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博比·安·梅森:夏洛伊

勒羅伊·莫菲特的老婆諾瑪?吉恩正在練胸大肌。她先用三磅的啞鈴熱身,再過渡到二十磅的杠鈴。看著兩腿分開站立的她,勒羅伊想到了神力女超人。

“要是能把這塊肌肉練到我想要的硬度,做什麽我都願意。”諾瑪?吉恩說,“你摸摸這根胳膊。沒那根硬。”

“因為你是右撇子。”勒羅伊一邊說,一邊躲開杠鈴劃出的弧線。

“你覺得是這樣?”

“當然。”

勒羅伊是個卡車司機。四個月前他的腿在高速公路上的一場車禍中受了傷,理療涉及到舉重器械和滑輪裝置,這促發了諾瑪?吉恩健身的想法。她眼下正上著一個健身班。自從他的拖車在密蘇裏被攔腰撞毀,左腿被擰成麻花後,勒羅伊一直在領取短期傷殘保險。他屁股裏還埋著一根鋼針。那輛拖車很可能再也開不了了。它像一只飛回窩裏棲息的大鳥一樣停在後院裏。勒羅伊已經在肯塔基的家裏待了三個月,傷腿也幾乎全愈了,但是他被那場事故嚇著了,再也不想開長途。他還不確定接下來要幹什麽。在此期間,他迷上了手工模型制作。他先做了一個小木頭房子,是用開了槽的冰棒棍搭建的。給模型塗上清漆後,他把它放在了電視機上,它至今還在那裏放著。這個模型讓他想起鄉村聖誕期間的景象。接下來他嘗試過手工編織(黑天鵝絨布上的帆船)、帶流蘇花邊的貓頭鷹、拼接起來的B17空中堡壘和用一個模型卡車做成的台燈,燈具被螺絲釘固定在駕駛室的頂部。開始時,他只是用這些成套的模型來解悶和打發時間,不過現在他正在考慮用成套的材料建一個實際大小的木頭房子。這將比建一個正規的房子要便宜得多,此外,勒羅伊越來越體會到把東西組建起來的樂趣。他同時意識到開車的這些年來,他總是從那些風景秀麗的地方飛馳,從來不花點時間仔細觀察一下路邊的景物。

“沒有人會讓你在新小區裏搭一棟木頭房子的。”諾瑪?吉恩對他說。

“如果我說是為你搭的,別人會同意的。”他說,在揶揄她。從他們結婚的那天起,他就承諾要為諾瑪?吉恩蓋一棟房子。他們一直在租房子住,他們現在住的房子很小,而且毫無特色,勒羅伊覺得它簡直就不像一棟房子。

諾瑪?吉恩在雷克斯奧百貨店上班,她積累了豐富的與化妝有關的知識。當她向勒羅伊講解涉及面霜、收斂液和增濕劑的皮膚保養三步驟時,他卻心情愉快地想著輪滑油柴油這一類的石化產品。這就是他和諾瑪?吉恩的共同之處。自打回家後,他對妻子有一種超乎尋常的憐惜之情,也為自己長期在外而感到內疚。但是他看不出來她對他的感受。諾瑪?吉恩從來沒有因他常年在路上跑抱怨過什麽;也沒有說過諸如稱他的卡車為“寡婦機”之類的惡言。他一點都不懷疑她的忠貞,但希望她對他永久性的歸來多少有點高興的表示。看著待在家裏的勒羅伊,諾瑪?吉恩的臉上經常露出詫異的神情,讓他覺得她似乎對此有點失望。或許這讓她過多想起他們早期的婚姻生活,那是在他開卡車之前。多年前他們曾有過一個孩子,還是個嬰孩時就死了。他們從來不去回憶與蘭迪有關的事情,那些往事幾乎已經淡出了他們的記憶,可是現在勒羅伊整天待在家裏,有時兩人一起時竟有點尷尬,勒羅伊在想他們中的一個是否應該提起這個孩子。他有一種預感,他們正從一個夢裏一起醒來——他們必須創造出一個新婚姻,重新開始才行。他們應該為還結著婚而感到慶幸。勒羅伊從哪兒看到過,對大多數人來說,失去孩子後,婚姻也就完蛋了,或許是從《唐納修》【1】上看到的,他已經記不清自己是從哪兒獲悉這些的了。

