我奉若偶爾現了人身來過眼的花仙。

那夜,清風弄影,月時暗時明。我遍尋你不著,回身見你,似笑非笑坐在屋頂。你招呼我和你同坐。我跑著過了五福橋,登上二嫂家的土墻,狗叫了,老爺子開始笑我瘋了。這樣的月色,這樣的穿白衣的你,就讓我為此瘋一回吧。你謹慎地,伸手環住我的腰。突然飄來一陣香,我想是我在開放,就開在你的唇邊。

“看這丁香,聞聞香不香?”

你的手裏多了一株丁香。

“按說都八月了,不該還有開得這麽盡興的丁香”。

你又說那是因為這丁香知道了,你要把它插在我發上,於是一直開到了現在。你把花為我別上。

“真香!”

可我多想告訴你,那開著的,那馨香著的,是我!可你微仰著臉,似笑非笑。

整個正月,我只出了一趟門。爹雇了轎子,把我們娘倆送到烏鎮外婆家,給她老人家拜年。外婆家來了個趙婆,一直瞅我,我就一直看院子裏的臘梅。

剛到家的那天晚上,有人敲我的窗。我趁睡在外屋的老媽子睡熟了,光腳下了床。開窗是你!

“我要走了,明年一開春就回來,別讓你爹將你許了別人。”

那年雨水多,楊秀涇的水漲了有二尺多。


正出神呢,鎮上熱鬧起來,說是你回來了。就在這曬場上,就隔了這張網,我又見了你。你穿了新衣,我盤了新髻,你的妻,一臉嬌羞,如桃花暗喜。七年滋養,我緊閉的花蕾,就等來了這一回照面。本是要你來,那花才開的。可誰知到了最後,花也無力開,你也無心摘。

中秋,鎮上請來了戲班子,熱鬧到半夜,才陸續散去。我那小孫子沒見過這場面,興奮了一夜,好不容易給安頓睡去。人啊,越老越不能睡了,怕是一覺醒來就人事皆非吧。

誰知道,你曾到我家的窗台來過?如果知道,你這一過眼,就是六十年。

我那小孫子不知什麽時候跑了出來,我剛要擡手嚇唬他,小家夥竟然先舉起了手,指著我叫了起來:

“奶奶好看!奶奶好看!奶奶頭上插滿了丁香!”

“什麽!!!”

難道如今,我連人都枯萎了,那朵發際的丁香還在開放!是不是,她又知道了什麽?是不是愛情曾回來過?

這一次,我想是時候舍了這人身,完完全全地綻放!請你一定,要穿過所有的時光,來看!來看!

素衣在八月的最後一天下葬。第二年,她的墳頭,長滿了野丁香。

西塘就是這樣的淡然,在這裏,愛情不作主角,只細細密密的,鋪在了每一個角落,有時甚至不以愛情的面目出現。阿乙的愛情面目,更是只有一個短短的瞥見。

阿乙今年十九了。他那白皙的膚色被他的父親視為是福薄的標志。可阿乙不這樣認為,他覺得自己很幸福,假如月光每夜都能到他的床頭。如果這時候,風再來推他虛掩的門,翻他未完的詩稿,他定會起身披衣,沏一壺茶,再讀一本唐人小說。如果他想再幸福一點,他會拿出他偷藏的酒,啜飲一口,然後就可以對著墻上的影子笑出聲來。

阿乙就是這樣的不貪心。阿乙的幸福,還有一個理由,就是他有一個愛著的人。那人阿乙沒見過,只知道她住在倪家大院裏,也許是他們家的小姐,也許只是個丫頭。

那天阿乙到鎮上講學,他是個教書先生。阿乙和往常一樣經過倪宅,不一樣的是,這時他聽到一聲笑,只是笑沒有言語。那女子的笑很特別,聽不出是喜上眉梢的笑,還是破涕為笑的笑,也許是轉嗔作笑的那個笑。似乎這笑並無原因,阿乙聽得迷糊了。

這天,阿乙覺得很不祥,因為他看到了一只斷尾的貓。他穿衣出去了,要為他所預感到的不幸找更多的證據,他是這樣的敏感又勇敢。

阿乙來到了北柵街,他覺得離那個時刻越來越近了,他不安,想要避開街上的人,於是他拐進了四賢祠弄。不料,事情就在這一拐裏發生了。是一個女子,在弄的另一頭。

就像桔梗花知道自己要開放一樣的自然,阿乙知道那笑聲是來自那一個正款步而來的女子。

他慢慢地向前走去。走到第三步,阿乙有點恨自己了,第四步時他想:你不是愛她麽?難道愛只是讓你變得更脆弱?只是讓你白皙的皮膚更蒼白?如果她不在時你是幸福的,難道她在這裏了,不更是一種觸手可及的幸福嗎?

阿乙擡起了眼,一種釋然而又坦然的微笑開始綻放,從眼角到鼻尖,到唇邊到全身。女子一直低眉順目,當然不知道阿乙在這十六步之間的成長。他們就這樣走向對方,一個心意已決,一個渾然不知。走近了,阿乙發現那耳環其實沒有墜子,那麽剛才晃動的,當然也不是墜子了。

 

但真真切切的,阿乙看見了她眼角的細紋,幸福著阿乙的那些笑,定是從這紋路裏曲曲折折,來到阿乙的耳邊的。那紋路便與阿乙掌心的愛情線吻合了,一切有了源頭,有了因由!阿乙再也忍不住,輕聲笑了出來。這一笑,又被那女子剛好聽見,驚恐間一擡頭,她的前額在他的鼻尖。世界就是再大,也大不過這長長的窄弄,一切生命都可以在這對視裏活色生香。

她的臉嘩然紅了起來,但她狡猾地在紅雲騰起前低下了頭,幸好前額的發夠濃密,蓋住了跳動的眉頭。她側身一閃,恢覆了原本的路線,原本的步態。阿乙也收起了他的笑。他覺得夠了:好了,還你這一聲笑,我便不再回頭,不看你欣喜還是哀愁。我既然有勇氣讓愛情發生,現在我將用同樣的勇氣等愛情結束,我不打算挽留。

愛情究竟有多長?我知道,全長236米。

“又一個故事結束了”晚上坐在永寧橋的欄桿上我想。然而也許還有一個故事已經生起,也許主角就是聽見阿乙笑聲的那個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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