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那天的事我記得很清楚。我當時中學二年級。
從學校回來時,坐在餐桌旁的媽媽正在哭泣。我心想,咦,我從未見過哭泣的媽媽。
老太太呀,已經不行了。已經不行了呢。媽媽一邊哭泣,一邊對木然站立在當場的我說道。老太太指的是媽媽的媽媽。是說她就要死了嗎?我這樣想著,卻沒有說出口。我覺得若是說了會讓媽媽哭得更加厲害。
外婆是在幾周前住院的。在四人間最裏面的床位。如果坐在床邊,能看見極其廣闊的天空。
從見到哭泣的媽媽的第二天開始,我每天前往醫院。基本是從學校回家時過去,有時候逃了課去醫院。盡管外婆看起來不像是馬上要死的人,但媽媽說的話一定是對的吧,即便在探視時間以外去病房,護士們也不曾責備我。
如果在午後早些時間到醫院,媽媽也罷姨媽們也罷都沒有來,外婆一個人躺在床上。她有時看電視,有時和鄰床的人聊得正酣,一見到我,便毫無興致地說聲“哦,你來了”,緊接著便吩咐事情。
去買軟包裝的葡萄汁。買登有好多八卦的周刊。這個,給我扔到住院患者用的洗衣簍裏。買三張明信片回來。
辦完了事,我往擺在床邊的折疊椅落座,和外婆一起看看電視,翻翻刊有八卦報道的雜志,如果外婆睡著了,我就在那裏寫作業,或是眺望窗外一望無垠的天空。
“哎,羊子,我想找本書。”
有一次,外婆這樣說道。
“行啊,什麽書?我去買。”
“樓下的小賣部可沒有。我猜得去大書店才行。”
“明白了。明天下課後去看看,什麽名字的書?”
外婆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從擺在床側的桌子抽屜裏拿出紙和筆,戴上眼鏡,在上面寫了些字。我看向她遞過來的便條,那上面潦草地寫著我不知道的名字,以及我不知道的標題。
“咦,沒聽過呢,這樣的書。”我說。
“你呀,什麽都不知道,你聽過的書反而比較少吧。”
外婆說道。她就是這樣說話的人。
“出版社是哪一家?”
“這個嘛,你問書店的人就知道了。”
“好的。我找找看。”
我把便條放入短裙的口袋,外婆向我招了招手。她從床上探出身子,湊近我的耳朵。
“這件事誰也別告訴,不管是你媽媽還是姨媽。你一個人去找。”
外婆的呼吸有著不可思議的氣味。若被問到是好聞還是難聞的氣味,那麽是後者,那屬於我未曾聞過的種類。當我聞到那味道,不知怎的,想起了哭泣的媽媽。
根據外婆的話,第二天,我帶著便條去了大型書店。當時還沒有電腦這玩意兒,店員啪啦啪啦地翻閱著厚厚的本子幫我查詢。
“這個,書名對嗎?”店員仿佛困惑般向我問道。
“我想是對的。”
“作者名也沒錯?沒瞧見有相應的作品呢。”
“哦。”
我和店員對視片刻。即便對視也是一籌莫展,我點頭致謝,離開了大型書店。
“外婆,沒有啊。”
我從書店徑自去了醫院,如此一說,外婆露出了明顯喪氣的神情。那是使我也不由得陷入消沈的沮喪模樣。
“店裏的人說,是不是書名或是寫書的人的名字弄錯了?”