勒羅伊在聖誕節給諾瑪?吉恩買了一架電子管風琴。她上高中時彈過鋼琴。“你忘不掉的,”她說,“就像騎自行車一樣。”

新樂器上有很多鍵和按鈕,開始時她有點手足無措。她試探性地碰了碰幾個鍵,按了幾下按鈕,然後用指尖輕輕彈起《筷子》。出來的聲音是放大了的木琴聲,狐步舞的節奏。

“簡直就像一個交響樂隊!”她大聲喊道。

管風琴的表面處理成核桃木的顏色,有十八個預置和弦,可選擇的伴奏包括長笛、小提琴、小號、單簧管或五弦琴。諾瑪?吉恩幾乎立刻就掌握了管風琴的彈奏。她先彈了一些聖誕歌曲,然後買了一本《六十年代歌曲集》,學會了裏面的每一首歌,並用那排色彩鮮艷的按鈕給這些歌曲加上變化。

“我當時並不喜歡這些歌,”她說,“但是我有個奇怪的感覺,肯定有我過去沒有看出來的東西。”

“沒有你看不出來的東西。”勒羅伊說。

勒羅伊喜歡躺在沙發上,一邊抽著大麻一邊聽諾瑪?吉恩彈奏《眼睛一刻也離不開你》和《我會回來的》。他又回來了。在路上跑了十五年以後,他終於和他所愛的女人住下來了。她真的很漂亮,皮膚完美無瑕,卷發像鉛筆刀刨出的木花。

自打住下不走後,勒羅伊這才註意到鎮子上的變化。新的住宅區像漂在水面上的浮油一樣在西肯塔基擴散著。鎮邊的牌子上寫著:“人口:11500”——只比二十年前多了七百人,勒羅伊弄不明白都有誰住在這些新房子裏。那些周六下午聚集在法庭前面廣場下跳棋嚼煙草的農民不見了。勒羅伊已有很多年沒去註意那些農民了,他們就這麽不知不覺地消失了。

勒羅伊去新購物中心停車場見一個名叫史蒂夫?漢密爾頓的男孩。他們在停著的車旁碰頭時假裝不認識對方。史蒂夫把一盎司的大麻扔在勒羅伊車子前排座位的下方。史蒂夫穿著橘紅色的運動鞋和上面印著“查塔胡契河超級大耗子”的體恤衫。他父親是個很有名的醫生,住在一個昂貴小區裏一棟帶白圓柱的新房子裏,那棟磚結構的房子看上去有點像殯儀館的業務室。公用電話簿上列有史蒂夫的號碼,並表明是“未成年”。

“你從哪兒弄到這些玩意的?”勒羅伊問,“你老爸那裏?”

“那是我該知道但你需要動腦筋想想的東西。”史蒂夫說。他人很瘦小,眼睛細長細長的。

“你還有什麽?”

“你還對什麽感興趣?”

“也沒什麽特別的。隨便問問。”

勒羅伊過去喜歡開快車,現在他不得不開得慢一點,他需要變得溫和一點。他往後靠在車身上,說:“我打算給自己蓋一棟木頭房子,一有時間就動手。不過我老婆,我覺得她對此不怎麽感興趣。”

