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毛長得像她媽媽,性格也像。他媽媽是個遠近聞名的破貨,這個破貨曾經那麽浪漫過。黃毛的氣質裏也有一些浪漫,他對女人的手十分在意。當然,他捏過許多女孩子的手,憑他的相貌,女孩子當然會很喜歡他,也不在乎讓他看手或者捏手。但是女孩子不會嫁給他,因為他除了相貌一無所有。一無所有也罷了,偏有那麽一個媽。

黃毛的媽生下他以後,有過數不清的男人,黃毛對此習以為常。路上遇到被他媽蹬掉的男人,還會恭恭敬敬地叫一聲“爺叔”。他從小就耳聞目睹媽與爺叔們的勾當,就像一段不得不長在汙泥裏的蓮藕。要說講黃段子,應該他講得最露骨才對,偏偏他只講他捏過的一只只小手,從來不說他聽到看到的男女之事。其實他只要把故事裏的人物隱掉就行,譬如老姜頭,有些黃色故事裏的動靜一聽就知道是他的爹媽弄出來的。

黃毛不肯。

黃毛捏過的手都是柔若無骨的,順從聽話的,乾淨細膩的。他的媽有著一雙粗糙的骨節很大的手。他媽是街上掃馬路的環衛工,那雙手天天握著大竹掃帚掃馬路。

老姜頭對黃毛很不滿意,斥責道:“手,手,手。一天到晚手,難道女人就只有手嗎?”

“是的,女人只有手。”黃毛說。

我舅舅開始朗誦:

公雞公雞真漂亮

紅紅的雞冠長尾巴

母雞母雞真漂亮

肥肥的胸脯短尾巴

我舅舅說話結巴,朗誦不結巴。

我舅舅想,三個人中,數他最丟人。他想起家族裏傳得沸沸揚揚的那本什麽寶鑒。他一去尋找,被我外婆發現了。我外婆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哭起來。

“我的親娘啊!”。她哭道,“我可怎麽辦啊?”

我舅舅說:“找,找,......找。”

我外婆罵道:“找你的魂啊?”

我舅舅說:“找找,看看。看一眼。”

“殺千刀的,看了要生紅眼病。”

 

後來,這件找書的事就被大家遺忘了。原因是外婆開了一個“地下”木匠作坊。經常有人對我外婆說,我家缺個大衣櫃(或者是缺個五鬥櫥)你做不做啊?結果我外婆就動心了。我舅舅會做木工活,我外婆也是內行。。

我外婆把後天井騰空,叫上兩個老木匠,開始承接加工任務。黃毛沒事可做,每天都來,遞個東西,扶扶木頭什麽的。老姜頭上班很買力,不大來。

沒過多久,女主角出現了。這個女孩子高中畢業在家,等著頂替母親進廠。二十歲,因為讀書時留過兩級,所以畢業時就二十歲了。腦子不靈,卻長了一張聰明的臉,臉皮白裏透著粉紅,上面一層淡米色的汗毛。眼睛亮汪汪的,鼻尖上老是出汗。舉止笨拙,走路經常帶倒東西。這樣的女孩子毫無疑問地會引動所有男人的心思。她出現以後,我舅舅和黃毛經常地覺得喘氣粗重而且不均勻,像是生了什麽心臟病。

女孩子就住在這條弄堂裏,畢業了沒事幹,聽說我外婆繡花繡得好,就特意過來請教。她胖乎乎的手捏著一張小小的繡繃,那繡繃被她的手摸得有些臟,她繡的一大堆芍藥看上去也不大乾淨,在一些睛朗的天氣裏散布出莫名其妙的混濁的信息。但是她的眼神清澈透明,像風一樣在我舅舅和黃毛身上飄來飄去。我舅舅隔老遠也聞得到她的鼻尖和手指散發出的汗味。他經常什麽話也不說,一口一口地吸氣,他想,真香啊!他發現黃毛也是這樣。黃毛沒有固定的事可幹,可以自由地跑到下風處痛痛快快地吸氣。

因為這女孩子的目光飄忽不定,我舅舅和黃毛就相互吃起醋來。

“你”,黃毛指著我舅舅說:“一只結結巴巴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告訴你,這種女孩子不能碰,一碰,她就像飴糖一樣粘牢你。我有經驗。”

我舅舅說:“我,我,我沒經驗。我,我不怕,飴糖!”

過了一陣子,那女孩子終於把她的一大堆芍藥繡好了。繡好之後,她又開始繡一只黑白色彩的貓。這次誰也不看了,就低著頭,象沒人事一樣。她知道事情有點難辦,她是個好人家的女孩子,智商又有點問題,所以,索性誰也不看。我舅舅和黃毛知道事關緊要了,立刻互相提防得像賊一樣。

“芍藥呢?”黃毛問我舅舅,語氣裏惡狠狠地,“她是不是把芍藥給了你了?”

我舅舅說:“沒沒,沒。難道她沒沒,給你嗎?”

又過了幾天,我舅舅在上衣口袋裏摸到了這幅芍藥繡巾,他一陣天眩地轉的驚喜,又一陣萎萎瑣瑣的難為情,因為他那只口袋裏還裝著他一方臟兮兮的手帕,幾張擦屁股用的黃鈔紙。他想,人家多聰明啊!不知什麽時候就把東西放在你口袋裏了。

他聞到一些汗味,很熟悉的,好像前世裏註定他今生要對這汗味發生好感。除此之外,他還發現自己心裏有點惶恐。

於是在一次三個人的聚會中,我舅舅念了順口溜之後,把女孩子給他芍藥繡從口袋裏拎出來。

黃毛和老姜頭互相使了一個眼色,臉色有些黃。他們應該說話的,但是他們看著我舅舅,誰都不想說話。這種情形讓我舅舅感到絕望。

我舅舅更加惶恐。

“我我,我不要了,給,給你們。”

他毛手毛腳地把繡巾扔到他們身上。

黃毛和老姜頭的眼珠子開始活動,而後,臉色也不那麽難看了。

黃毛撿起繡巾放在鼻子底下聞聞,說:“沒錯,是她的。”

老姜頭上來摟住我舅舅:“跟你開玩笑,別在意。有了女朋友不要忘了我們啊!你發個毒誓。”

我舅舅看著老姜頭的臉,心裏想,老姜頭是個電工,一天到晚爬電線桿,最怕的就是觸電。就說:“我,我如,如忘了你們,我就觸電從電線桿子上掉下來。

黃毛和老姜頭互相看了一眼,開始講故事。他們說話的口氣顯得焉焉的,虛弱不堪,好像大病了一場。我舅舅想,有什麽辦法讓他們高興一點呢?

 

再說我外婆的地下木匠作坊,成天叮叮當當,刨錘砍削,一副發財的景象。這就驚動了居委會主任鮑阿姨。鮑阿姨是個熱心的女人,誰家有事,她一定在場。她膚色白晰,說話輕慢,神情總是懶懶的,卻特別能決斷事情。所以這一帶的居民都服她。

她徑自走到我外婆的後天井裏,輕呼道:“要死啊,還有這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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