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貝爾。考夫曼:公園裏的星期天

接近傍晚的陽光依然溫煦怡人,而市聲塵囂被公園密密叢叢的樹阻擋在外。她把書放在椅子上,拿下太陽眼鏡,心滿意足地舒了一口氣。莫登正在看“時代周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他們三歲大的兒子賴瑞在沙坑裏玩;和風輕輕撩起發絲,拂過她的面頰。已是星期天下午五點半,公園角落裏的遊戲場地差不多沒有人了。秋千和蹺蹺板一動也不動地被遺棄在那兒,滑梯上也沒有人,只有兩個小男孩肩並肩蹲在沙坑裏專心地玩。多美好啊,她想,幾乎為了這份安詳的感覺微笑起來。他們應該多出來曬曬太陽,莫登的膚色那麽蒼白,整個禮拜都關在灰灰暗暗工廠似的大學裏。她充滿愛意地握緊他的手臂,眼光瞧著賴瑞,他微微皺著眉頭,專心挖掘渠道的神情,令她十分愉快。另外那個小男孩忽然站了起來,很快地揮動一下他胖嘟嘟的小手,鏟了一把沙撒在賴瑞身上,還好沒撒到他的頭。賴瑞繼續挖,那小男孩依然舉著鏟子,面無表情麻木地站著。
 
“不可以,不可以,小弟弟。”
 
她朝他搖了搖手指,一邊尋找那孩子的媽媽或保姆。
 
“我們不可以丟沙子,因為沙子可能會跑進眼睛,弄壞眼睛。我們要規規矩矩地在這個沙坑裏玩。”
 
那男孩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帶著期盼的表情望著她。他年紀與賴瑞相當,體重大約重了十磅,一個胖小子,臉上全然沒有賴瑞的機靈敏捷。他媽媽在哪裏?廣場上僅剩兩個女人和一個穿輪式溜冰鞋的小女孩,她們正朝出口走去,此外,還有一個男人坐在幾尺外的長椅上。他塊頭很大,拿著周日漫畫貼近了臉看,那身子幾乎占滿了整張椅子。她猜想他就是那孩子的爸爸。他的目光不曾離開那份漫畫,但嘴角卻很熟練地唾了一口。她趕緊移開自己的目光。就在這個時候,胖男孩又和剛才一樣迅速地鏟了一把沙撒在賴瑞身上,這回有些沙撒在他的頭發和額頭上。賴瑞擡頭看看他媽媽,他的嘴唇猶疑地動了動;她的反應會告訴他該不該哭。她的第一個直覺是沖到兒子身邊,撣掉他頭發上的沙,並懲罰那個小孩,但她控制住了。她總是說她要賴瑞學習打自己的仗。
 
“不可以這樣,小弟弟。”
 
她很嚴厲地說,身體往前傾了出去。
 
“你不可以丟沙子!”椅子上的男人動了動嘴,好像要再唾一口,不過他卻開口了,並沒有看她,只看著小男孩。
 
“你盡管做,喬,”他大聲說:“你愛怎麽丟就怎麽丟,這是公共的沙坑。”
 
她覺得膝蓋忽然軟了一下,轉頭看著莫登,他已經知道怎麽回事了。他小心地把“時代”放在腿上,將他那端正、削瘦的面孔轉向那個男人,帶著他當面指出學生思想中錯誤之處時,所展露的羞赧、歉意的微笑。他一開口,又是帶著他慣常的理性邏輯。
 
“你說得很對,”他愉快地說:“但是正因為這是公共場所……”那男人放下他的漫畫,瞪著莫登,他慢慢地、仔細地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
 
“那又怎樣?”他無禮的聲音中夾著一絲威脅。
 
“我的小孩在這裏和你的小孩有同樣的權利,只要他想丟沙,他就可以丟,如果你不喜歡,可以帶著你的小孩滾蛋。”
 
小孩眼睛和嘴巴都張得大大的,小手握著鏟子,靜靜地聽他們說話。她註意到莫登下巴的肌肉緊了。他很少生氣,很少發火。她心中充滿了對丈夫的溫柔愛意,以及一股對那個男人的怒氣,氣他將她丈夫卷入了一個對他而言,如此陌生,如此可厭的情境,而這股怒氣卻又是那麽無助。
 