“好吧,需要我的時候說一聲。”史蒂夫說。他用手掌裹著一根香煙,像是怕被風吹滅了。他猛吸了一口,把煙頭在瀝青路上踩滅,然後懶洋洋地走開了。

史蒂夫的父親上高中時比勒羅伊高兩屆。勒羅伊今年三十四歲。他和諾瑪?吉恩結婚時兩人都剛滿十八歲,結婚沒幾個月蘭迪就出生了,但他只活了四個月零三天。要是還活著的話,他應該和史蒂夫差不多大。那天諾瑪?吉恩和勒羅伊去一個露天電影院看連場電影(《奇愛博士》和《愛會再來》),嬰孩就睡在車子的後座上。第一部電影剛放完,孩子就死了,是嬰兒猝死綜合癥。勒羅伊還記得自己在急癥室把蘭迪遞給護士時的情景,像是在送她一個大洋娃娃。死嬰和一袋面粉一樣沈。“這種事情時有發生。”醫生說。勒羅伊每次回想起醫生當時的聲調,都覺得它冷冰冰的。勒羅伊現在幾乎已想不起那個孩子的模樣,但卻清楚地記得《奇愛博士》裏的一個場景:美國總統正用熱線和蘇聯總理通話,聲音非常友好,告訴他那架正意外飛向蘇聯的轟炸機。他當時在作戰室內,燈光下是一張世界地圖。勒羅伊記得諾瑪?吉恩當時神情緊張地站在他身旁,而他卻在想:這個陌生姑娘是誰?他居然忘記了她是誰。科學家現在說嬰孩搖籃死是由一種病毒引起的。誰都不知道那到底是怎麽回事,勒羅伊心裏想。答案總在變來變去。

勒羅伊從購物中心回來後,在家裏見到諾瑪?吉恩的母親梅布爾?比斯利。勒羅伊直到今年才意識到她和諾瑪?吉恩待在一起的時間有多少。她每次來訪都要先檢查一下壁櫥,然後是他們種的植物,提醒諾瑪?吉恩哪棵植物枯掉了。梅布爾稱這些植物為“花草”,盡管它們從來不開花。她總能發現諾瑪?吉恩的臟衣服是否堆積起來了。梅布爾個頭不高,有點胖,染成棕色的發卷看上去比她有時戴的假發更像假發。今天她給諾瑪?吉恩帶來一條灰白色的床裙。她在一個室內裝潢店上班。

“這是我今年做的第十條了,”梅布爾說,“我一做起來就停不下來。”

“好看。”諾瑪?吉恩說。

“我們可以把東西藏在床肚裏了。”勒羅伊說,他一般通過開玩笑來和丈母娘搞好關系。當年他把諾瑪?吉恩肚子搞大這件事讓梅布爾丟盡了臉,她從未真正原諒過他。嬰孩死後,她說這是命運在嘲弄她。

“那是什麽?”梅布爾指著一塊纏著紗線的粗亞麻布,朝勒羅伊大聲說道。

勒羅伊把它拿起來讓梅布爾看。“這是我的十字繡,”他解釋道,“是個‘星球大戰’枕套。”

“那是女人家做的事情。”梅布爾說,“腦子沒出問題吧?”

“電視上的那些大塊頭足球運動員都在做這個。”他說。

“為什麽?勒羅伊。你總在騙我。我根本就不相信你。你不知道自己該幹些什麽。這是問題所在。哼,針線活!”

“我打算蓋一棟木頭房子,”勒羅伊說,“計劃好了就開始。”

“見你的大頭鬼。”諾瑪?吉恩說。她一把奪過勒羅伊手裏的十字繡,把它塞進一個抽屜裏。“先得找份工作,現在你就是想蓋也沒錢蓋。”

梅布爾一邊理腰帶一邊說:“我還是覺得你們應該在安定下來之前去一趟夏伊洛。”

“再說吧,媽。”諾瑪?吉恩很不耐煩地說。

梅布爾說的是田納西州的夏伊洛。過去這幾年她一直敦促勒羅伊和諾瑪?吉恩去看看那裏的南北戰爭戰場。梅布爾度蜜月時去過那裏,那是她唯一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旅遊。她丈夫在諾瑪?吉恩十歲那年死於潰瘍穿孔,但於1975年加入“邦聯之女聯合會”【2】的梅布爾至今還惦著重遊夏伊洛。

“我開著那輛卡車走遍了海角天邊,”勒羅伊對梅布爾說,“卻從沒去過那個戰場。是不是有點說不過去?我怎麽把它給忘了呢?”

