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年輕人迅速交換了一下眼神。小夥子走過去,伸出一只手,拍了拍不停地喃喃自語“好女人吶!”的大伯。

“好了,好了,她是個好女人。但是,時間不早了,我嬸嬸肯定在家等急了。”

“她才不管我呢,你知道的。她巴不得我死在外面才好呢。不過,我是該走了,我還有事要去辦。幾點了?”

“八點二十了。”

走到學前弄口,老王聽到一個近在咫尺的聲音問自己:就這麽走了嗎?老王停住腳步,緊張地四下張了張。風更大了些,偶有幾個騎車人也都縮著脖子快速地騎了過去。那個聲音繼續問他:你有多久沒聽到劉寡婦的聲音了?

四十三年了。老王在風中回答道。

你就不想再聽聽嗎?

 

再次將耳朵貼在窗口的老王再一次相信劉寡婦確在屋內。媽的,那個從小就鬼計多端的侄子這一次差一點又騙了自己。屋裏的動靜很大,間或夾雜著劉寡婦嗚嗚的哭聲。這種獨特的表達滿足的方式,老王再熟悉不過了。四十幾年前,他哪回都能叫劉寡婦這麽哭上一陣,哭完之後,她就該笑了。媽的,就是這樣的。

不過,這次沒等劉寡婦笑出聲來,老王的敲門聲就響起了。不會錯的,老王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對聽慣了風言風語的耳朵從來都是認真負責的,不管主人願不願意聽,它都絲毫不漏地網羅進來。它的工作就是收集聲音。它做得好極了。

只一小會兒,門就打開了。光著上身,只穿了一條田徑短褲的侄子皺著眉頭擋在門口。讓我進去。老王推了幾推,沒能推開身體像小牛犢一樣健壯的侄子。

“讓我進去。我知道劉寡婦在裏面。你小子差一點又騙了我。”

“什麽劉寡婦,沒有劉寡婦,你剛才都看到了,沒有什麽劉寡婦。”

“你騙我,我知道的。你小子從小就鬼話連篇,虛頭滑腦,你讓我進去。”

老王踮腳向裏張望。沒人。但隆起的被窩裏顯然藏著一個人,不出意外的話,就是那個不好意思見自己的劉寡婦。老王突然一貓腰,從他侄子的胳肢窩下鉆了過去,一個箭步沖到床邊,一把掀開被子。

一聲驚叫和一具白晃晃的肉體讓老王一下子懵了。他幾乎什麽也沒看清,被子就被床上的人奪了過去。但下意識裏,他似乎又極快地瀏覽了一遍。很白,這就是他的全部印象。老王閉上眼,他的眼睛有一種被強光刺痛的感覺。

“你他媽的到底想幹什麽?”

身後那聲怒吼使老王猛一哆嗦。他緩緩轉過身。他的動作夠慢的,即使這樣,他的腦子也還是來不及跟上他的動作。他茫然地看著這會兒臉色鐵青的侄子。

“你說什麽?”

“你想幹什麽,你到底想幹什麽?”

“我,我又聽到了劉寡婦的聲音,但是——”

“夠了,媽的,我看你是老糊塗了,越活越糊塗了。”說著,他從椅子上一大堆亂七八糟的衣物裏找出他的棉毛褲,穿上,又往身上套了一件毛衣。然後給自己點了一根煙,在床沿坐下,悶頭抽了起來。

“我是老糊塗了,我明明聽到劉寡婦在屋裏說話,這一次我聽得很清楚的,她還在哭,那不是傷心,是高興,我最了解她了,她在床上高興的時候就是那樣哭的,我最了解她了……”

“好了。”小夥子又是一聲怒吼,接著站起身,走到門前,打開了房門。不知道是由於憤怒還是寒冷,他的身子一陣哆嗦。

 

究竟是怎麽回事?快走到家門口時,老王還在問自己。他手裏提著一把火紅色的沖鋒槍,那是他剛走到學前弄堂口時,他侄子從後面追上來扔給他的。他還記得二十幾年前,他侄子從他手中接過槍時滿臉的驚喜和隨之而來的歡呼雀躍。那時小家夥才五歲,是他王樹生的寶貝兒子。這小子從小就愛玩槍,老王陸陸續續給他買過十幾把各式各樣的玩具槍,這把沖鋒槍是其中最漂亮也是最貴的,小家夥簡直愛不釋手,即使後來破損了,也沒舍得扔掉。這小子現在把槍扔還給我,是什麽意思?老王撫摸著槍管處裂開的一條縫隙問自己,這算是什麽意思?

這個夜晚過得真是糊塗極了。老王記得自己本來是打算去雙流錄像廳的,卻鬼使神差去了侄子家。接下來發生的一切猶如一場夢,這會兒老王能回憶起來的只有那種熟悉的嗚嗚聲,就像一個委屈的孩子在曠野之中無助的哭泣,叫人心碎。可它真實的起因是由於滿足和快樂。他知道的。

在晚間天氣預報聲中,老王的老婆正打著震天動地的呼嚕,多肉的鼻子和微張的大嘴各自分工明確地完成著吸氣和吐氣的任務。她就是這樣和他王樹生睡了三十幾年的。老王把槍放在床上,在床邊站了一會兒。天氣預報說,在未來的十二小時內,氣溫將下降十度左右。知道了,老王說,我早就知道了。