“沒有錯。”外婆堅決地說道,“我怎麽可能錯呢。”
“要這樣的話,那就沒有了。”
“你的找法太嫩了。”外婆註視著我的胸口,鬧別扭般說道,“反正,你肯定就去了一家,人家說沒有,你就垂頭喪氣地回來了。店員大概也是和你一樣的年輕姑娘吧。如果是更有辦法的店員呢,肯定會這裏那裏詢問一番,堅忍不拔地幫忙查找的。”
然後,她倏然別過頭,就那樣打起酣睡了過去。
我把便條拿在手中,坐在折疊椅上觀望天空。正是入冬的季節。把視線從天空往下移,便能望見公車路線和沿街的道旁樹。樹木們的葉子全落光了,透出寒意的枝條向四面八方伸展著。
我將視線移到鬧別扭睡了的外婆身上。比起我所熟悉的外婆,她顯得小了好一圈。即便如此,怎麽也看不出像是即將死去的人。還有,就算想到她即將死去,不可思議的是,我當時並不害怕。一定是因為我還不懂得那是怎樣的事。如今在那裏的某個人將永遠不在了,那究竟是怎樣的情形呢。
從那天開始,我在去醫院之前都巡弋一番書店。我去了商業街,鄰鎮,還轉乘火車去了市中心。有許多種書店。雜亂的書店,歷史小說較多的書店,有親切店員的書店,幾乎無人涉足的書店。然而,無論是哪一家,都沒有外婆要找的書。
只要我兩手空空地去到醫院,外婆一定是顯出喪氣的神色。我不由得感到自己像是欺負了她似的。
“要是你找不到那本書,我可是死不了啊。”
一次,外婆這樣說道。
“說什麽死不死的,別說那樣的話啦,不吉利。”
我一邊說,一邊吃了一驚。要是我找不到這本書,外婆當真能夠多活一陣子嗎?也就是說,找不到豈不是更好嗎?
“如果我在你找到書之前死了的話,會變成幽靈跑出來哦。”
仿佛讀出了我的想法,外婆一臉認真地說道。
“可真的沒有呢。我連新宿都去了。究竟是什麽時候的書啊?”
找到書,和現在這樣找不到,究竟哪個更好呢?我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撅起了嘴。
“最近的書店哪,真是不頂事。書一旦有了年頭,不管是好書還是不怎麽樣的,立刻就縮到角落裏去了。”
外婆剛說到這裏,媽媽走進了病房。外婆噤聲不語了。媽媽抱著聖誕紅的盆栽。她把手中的盆栽裝飾在電視機的頂上,對外婆露出笑容。媽媽從那天起沒有再哭泣。
“很快就到聖誕節了,我想哪怕只是添點過節的氣氛。”媽媽瞅著外婆說道。
“你啊,你不知道嗎?盆栽可不是送病人的呀,就像在盆裏紮根一樣,病人會在病床上躺著不起,所以不吉利。真是的,一把年紀了什麽也不懂!”
媽媽低著頭,飛快地瞥了我一眼。
“有聖誕氣氛挺好的呀。等聖誕節過完了,我帶回去。”
我宛如袒護媽媽般說道。我習慣了外婆蠻橫的口吻,當了更長時間女兒的媽媽不知為什麽卻沒有習慣。
正如我預想的,那天回去的路上,媽媽在出租車裏哭了。我又在心裏想,咦。
“那個人從以前就是這樣呢。對一切我做的事辦成的事都說三道四。抱著好意做的事,她向來瞧不上。不管我做什麽,那個人從來沒有說聲謝。”
在出租車裏哭泣的媽媽像是同班的女孩子。我聽著媽媽的哭聲,感到心仿佛成了海綿狀,把渾濁的水不斷吸入。
哎呀呀,我想。今後會怎樣呢?書能找到嗎?外婆會死掉嗎?外婆和媽媽會變得融洽嗎?我統統一無所知。畢竟那時我只有十四歲。
沒等到聖誕,外婆被轉到了單人病房。點滴的數量增多,並戴上了氧氣面罩。即便如此,我還是不能相信外婆即將死去。在病房裏笑著的媽媽每天回到家後都會哭。她邊哭邊說,外婆被轉到單人病房,是因為我帶了盆栽過去。
