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宇森新作《劍雨》的片名中有兩層含義：“劍”表征這是一部動作片，是以用劍為主的武俠片，片中有參差劍、辟水劍等諸多名目和花式劍法；“雨”表征這是一部感情戲，像雨天一樣浪漫。女主角的名字就叫“細雨”，殺人奪命的劍法如雨。兩層意思並轡而來，我看更準確的片名應該叫《劍•雨》。

這部在籌備和拍攝期間一直叫《劍雨江湖》的電影，雖然托名“江湖”，但所有人物都志不在江湖。細雨（林熙蕾）本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在高僧（李宗翰）的舍命點化下幡然醒悟，變成了民女曾靜（楊紫瓊）。她廁身市井，粗衣陋食，準備在平淡中了此一生。細雨的殺手同事雷彬（余文樂）使陰毒暗器，出手最是無情，可是在決戰前夜，他守著老婆孩子熱炕頭，久久不肯離去。即使站錯隊丟了小命，他也不肯死在外頭，拖著傷軀也要回家吃一碗面條。魔術師兼資深殺手彩戲師（戴立忍）早就想退隱江湖，他舍命爭奪“羅摩聖體”，為的只是醫好積年傷病。最大的反派轉輪王（王學圻）看上去是最有野心的種子選手，實際上他也不過是欲用聖體之靈氣補生理之殘缺，他心心念念的是男人的雄風。江阿生（鄭宇盛）和葉綻青（大S）似乎是兩個不肯戀家的另類，前者說是要報仇，心裏早就被美滿的小日子所融化，報仇不過是職責所在；而後者打打殺殺，脫來脫去，追逐的不過是一點魚水之歡。

在《劍雨》裏，所有的人無奈地漂泊在江湖，並且看上去要爭霸江湖，但他們的理想其實是出走江湖，遠離江湖。這與經典武俠電影中的主流“價值觀”是大相徑庭的。在邵氏老片的時代，甚至在徐克《笑傲江湖》的年代，修煉絕世武功一統江湖是大反派們的共同理想，正派人物雖然並無此等野心，卻在與反派的生死搏鬥中自然登上至尊寶座，不得不承擔起號令天下的神聖責任。《笑傲江湖》裏的東方不敗和任我行是兩個大野心家，而令狐沖總想退隱江湖，卻通篇都在做著向天下第一高手的沖刺。當年的武俠片迷戀江湖道義和熱血情懷，並以此打動觀眾，而《劍雨》卻讓每個江湖中人都厭倦漂泊，向往家庭，最大限度地調動了生活的滋味與觀眾共鳴。

時代不同了，“江湖”不再時髦。熱血強人退隱，《劍雨江湖》就變成了《劍雨》。當年豪氣沖天的黑幫英雄片（以《英雄本色》為代表），早已蛻變為杜琪峰式的黑幫也要討生活（以《黑社會》為代表），輕生死、重大義的“小馬哥”背影已遠走，活躍在台上的是能掄大刀也能釣魚還很顧家的“阿樂”。

華語電影中一個個失敗的案例昭示我們，把故事編得嚴絲合縫並不容易。《劍雨》在設局和解套方面，在鋪墊和呼應方面，做到了絲絲入扣。這是華語電影裏最肯在自圓其說和消滅漏洞上下工夫的電影，這方面首先應該歸功於編劇兼導演蘇照彬。當然，既然是武俠電影，有些先驗的假定性是不能拿來爭執的，你非要問我“李鬼手”把林熙蕾變成楊紫瓊的依據是什麽，我只好啞口無言。這是帶有怪力亂神意味的中國武俠片，允許脫離地心引力，允許背離科學原理，不像西方的科幻片那樣，什麽事兒都要找出偽科學的依據來。

楊紫瓊的角色有些像《臥虎藏龍》裏的俞秀蓮，王學圻的角色有些像《天地英雄》裏的安大人。這部電影還專門請了韓國情聖鄭宇盛來與看上去好生年輕的楊紫瓊配戲，擺明了是要把《史密斯夫婦》中國化。“神仙索”的戲法讓我精神大漲，《聊齋志異》裏果然有絕活兒，董瑋設計的畫面也夠眩。有意思的是，當彩戲師用魔術和功夫雙合一的東東與轉輪王過招時，轉輪王語重心長地教訓他說：“我早就告訴你，變魔術你就一心一意變魔術，練功夫你就一心一意練功夫，可你總是把它們混為一談！”然後，轉輪王一招制住了彩戲師，“神仙索”從此失傳。這一段讓人笑得停不下來。

《劍雨》的後半部分略顯拖沓，有種惟恐給觀眾留下謎團的瑣碎感。這幾年，我一直熱切地盼望能有一部電影在90分鐘內解決戰鬥，可是不管是大片還是小品，沒有人甘心於說收就收。

在近年的武俠電影中，《劍雨》是最有感覺的一部。江湖兒女江湖老，古來劍客幾人回。這裏有一種古龍式的武俠韻味，有一種胡金銓式的武俠片氣象。這種韻味和氣象，《臥虎藏龍》有，《英雄》沒有；《新龍門客棧》有，《龍門飛甲》沒有；《劍雨》有，《狄仁傑之通天帝國》沒有。在武俠電影漸行漸窄之際，《劍雨》來得正是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