關了電視和臥室的門後,老王走進廚房,在飯桌前坐下。飯罩下罩著晚上吃剩下的一碗肉絲燉白菜和一碟鹹水花生。老王將花生米移到跟前,打開桌上那瓶喝了三分之一的二鍋頭,對著瓶口,喝了一口。忽然,他想起了什麽,起身走到臥室。那把沖鋒槍正躺在屬於他的那三分之一個床位上,他老婆伸在被窩外的一只腳搭在那支槍的槍把上。老王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從她腳底把槍抽出來。床上的人翻了個身,繼而又打起了呼嚕。在她睜開眼之前,呼嚕聲不會停止,老王知道的。

現在好了,槍就擺在飯桌上,老王喝一口老酒,就幾粒花生米,看一看已經舊得毫無光澤並裂了多處裂縫的沖鋒槍。恍惚中,他覺得他的一生此刻就擺在這張桌上了。四十年前的那場戰鬥——不,準確地說,是遭到了敵人的突襲——又出現在他眼前。得承認,他王樹生是個怕死的兵,他時刻擔心著自己的小命。那一次,如果不是班裏他稱之為大哥、對他處處照顧的老鄉——一名沖鋒槍手,在他眼皮底下倒下,他不會急紅了眼揣著沖鋒槍不顧死活地從掩體一躍而出的。事實上,後來他後悔極了,為此丟掉的那根小弟弟讓他責怪了自己大半輩子。他無數次設想過假如在戰場上失去的是一只胳膊或一條腿,那他的生活都會比現在好上十倍二十倍。肯定的。

老王至今都沒有想通,他那玩意兒——他生活和做人的樂趣,怎麽不打一聲招呼就離他而去了。和他的一些戰友相比,他看起來倒像一個完整的人,但其實講難聽點,他是連性別也丟在戰場上了。他的老婆因此怨恨他,說實話,他能理解。包括這女人大張旗鼓地給他帶了一頂鮮艷的綠帽子,猶豫再三,他也接受了。他們沒有自己的兒子,他們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然而有一次,他老婆的肚子倒真的大了起來。當然不是他的種。她竟然打算生下來,她發誓有了自己的孩子後就開始好好地過日子。她的意思是,不再給他戴綠帽子,一心一意地做孩子的母親和他的妻子。王樹生差一點就被她描繪的那幅景象迷惑了。這時,他的二弟站出來說了一句話:大哥,你的腦子也太簡單了。王樹生靜下心來一想,確實,自己的腦子太簡單了。誰知道那女人心裏打的是什麽主意,等孩子生下來以後,也許自己不但做不了孩子的父親,弄不好連丈夫的位置都得拱手讓給別人。

到現在,老王仍為當年自己沒有頭腦一熱、枉想不播種就有收成感到慶幸,否則,他頭上遭人恥笑的綠帽子上又會多一只臭不可聞的屎盆子。在不知不覺中,老王已將瓶裏約莫七、八兩的二鍋頭全都喝了下去。他拿起酒瓶晃了晃,確實沒有了。老王站起身,房頂上日光燈的鎮流器發出“嗡嗡嗡”的響聲。他擡頭看了看,突然感到自己的心臟一陣猛跳。怎麽回事?他問自己,繼而又擡頭看了看。什麽也沒看出來。不過,一定有原因的。老王閉上眼,使勁開動著腦子。

“嗡嗡嗡……”

 

對了,是飛機的聲音,老王終於想起來了。那次遭小日本突襲之前,先是幾架敵機神氣活現地在上空盤旋。後來炸彈就下來了,接著他的戰友倒下了,他的老鄉倒下了,最後,他也倒下了。媽的,都倒下了。等他醒來的時候,一位臉上長著幾顆雀斑的年輕軍醫不無抱歉地告訴他,他那玩意兒沒有了,不是他們割掉的,從戰場上擡下來時就沒有了。媽的,沒有了。此刻,老王再次感到了那種久違了的絕望的憤怒。他操起桌上的沖鋒槍,對著日光燈,扣動扳機,嘴裏模擬著:噠噠噠……

邊打,老王邊退。他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警惕地註意著周圍的情況。他仍然愛惜著自己這條老命。推開臥室的門,他的老婆四平八穩地躺在床上,打著呼嚕。老王朝著她就是一陣猛烈的掃射,後者絲毫不為所動,呼嚕聲依舊有板有眼地向四周擴散,擴散開來。又是一陣更為猛烈的掃射,分別射向心臟、腹部和臉部,老王有把握能把敵人打個稀巴爛。而床上的人這時居然極為滿足地努了努嘴(子彈很好吃嗎?),然後又打起了在老王聽來更為響亮的鼾。媽的,老王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掀開被子。床上的呼嚕聲嘎然而止,隨之而來的是一聲驚叫當看清楚是自己的丈夫時,床上的人怒不可抑地推了後者一把,你發什麽神經病!老王擡手就給了她一耳光,接著把槍口抵在她的胸部,扣動扳機,噠噠噠……。

沒有用,她還活著,並且極為有力地掙紮著,叫喊著。突然,老王來了靈感,他一把扯開敵人的褲子,後者一下子安靜了下來,驚訝同時饒有興趣地看著他。這是一個讓她感到陌生又新鮮的動作。老王順利地褪下已被他扯破的褲頭,又同樣順利地分開了敵人的雙腿,他拿起他的沖鋒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那個對於很多男人來說已是熟門熟路、而他王樹生卻從未光顧過的洞口伸了進去,毫不猶豫地伸了進去,扣動扳機,噠噠噠……。身下敵人的目光由詫異變為溫柔,呼吸聲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急促,就像今晚的西北風。老王忽然想起了他被抓壯丁的那晚也是一個刮西北風的天氣,他被人從劉寡婦床上拉下來的時候,劉寡婦喊了一句:外面起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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