“而且根本就沒有那麽遠。”梅布爾說。

梅布爾離開後,諾瑪?吉恩她給勒羅伊念寫的紙條。“你可以做的事情。”她宣布:“你可以去聯合碳化物公司當一名警衛,他們允許你坐在凳子上。你可以去木材場找點事做。如果你那麽喜歡蓋房子,你可以在那裏幹點木工活。你可以……”

“我無法做需要一天站到晚的工作。”

“那你應該試著在化妝品櫃台後面站上一天。真奇怪,腿腳並不好的父母,竟會生出有著如此強壯雙腿的我來。”此刻的諾瑪?吉恩正手扶廚房櫃台,一邊說話一邊輪流高擡雙膝。她腳踝上還綁著兩磅重的沙袋。

“你放心,”勒羅伊說,“我會去找事做的。”

“你可以幫別人往屠宰場運送小牛,這不需要開那輛大破車。”

“我會給你蓋棟房子,”勒羅伊說,“我想給你蓋一棟真正的房子。”

“我不想住在小木屋裏。”

“不是小木屋。是一棟房子。”

“我不管。它看上去就像一個小木頭房子。”

“我和你一起就能把這些木料擡起來,就像舉重一樣。”

諾瑪?吉恩沒有搭腔。她在廚房裏來回走著,一邊呼吸一邊數數。她在做高擡腿。

事故發生前,勒羅伊每次出車回來都和諾瑪?吉恩待在家裏,躺在床上看電視,玩牌。她會做他喜歡的食物——炸雞、火腿和巧克力派。而現在大多數時間裏他都一人在家待著。諾瑪?吉恩一大早就不見了人影,只在床上留下一個冰冷的空位。她吃一種叫做“身體的夥伴”的麥片,吃完後碗就放在桌子上,被牛奶浸泡過的棕色球狀麥片漂浮在剩下的牛奶裏。他發現了諾瑪?吉恩一些他過去從未註意到的行為:切洋蔥時她總要把眼睛轉向一個角落,好像連看上一眼都受不了;她總是在晚上九點整換上屋裏穿的拖鞋,並把跑步穿的鞋子塞到沙發下面;她留下長面包的兩端餵鳥。勒羅伊有時會在餵鳥器跟前觀察鳥。他註意到飛過窗前的金翅雀奇特的飛行方式。它們收攏翅膀,直直地往下落,然後張開翅膀接住自己,再往上飛。他在想它們往下落的時候是否閉上眼睛。在床上諾瑪?吉恩總是閉著眼睛。她還要把燈關掉。即使那樣,他敢肯定她的眼睛也是閉著的。

勒羅伊有時會開著小車在鎮子裏轉上很久。他往往開得漫不經心。帶轉向助力的方向盤和自動擋會讓你覺得開著的車子小得微不足道,他的身體幾乎不用參與駕駛。他的傷腿舒服地伸展著。有一兩次他差點撞上什麽,但坐在小轎車裏,就連有可能發生事故也顯得不那麽要緊。他在新小區裏悠閑地開著,像罪犯為搶劫做踩點。新小區裏所有的房子看上去都很大,結構也很覆雜。看來諾瑪?吉恩關於木頭房子不適合新小區的說法還真有點道理。

一天,勒羅伊開車回來,發現諾瑪?吉恩在哭。她正在廚房裏做土豆和蘑菇砂鍋,澆頭是碎奶酪。她因為抽大麻被她母親捉住而落淚。

“我沒聽見她進來。我正站在這裏吞雲吐霧呢。”諾瑪?吉恩說著擦了擦眼睛。

“我知道這是遲早的事。”勒羅伊說,用手臂摟住了她。

“她就不知道有‘敲門’這個詞,”諾瑪?吉恩說,“到現在才被她發現已經算是個奇跡了。”

“這麽想吧,”勒羅伊說,“如果我抽大麻時被她逮了個正著,那會怎樣呢?”

“你最好別讓她逮著!”諾瑪?吉恩說,“勒羅伊?莫菲特,我警告你!”

“跟你開玩笑呢。哎,給我彈一首歌吧,這會讓你輕松一些。”

諾瑪?吉恩把砂鍋放進烤箱,設好了定時器。她彈了一首拉格泰姆,選了小號和五弦琴的音色,勒羅伊點了根大麻躺在沙發上,他正在為梅布爾逮著他抽大麻這個想法而暗自發笑。他想起了史蒂夫?漢密爾頓——那個販賣大麻葉的醫生的兒子。