“好,只要一分鐘,”莫登很客氣地說:“你必須了解……”
 
“餵,閉嘴。”
 
男人說。她的心開始怦怦跳。莫登略站了起來,“時代”滑落地上。另外一個男人慢慢站了起來,朝莫登走了幾步,然後站住。他彎起他巨大的手臂,等著。她並緊顫抖的雙膝。會發生暴力、打鬥嗎?多麽可怕,多麽不可思議……她必須采取行動,阻止他們,叫救命。她想把手放在丈夫的袖子上,拉他坐下來,但基於某種原因,她沒有這樣做。莫登推了推眼鏡。他十分十分蒼白。
 
“這太荒謬了,”他不平地說:“我請問你……”
 
“怎樣?”男人說,他站在那兒,兩腿分開,並輕輕抖動,輕蔑地看著莫登。
 
“你和誰一起上?”兩個男人互相瞪視好一陣子。然後莫登轉身靜靜地說:“走吧,我們離開這裏。”
 
他笨拙地走向沙坑,不自然的腳步幾乎踉蹌搖擺。他蹲下去,把賴瑞和他的鏟子抱出沙坑。賴瑞立刻回過神來,臉上全神貫註的表情不見了,開始又踢又叫。
 
“我不要回家,我喜歡玩,我不要什麽晚飯,我不喜歡晚飯……”他們離開時,賴瑞的哭叫成了伴奏,他們一人一手拖著賴瑞往前走,他的腳在地上磨拖著。要走到出口必得經過那男人坐的椅子,現在他又大模大樣地坐在那兒了。她小心不去看他,帶著她可以找到的所有尊嚴,拉緊賴瑞滿是沙子且冒汗的小手,而莫登抓住賴瑞的另一只手。她頭擡得高高的,緩慢地和她的丈夫及孩子走出那片遊樂場。她的第一個感覺是松了一口氣,避免一場打鬥,沒有人受傷。然而在這感覺之下還有一層別的,很沈重且擺脫不掉的感覺。她察覺到那不僅是一次不愉快的意外,不僅是理性敗給了暴力而已。她隱隱約約感覺到這件事在她與莫登之間留下了某種非常個人、而又熟悉、重要的東西。忽然莫登說話了。
 
“那並不能證明什麽。”
 
“什麽?”她問?“打架。打架除了證明他比我高大以外,並不能證明什麽。”
 
“當然。”
 
她說。
 
“惟一可能的結果,”他繼續有條有理地說下去:“就是——什麽?我的眼鏡破了,也許掉了一兩顆牙,幾天不能上班——為什麽要這樣?為了正義?還是真理?”
 
“當然。”
 
她重復一次。她加快腳步,只想回到家,讓自己忙著做些日常工作;也許那個像強力膠一樣黏在她心上的感覺就會消失。所有的愚蠢卑鄙的惡棍也都消失,她想,一面更用力拉住賴瑞的手。小孩還是哭個不停。以前她總對他那毫無抵禦能力的小身體、柔弱的膀子、棱角分明的肩膀、細瘦不穩的雙腿,有著一絲溫柔的憐惜,但是現在,她的嘴唇憤恨地緊閉著。
 
“別哭了,”她很兇地說:“你真丟臉。”
 
她覺得他們三個好像踩在爛泥裏前進一樣。小孩哭得更大聲了。如果剛才發生了事情,她想,如果他們打起來了……但是他還可能做什麽呢?讓自己被揍扁?企圖對那男人說教?找警察來?“警官,公園裏有個男人不肯阻止他的孩子把沙灑在我小孩的身上……”整件事就這麽蠢,根本不值得想。
 
“老天,你不能叫他安靜嗎?”莫登怒沖沖地問?“你以為我一直在幹嘛?”她說。賴瑞往後退,腳抵在地上。
 
“如果你不管教這個小孩,我來。”
 
莫登急促地說完,靠近那小男孩。但她的聲音制止了他。她細小、冷酷、充滿輕視的語氣,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是嗎?”她聽見自己說:“你和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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