那一年的聖誕節生冷生冷的。我從夏天就開始期待的媽媽做的火雞烤得焦黑,沒法入口;至於蛋糕,不知是不是弄錯了砂糖的量,壓根兒就不甜。聖誕禮物的事大家似乎都忘了,我什麽也沒拿到。
而那本書,我仍然沒能找到。
我想要是能當作聖誕禮物就好了,便前往更遠的地方去巡弋書店,在其中的一間店,年邁的店主告訴我,這書大約已經絕版了。那人還告訴我,這是活躍於昭和早期的畫家寫下的散文集。因此,我連那時為止從沒進去過的舊書店也開始涉足,卻仍然沒有找到。
焦黑火雞的第二天,開始放寒假的我一大早去了醫院。作為沒能找到的書的替代,我帶了一個黑色的熊布偶。
“外婆,對不起,我眼下在舊書店找書。作為替代,給你這個。”
外婆伸出變得大幅消瘦的手臂,解開禮物的包裝,又用一只手拉開氧氣面罩,大喇喇地說:“你真是個孩子啊。給我個布偶有什麽用嘛。”
這實在是讓人不快,我仗著是單人病房而大聲嚷嚷起來。
“外婆,你太任性了!你就不能說句謝謝嗎?因為,我可是每天每天都在跑書店。就連舊書店,盡管挺難進也還是鼓足勇氣進去。舊書店可沒有像我這樣的年輕孩子,就算這樣我也走進去,把便條給愛理不理的老頭子看,拼命地找書。還有,外婆你也該為聖誕紅道聲謝!”
外婆眨巴著眼睛看了我一會兒,突然笑了起來。這笑法比我所記得的要弱了好些倍,卻像是十分奇怪而笑的。
“你也是該說就說呢。不知怎麽搞的,每個人都溫柔得不行,有些怪異呢。美穗子也是,從前我說點什麽,她就橫眉豎眼地回嘴,如今卻變得特別乖巧。”
美穗子指的是我媽媽。外婆把移開的氧氣面罩頂在下巴上,看向窗外,用輕微的聲音說:“我就快去了。這沒什麽。活了這麽久,已經夠了。可我不甘心的是,每個人,美穗子也好菜穗子也好沙知穗也好,如同變了個人似的溫柔地待我。我說啊,要是互咬,人到了最後一天也互咬好了,如果有不能原諒的地方,那麽到最後也不該原諒,這才是某個人與某個人的關系吧。不管對方是要死掉還是什麽的,不痛快的事情就說不痛快好了。”
外婆說了這番話,把氧氣面罩放到嘴巴上。她讓熊布偶躺在自己的旁邊,閉上了眼。和熊並排睡著的外婆看起來像個年幼的孩子。
外婆在第二年死了。像睡著一般地死了。她從聖誕節起一直讓其睡在旁邊的熊布偶被放入了外婆的棺材。它和外婆一同變成了煙,升上天空。
就這樣,我終於沒能找到書。
守靈的夜晚也罷,追悼會那一天也罷,我都沒有哭。即便外婆已經徹底死去,我也沒法相信她死了。我知道親戚中有人看到不哭的我而說了些什麽。說什麽那樣每天去醫院,卻一滴眼淚也沒灑,真是個堅強的孩子。
我不是什麽堅強。我只是不相信外婆死了的事實。因為,我還沒找到那本書呢。因為外婆說過,只要我沒找著,她就死不了。
於是,在那之後我也仍然繼續找那本書。學校一放學,我就乘電車前往陌生的城鎮,在沒下過車的車站下車搜尋書店或舊書店。如此一來,朋友大為減少。因為我既不參加課外活動,也不加入放學後的閑談。縱然如此,我無法放棄尋找。
一直沒找到書的狀態下,我升上了初三。
那是一個春天的夜晚。從我的房間的窗戶僅僅能夠瞥見一點兒路旁種植的櫻花。在街燈的照耀下,花瓣是凝滯不動的白。我的備考溫習做得厭了,半看不看地眺望櫻花,這時,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我一驚,轉過頭去,只見外婆站在那兒,不由得更是一驚。我嚇得驚叫了一聲“咿呀”。
“喊什麽咿呀,真是的。書怎麽樣了?”