一切都顯得很好笑。整個鎮子小得可憐,人都瘋了。他想起了弗吉爾?馬西斯,那個和他打過台球、喜歡自誇的警察。弗吉爾最近領著人馬突襲了一個保齡球館,在球館後面的一個房間裏繳獲了價值超過一萬元的大麻。報紙上登了一張他手拿裝著大麻葉的口袋,裂開嘴笑的照片。眼下,勒羅伊想象著弗吉爾怎樣一腳踹開門,把正吞雲吐霧的他逮個正著。諾瑪?吉恩制造出來的喧鬧聲或許已引起弗吉爾的懷疑。諾瑪?吉恩真是太棒了,她現在聽上去就像一個硬石搖滾樂隊。當她彈奏拉丁節奏的《陽光超人》時,他跟著哼了起來。諾瑪?吉恩的腳在上下移動,上下移動。

“嗯,你覺得怎樣?”諾瑪?吉恩停下來翻歌譜時勒羅伊說。

“我覺得什麽怎樣?”

他腦子裏一片空白。隨後他說道:“我要把拖車賣掉,來給我們造一棟房子。”這並不是他想要說的。他想知道她是怎麽想(真實的想法)他們的關系的。

“別再提那個了。”諾瑪?吉恩說。她開始彈《下一個是誰?》。

勒羅伊過去常向搭他車的人講他的經歷——他的出行、他的家鄉、和那個嬰孩。他往往用這樣的一個問句來結尾:“那麽,你覺得怎樣?”這其實只是一個加強說服力的提問。他最終覺得自己總是在向同一個搭車人反覆講述同一個故事。當他意識到自己的聲調是那樣的自憐和哀怨,就像年輕人唱的傷感歌曲一樣,於是停止了他的講述。現在勒羅伊突然有了向諾瑪?吉恩講講自己的沖動,就像他剛認識她一樣。他們認識太久了,已經把對方忘記了。他們可以重新了解對方。可是當烤箱定時器響起來的時候,他已經忘記了自己要這麽做的原因。

梅布爾第二天順道來訪。那是個周六,諾瑪?吉恩正在做清潔。勒羅伊則在研究剛剛收到的小木屋設計藍圖。他把那些很大的藍色硬紙版鋪了一桌,紙上是白色的圖案和數字。諾瑪?吉恩吸塵那會兒,梅布爾在喝咖啡。她把咖啡杯放在一張藍紙板上。

“我在等著那一刻的到來。”她對勒羅伊說,用手指敲著桌子。

諾瑪?吉恩剛關掉吸塵器,梅布爾連忙大聲說道:“你聽說那條咬死嬰孩的達特桑嗎?”

諾瑪?吉恩說:“那個字念‘達克斯’。”

“他們給那條狗判了刑,它咬掉了嬰孩的腿。這期間嬰孩的母親就在隔壁的房間裏。”她提高了嗓門,“他們認為這是疏忽罪。”

諾瑪?吉恩在聽。勒羅伊打開冰箱,拿出無糖百事可樂給梅布爾。梅布爾咖啡還沒喝完,她擺了擺手。

“達特桑就是那樣的,”梅布爾說,“它們很嫉妒。如果不看著它們,它們會把一個地方咬得稀爛。”

“你最好不要滿嘴跑火車,梅布爾。”勒羅伊說。

“嗯,事實就是事實。”

勒羅伊透過窗戶看著他的大拖車。它像一個放在後院累積塵土的巨大家具,要不了多久,就會變成一個古董。他又聽見吸塵器的聲音。諾瑪?吉恩像是又在吸客廳的地毯。

她後來對勒羅伊說:“她因為抓到我抽大麻才提嬰孩的事的。她想報覆我。”

“你說什麽呀?”勒羅伊說,不安地把圖紙翻來翻去。

“你心裏最清楚。”她坐在廚房的一把椅子上,雙臂抱著膝蓋,腳離開了地面,看上去弱小無助。她說:“她提那樣的話題就是那個意思!說那是疏忽罪。”

“她不是那個意思。”勒羅伊說。

“她也許沒有想著要有那個意思。她總是這樣說話,你不知道她會說些什麽。”

“但是她沒有那個意思。她只是隨便說說。”

勒羅伊打開一個大瓶的啤酒,倒進兩個玻璃杯裏,仔細分均勻了。他遞給諾瑪?吉恩一杯,她機械地接了過去。他們在廚房的窗旁坐了很久,看著餵鳥器旁忙活的鳥兒。

肯定是出了什麽問題。諾瑪?吉恩要去上夜校。她已從為期六周的健身班畢業,現在要去帕迪尤卡社區大學上成人寫作課。她把晚上的時間都花在描述文章的段落大意上。

“你首先要有一個主題句,”她向勒羅伊解釋說,“然後把文章分解開。你的次主題必須和你的主題有關聯。”

對勒羅伊來說,這些聽起來有點令人生畏。“我的英文從來就不怎麽樣。”他說。

“很有道理。”

“你做這個究竟是為了什麽?”

她聳聳肩,說:“總算在做一件事吧。”她站起身,舉了幾下啞鈴。

“沒人在意一個開卡車的英文怎樣。”

“我沒在批評你的英文。”

諾瑪?吉恩過去經常說:“如果少睡十分鐘,我一整天都昏沈沈的。”現在她卻在熬夜寫作文。她的第一篇作文得了個“B”,是一篇關於制作火鍋菜的論文。諾瑪?吉恩近來一直在做一些不尋常的食物——玉米卷、拉薩格那【3】和孟買雞等等。雖然她第二篇作文的題目就叫“為什麽音樂於我很重要”,她卻不再彈管風琴了。她坐在餐桌旁,聚精會神地想著作文的提綱,勒羅伊則在一邊按照設計圖擺弄一套林肯原木【4】。他想到一車編了號帶榫頭的原木就覺得頭大,想提前做點準備。和諾瑪?吉恩在同一張餐桌上工作時,勒羅伊希望他們之間能有點交流,但是他知道自己這麽想是傻到家了,諾瑪?吉恩的心早已不在這裏了。他知道他將失去她,就像梅布爾說的,他只是在等那一刻的到來。

一天,梅布爾在他家裏,諾瑪?吉恩還沒有下班,勒羅伊發現自己開始信任梅布爾,他意識到梅布爾肯定比他更了解諾瑪?吉恩。

“我不知道那個丫頭腦子裏在想什麽,”梅布爾說,“原來雞一進籠子她就上床了,你說現在她熬到半夜還不睡。還有就是她居然抽上那個了。我真是沒臉活了。”

“我想給她蓋一棟漂亮房子。”勒羅伊說,指著那些林肯原木。“我覺得她一點興趣都沒有。也許我不在家她反而高興一點。”

“她不知道該拿你回家這件事怎麽辦。”

“是嗎?”

梅布爾掀開林肯原木搭的小木屋的房頂。“你無法讓我去住小木屋,”她說,“我是在小木屋裏長大的。我告訴你說,住小木屋不是件容易的事。”

“現在不一樣了。”勒羅伊說。

“聽我說。”梅布爾說著朝勒羅伊怪怪地一笑。

“什麽?”

“帶她去一趟夏伊洛。你們需要一起出去走走,擦出點火花來。她的腦子被那些書本搞亂了。”

從她母親的臉上,勒羅伊看到了諾瑪?吉恩面部的某些特征。梅布爾飽經風霜的臉像皺起的棉花團,但是她突然看上去那麽動人。勒羅伊突然意識到梅布爾一直在暗示他們,想讓他們帶她一起去夏伊洛。

“我們一起去夏伊洛吧,”他說,“你、我,還有她。下個禮拜天。”

梅布爾猛地舉起雙手表示反對:“哦,不行,我不去。年輕人願意單獨待著。”

諾瑪?吉恩拿著食品進屋時,勒羅伊激動地說:“你媽想去夏伊洛已經想了三十五年了。是去一趟的時候了,你不覺得嗎?”