外婆以一如既往的口吻說道。她身上穿的不是在棺材裏穿的白色和服,而是在我小的時候常穿的深綠色和服。外婆瞅著過於驚愕而說不出話來的我,無聲地一笑。
“我說過的吧,你要是找不到,我就變成鬼來找你。找到了嗎?”
我搖頭。外婆嘆息一聲,坐在我的床上。坐在床上的幽靈。
“外婆,可你到底為什麽這麽拼命地找那本書呢?”我說。
“還問什麽為什麽,因為想讀啊。就只是這個。”
“外婆,成了幽靈的話,可以這裏那裏移動了對吧?你自己找怎麽樣呢?”
一旦可以如常對話,驚愕和恐怖之心都轉瞬雕零。會感到幽靈可怕,肯定因為是陌生人。如果是認識的人,不管是幽靈還是妖怪,似乎都不可怕。
“我說啊,為什麽我都成了幽靈,還得去書店窺看書架不可?那種麻煩不堪的事情是活著的人幹的。”
“或許如此,可是……”
外婆坐在床上久久地凝視著窗外。我追尋她的視線末端,發現那是街燈照耀下的櫻花。
“櫻花真不錯啊。”她惆悵地說。
“外婆,那個,死可怕嗎?”
我下定決心問道。
外婆看向我,“可怕嗎?”,她挺起了胸膛,“死本身沒什麽可怕。可怕的是想象死亡一事。不管什麽時候都是這樣,比起發生的事,考慮事情要可怕好些倍。”
“這樣的話,那個……”
我試圖繼續問下去時,外婆“唰”地站了起來。
“我要是說太多無用的話,會挨訓的。要是被盯上了,就不能來你這裏了。書就拜托你常掛心了。我還會來看看情況的。”
她留下這句話,打開窗戶,顫巍巍地跨過窗台。我心裏閃過一聲“啊”,就在這時,外婆消失了。外婆消失的窗外,有著白的櫻,和深藍的夜空。
外婆的突然訪問一直持續到我升高三的時候。高中的三年確實發生了很多事。
喜歡上了同班同學。
告白。
開始交往。
初吻。
一個月後,被甩了。
交了一個名叫龜山寬子的朋友(龜山寬子時常幫我找書)。
成為應考生。
必須決定升學與否。
還有一件對我來說最大的事,爸媽分手了。
高三的暑假,我和媽媽遷進那時為止一直居住的家附近的公寓,爸爸則搬到了市中心。
在那發生了太多各種各樣的事情的三年裏,我一直在心裏反覆回想外婆的話。不管什麽時候,比起發生的事,考慮事情更為可怕。我感到真是這樣。比起被甩,想到可能被甩更可怕;比起實際和媽媽共同生活,我在思考爸媽分開後會怎樣的時候感到更為害怕。發生的事,一旦已經發生,就不過是事情罷了。
夏天過去,染上應考色彩的下半學期開始了,緩緩進入秋天的時候,我拼命追趕著自己的每一天,把那本書的事給忘了一半。我不再為了找書前往陌生的城鎮。和龜山寬子聊天的內容全都成了考試的事。
深夜,我在悄無聲息的自己的房間裏做備考溫習,忽爾想到,說起來,這陣子外婆沒有出現。外婆最後來到這個房間是在什麽時候呢?是在爸爸離去之前,還是在我開始和媽媽生活之後?連這也想不起來。
我想,說不定,外婆的幽靈其實是我沒能找到書的罪惡感所造出的幻想。我又想到,或是我不覺中變成了大人,已經只能看到眼睛所能目睹的東西。
新的一年又來了,那年的冬末,我考上了志願的大學。外婆仍然沒有出現,我也沒找書,媽媽和我都開始習慣兩個人的生活。外婆在記憶之中慢慢地沈澱下去。