“我不想摻和到別人的二次蜜月裏。”梅布爾說。

“老天爺,誰去度二次蜜月?”諾瑪?吉恩大聲說道。

“我從來沒有養過一個這麽說話的女兒。“梅布爾說。

“你才知道多少?”諾瑪?吉恩說。她開始往出拿盒子和罐頭,並使勁摔著櫥櫃的門。

“夏伊洛有一個小木屋,”梅布爾說,“打仗那會兒就在那裏了。上面有子彈孔。”

“你什麽時候可以閉上嘴不再提夏伊洛?”諾瑪?吉恩問。

“我一直覺得夏伊洛是最美的地方,有那麽多的歷史。”她接著說道:“我只希望你們能在我死之前去上一次,這樣你們可以和我講講它的近況。”過了一會兒,她對勒羅伊耳語道:“照我說的去做。她需要一點變化。”

“你名字的意思是‘國王’。”那天晚上諾瑪?吉恩告訴勒羅伊。他在試圖說服她去夏伊洛,而她正讀著一本和另一個世紀有關的書。

“是嗎?我猜我應該感到驕傲才對。”

“估計是吧。”

“我在家裏還算是國王嗎?”

諾瑪?吉恩曲起她的二頭肌,感覺著它的硬度。“我沒有和別人胡搞,如果你想說這個的話。”她說。

“如果胡搞了你會告訴我嗎?”

“不知道。”

“你名字的意思是什麽?”

“它和瑪麗蓮?夢露的真名一樣。”

“真的嗎?”

“‘諾瑪’來自諾曼第人,他們是入侵者。”說完她合上書本,眼睛定定地看著勒羅伊。“如果你不再盯著我看的話,我就和你去夏伊洛。”

星期天,諾瑪?吉恩準備好吃的,他們去了夏伊洛。梅布爾說她不願意和他們一起去,勒羅伊松了一口氣。諾瑪?吉恩開車,坐在她身邊的勒羅伊就像她捎上的一個無聊的搭車人。他試著找些話來說,但她的回答最多一兩個字。到了夏伊洛,她開車漫無目的地穿過公園,經過斷崖、小徑和陡峭的崖谷。夏衣洛地方很大,勒羅伊看不出來它像一個戰場,這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他覺得它應該像一個高爾夫球場。樹叢裏到處都是紀念碑,諾瑪?吉恩還經過了梅布爾提到的那個小木屋,四周圍滿了尋找子彈孔的遊人。

“這不是我想的那種小木屋。”勒羅伊用帶歉意的口吻說。

“我就知道。”

“你媽說得對,這裏很漂亮。”

“還行吧。”諾瑪?吉恩說,“好了,我們算是看過了,這下她該滿意了。”

他倆同時大笑起來。

公園裏的博物館每隔半小時就放一遍介紹夏伊洛的影片,不過他們決定不看了。他們給梅布爾買了一個禮品聯邦旗,在墓地附近找了一個可以野餐的場所。諾瑪?吉恩帶了一個裝食物的冰盒,裏面有甜椒三明治、軟飲料和冰激淩蛋糕。勒羅伊吃了一個三明治,又抽了一根大麻,他用冰盒遮住大麻,不讓別人發現。諾瑪?吉恩已徹底把大麻戒掉了,她像一只挑剔的小鳥一樣,撿著包蛋糕的玻璃紙上的蛋糕屑。

勒羅伊說:“看來穿灰軍裝的逃到了科林斯【5】。聯邦軍隊最終幹掉了他們。1862年4月7號。”

他倆心裏都明白他沒有一點歷史知識,他只不過說出了從那些說明歷史的銅牌上讀到的東西。他覺得自己像一個和年長女孩約會的小男孩,有點怪異的感覺。他們還在沒話找話說。

“科林斯是媽媽私奔去的地方。”諾瑪?吉恩說。

他們不吭聲地坐在那裏,看著埋葬聯邦士兵的墓地和墓地前方的一片高高的樹叢。附近停著露營人的車子,一輛緊接著一輛,身著鮮艷服裝的小朋友在尖叫和嬉鬧。諾瑪?吉恩卷起包蛋糕的玻璃紙,用手使勁捏著它。她不看著勒羅伊,說道:“我要離開你。”

勒羅伊從冰盒裏拿出一瓶可樂,扔掉瓶蓋。他把瓶子放在嘴邊,但忘記喝了。最終他說:“你沒有。”

“我要。”

“我不許你這樣。”

“你沒權阻止我。”

“別這樣對我。”

勒羅伊知道諾瑪?吉恩會達到她的目的的。“難道我沒有答應你從此待在家裏嗎?”他說。

“從某種程度上說,女人情願要一個闖蕩的男人,”諾瑪?吉恩說,“我知道這聽上去像是在發瘋。”

“你沒有發瘋。”

勒羅伊想起去喝他的可樂。隨後他說:“是的,你瘋了。我們可以重新開始的,回到剛開始的地方。”

“我們重新開始過。”諾瑪?吉恩說,“這就是結果。”

“我哪裏做錯了?”

“哪裏都沒做錯。”

“是不是和婦女解放有點關系?”勒羅伊問。

“別油腔滑調的。”

墓地是一個遍布白色紀念碑的綠色坡地,看上去就像是一塊建造新小區的地皮。勒羅伊試圖領悟他的婚姻正在破裂這個事實,但是不知怎麽搞的,他腦子裏卻總想著墓地裏的那些白石板。

“媽逮到我抽煙前一切都是好好的,”諾瑪?吉恩說著站了起來,“那是導火線。”

“你在說些什麽呀?”

“她老是纏著我不放,你也纏著我不放。”諾瑪?吉恩像是要哭出來的樣子,她扭過頭去不看他,“我像是又回到了十八歲,我不能再經受一遍了。”她從這裏走開,“不對,之前也不好。我不知道我在說些什麽。不說了。”

勒羅伊吸了一大口煙,他閉上眼睛,在讓諾瑪?吉恩的話慢慢進到腦子裏的同時,他想把註意力集中到身邊這塊土地上曾戰死過三千五百名士兵這個事實上,他只能把戰爭想象成一種由塑料士兵構成的棋類遊戲。在把邦聯軍隊對聯邦營地的大膽進攻和弗吉爾?馬西斯對保齡球館的突襲作比較時,他不由得笑了起來。喝得爛醉的格蘭特將軍【6】,怒火中燒地把南蠻們趕回到科林斯,多年後,梅布爾和傑特?比斯利在那裏結了婚,第二天,梅布爾和傑特參觀了那個戰場,後來,諾瑪?吉恩出生了,後來她和勒羅伊結了婚,生下一個男孩,他們失去了那個男孩,現在勒羅伊和諾瑪?吉恩就處身在這同一個戰場。勒羅伊知道自己肯定遺漏掉了很多,歷史對於他只是一些名字和日期,他把歷史的內涵給遺漏了。他意識到用原木搭建一個房子也一樣的空洞——太簡單了。就像大多數的歷史,婚姻的內涵逃離了他。現在他覺得蓋一棟原木房子是天底下最愚蠢的想法。以為諾瑪?吉恩會要一棟原木房子,真是蠢到家了,腦子瘋掉了。他要想出點別的什麽來,還得快點。他要把那些藍圖揉成一團,扔到湖裏去。他要行動起來。他睜開眼睛,諾瑪?吉恩已經走遠了,她正沿著一條蜿蜒的磚頭小路穿過墓地。

勒羅伊站起身來去追老婆,但他的那條好腿有點發麻,而那條傷腿仍在隱隱作痛。諾瑪?吉恩已經走出了很遠,她正朝河邊的一座斷崖快步走去,他一瘸一拐地朝她趕去。一群尖叫吵鬧的孩子從他身邊跑過。諾瑪?吉恩已經來到了斷崖的邊上,正探頭看著腳下的田納西河。她轉過身來,面對勒羅伊揮動雙臂。她是在向他做手勢嗎?她好像在做一種擴胸運動。天空異乎尋常地灰白——像梅布爾為他們做的床罩的顏色。

【1】美國的一個娛樂八卦電視節目。唐納修是節目主持人的名字。

【2】邦聯之女聯合會(UnitedDaughtersofConfederacy),一個為紀念美國南北戰爭中為美利堅聯盟國(邦聯)捐軀的人的婦女組織。

【3】一種意大利食品。

【4】一種專門用來搭小房子的積木。

【5】地名,密西西比州的一個城市。美國內戰期間,在夏伊洛被聯邦軍打敗的邦聯軍隊曾撤退到這裏。

【6】尤利塞斯·格蘭特(UlyssesS.Grant,1822-1885),美國南北戰爭時北軍總司令,美國第18任總統。

Views: 97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