那是在大學三年級的時候。我為了找講座的教材而走進大學旁邊的書店,並感到有誰輕聲呼喚我的名字。我停下腳步,轉過頭去。書店裏有幾個學生在朝著書架尋覓,但沒有認識的臉。我想著是心理作用嗎,將視線撤回的時候,平堆著的書的封面躍入眼簾。
那上面印著的標題和作者名,是我曾經多少天多少天不斷尋找的,等我意識到這一點,過去了幾秒鐘。
“啊——”
寫在便條上的外婆的字與那個書名在腦海中完好重疊的時候,我不假思索地叫出了聲。我把書拿在手裏,目不轉睛地凝視封面。
“夢幻的散文終於重印”,書腰上寫著這句話。我看向版權頁,上面記載著母本的第一版是在昭和二十五年 。看來,這書到今年進入了重印的進程。
“就是這個。”
我把書抱在胸前,擡起臉,巡視整間書店。我以為外婆又會出現。這會兒找到了?你真是磨蹭啊。我將一邊聽她這樣嘮叨。
然而,探進午後陽光的書店裏沒有幽靈。也沒有將出現的端倪。嚴肅模樣的學生抱著一大摞書走向收銀台,牽著手的情侶窺看向新書書架,作奇裝打扮的女學生打量著藝術書的書架。玻璃窗外,與平時並無二致的日常在陽光照耀下行進著。
大學畢業後,我在市中心的小書店找到一份工作。景氣仍然如同余波般漂浮在世間,就業是賣方市場。同班同學大多進了大型廣告公司或出版社。最初的薪水和打工差不多,在藉藉無名的書店工作的,就只有我一個。可我還是下定了決心。要在書店工作。而且,要在不那麽大的,顧客的聲音能抵達店員的書店裏。
我很快將滿三十歲。我所工作的書店歷經了幾次低落,好歹維持著營業。薪水依舊是比打工稍許強點的程度,不過我成了客服主任(名片上寫的是店主煞費苦心琢磨出來的不得了的頭銜:book concierge 。為來店裏找書的顧客尋找其目標書籍、調貨、查詢、尋找相關的書,這就是我的主要工作。
清楚地記得書名和作者名、出版社而來到書店的人意外的少。“我想要登有大量婚禮獻辭的交際用語書”,這算是好的,什麽“其中有狗出現,最後是大家抱在一起哭的小說”,或是“我在找一本從前讀過的繪本,把雨和雪縫進連衣裙裏”,不時還有這樣的要求:“我在女兒十二歲的時候和她分開了,想給如今二十歲的女兒送書,希望幫我選一下”。每到這時,我便驅動電腦和人脈,找出他們尋覓的書籍。
電腦。對,現在也有這樣的東西。只要輸入書名和作者名,也就知道了書籍是否絕版。對書店來說不算樂事,就連用電腦買書也能做到。外婆,你要是活得再久一些,或許就能把你那樣費心尋找的書送上了呢。有時候,我這般想道。
外婆為什麽尋找那本書,我認為自己懂了。大學時代,在翻印的版本到手之後,我每晚讀那本書。那是在日本沈寂無名,在四十歲渡法後終於嶄露頭角,不到十年便離世的畫家的逐日雜感般的書。在日本的日覆一日,在法國的日覆一日。幼年時所見的情景,早逝的母親的印象,在法國第一次吃到的菜肴。
在這其中,有一篇名為《簡餐小店的女孩》的簡短散文。似乎是太平洋戰爭開始之前許久的故事。作者的寄宿舍的旁邊,有一家極為尋常的簡餐小店,這家店難吃得讓人驚訝。盡管難吃,這家店不到十八歲的女兒不時在店裏幫手。作者為了見到這個女孩,便總去難吃的簡餐小店。
桃色的面頰,總是水蒙蒙的淺茶色的眸子,宛如有什麽抱怨似的總是撅著的嘴,頭發稀疏,因而麻花辮子如電線般細,她在空閑時無心哼哼的細微歌聲,她與店主夫婦之間毫不造作的應對。
畫家的文章,讓閱讀的我望見了清晰的光景。對這些一無所知,自己的青春在內部蘊藏得幾近脹裂的女孩,那青春所呈現出的不可思議的美與安心感。樸拙的簡餐小店家族那獨特的溫度。微暗而靜謐的小店內部,將今後或許會發生的一切悲慘也罷暗淡也罷,都柔和然而固執地予以推拒。絲毫不會有所缺損的、仿佛永遠在那裏繼續下去的瞬間的光景。這光景宛如將所見之物固定住的繪畫一般,浮現於我的體內。
由此,我記了起來。這個簡餐小店的女孩一定是外婆。外婆的雙親在她父親亡故於戰爭之前,好像是在經營簡餐小店。戰後,外婆嫁到警官的家中,外婆的母親關了簡餐小店,在自己家裏教人縫紉。我某個時候聽說過這些。
我不知道外婆有沒有讀過這本昭和二十五年出版的散文集。或許她是在讀了之後意識到寫的是自己,又或者,是從別人那裏聽說了這事也說不定。不論如何,躺在醫院的床上,外婆一定是想要目睹仿佛繪畫般被截取下來的年輕時代的自己。那是畫家用活字所截下的永遠存續的十來歲的自己與家人,還有家。
在大學旁邊的書店,我買了三本那書。一本供在媽媽家的佛龕,一本放在書架上,一本總是打開書頁擺在桌上。外婆的幽靈依舊無影無蹤,可她一定會對我說,幹得好。我想,若是有天國,她會在天國裏,若是沒有,她一定會在看得見櫻花的我的床前坐下,反覆將她長久等待的書頁翻閱在手吧。
媽媽在五年前再婚。爸爸那邊沒有消息,但我想他多半再婚並幸福地生活著。我談了幾次戀愛,有時順利,有時不順。龜山寬子三年前結了婚,現在是一個孩子的母親。她有時會帶著孩子離家出走到我的公寓。
仍然有許多事發生。有悲傷的,也有愉快的。受不了了,也有讓人這樣想的痛苦的事。每到這時,我必定會想起外婆的話。比起發生的事,考慮事情才更可怕。於是,我盡量不去思考,而是把眼前的事情一個個解決過去。這樣一來,事情在不覺中完結,過去,沈澱於記憶的底部。
現在,我住在市中心的公寓,早上八點半離開家。用三十分鐘抵達工作地。書店的開門時間是十點。我在狹窄的更衣間換上制服,把所謂“book concierge”這一讓人害臊的名牌別在胸前,在咨詢櫃台(這裏也樹立著“book concierge”的告示牌)坐下,檢查預約情況和調書情況。我從詢問清單的頂部開始依次撥打電話。在我忙於這個那個的時間裏,十點到了。卷簾門自動開啟,顧客陸陸續續走入店內。
穿著水手服的小女孩以忐忑的腳步在書架之間移動的情景映入我的眼簾。那孩子交替看向手中的紙片和書架。我站起身,緩緩走近她。
“你在找什麽呢?我們一起找吧。”
女孩子以松了一口氣的表情看向我。她畏畏縮縮地把紙片遞過來。是我沒聽過的書名和作者名。出版社則沒有寫。
“沒事的,一定能找到。我查一下,你稍等片刻哦。”
我說著,把紙片拿在手中走向櫃台。一定能找到,一定能送交那孩子,你會暗地裏幫我對吧。往櫃台的椅子坐下時,我總是悄悄地朝外婆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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