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初看到那二個男子是在日原山的山中休息所附近。

上午十二點之前,神谷英雄和他的獨生女紀子將車停放在路邊,背著各自的帆布背包開始步行。

登山道有二條,一條沿著日原川通往雲取山方向;另一條從頭山麓一直伸向秩父郡境內。神谷選擇了右邊那條道。

半路上,那二位男子超過神谷父女。

那二人都在三十歲上下,其中一人拿著上下式雙筒獵槍,腰間纏著子彈袋,象是個獵人。

“有不帶獵犬的獵人?”紀子向道。

“這大概就是所謂星期日獵人吧。住在新村裏無法養狗,大多在星期日只帶著獵槍進山。”

“唉!又不缺吃的,幹嘛要殺生哩!”

“爸爸也想除驅除害獸外禁止一切狩獵,但幾十萬男子持槍進山,獵殺各種動物,說不定能對維護社會秩序起點作用。”

“是嗎?如果禁止一切狩獵,爸爸的工作可就忙了。”

“有這種可能性。”神谷苦笑道。

神谷今年五十歲,是東京地方法院的法官,屬刑事十四部,幹這行十五年了,素以寧左勿右,執法嚴酷而著名。

山澗邊的小道越來越細,右側山上茂密的林木幾乎把小徑吞沒,左側的路坎仿佛要墜入幽深的山潤,澗底的溪流清澈明凈,宛若溶化了的藍顏料。

三十分鐘後,紀子取代疲憊的神谷走在前頭。她那穿著靛藍色牛仔褲的下肢透出一片天真,豐滿的臀都高高隆起。再過二個月她就要出嫁了。

在一個陡峭的溪谷附近,神谷又看到那二位男子,他們和神谷父女打了個照面,又迅速消匿在溪流上遊。

“簡直是二頭野豬,瞧那股蠻勁。”紀子大為驚訝。

第三次看到那二個男子是十分鐘之後,他們正坐在路旁抽煙。

神谷父女剛一靠近,二個男子便猛然躍起,攔住去路。

“請安靜!”

一個男的突然用槍對準紀子的腹部,另一個用二面刃獵刀攔住大吃一驚正欲上前的神谷。

“走,往山裏走,不聽話就宰了你!”持刀的男子說道。

“幹這種事不考慮後果嗎?”

“不老實就在這宰了你!”那男子雙手握刀,擺著突刺的架式,激動得臉都歪了。

“聽他們的,爸爸,”紀子喊了起來。“就、就按他們說的辦。”

在槍口的威逼下朝深山裏走了二十多分鐘,那條山道已經看不到了。神谷二腿發軟,渾身直哆噱。

“他們是打紀子的主意吧,除此之外無可解釋,決不能讓他們得逞。怎麽辦,面對手持獵槍、匕首的罪犯,素與暴力無緣的神谷根本不堪一擊。

“說出自己的身份吧,不,這更危險,侵犯法官和警察是罪不容赦的,這可能會促使對方下毒手。……”

“就在這裏吧。”一個男人說道。

“不想想你們在幹什麽?”神谷懇求道。“我什麽也不會說出去,你們會有前途的。”

“少來這一套!”持刀的男子發怒了,他歇斯底裏地瞪著神谷,嘴唇在微微抽搐。

“求求你,饒了我女兒吧!”

“饒她?當然不會殺她啰,就咱倆抱抱,總不見得在這山溝裏散散步吧。”他望望在槍口下嚇得面如土色的紀子。“哎,看著這老家夥,講好的,我先來。”

他一把抱住嚇得說不出話來的紀子,將她摔倒在地上,動手扒她的褲子。

紀子放聲大哭,悲慟中夾著幾聲無力的哀求……

“你給我好好看著!”

看守神谷的那個男子用槍托猛擊他的腹部,神谷捂著肚子在地上翻滾,痛得他差點背過氣去,他發現毆打他的那個男子眼角吊得特高,興奮得眼珠直轉。

紀子的褲子給扒掉了,三角褲也撕碎了,遍地黃葉襯著雪白的大腿,她哭叫著扭著身子。那個男子將紀子按在地上,用手插進她那兩條豐腴的大腿中間……

2

神谷捂著肚子蜷縮著,他口幹舌燥,呼吸困難,聽著女兒淒慘的嗚咽,一種難以名態的激憤湧上心頭,心愛的女兒在狂暴的蹂躪下輾轉悲號,而作父親的卻束手無策。

倏然間,他發現身邊的那個男子正目不轉睛地望著那兒直咽唾沫,槍口無力地垂向地面,奪槍!救人!

神谷用頭猛地朝他撞去,毫無戒備的看守者一下子栽倒了,槍落到神谷手裏。那個男子站起來不知喊了聲什麽。

神谷懵懵懂懂開了一槍。

轟然的槍聲在林子裏激蕩。那個男的象是被彈出去似的摔在地上,正在強奸紀子的那個男子蹦起來,一手拎著褲子落荒而逃。

神谷又舉起槍……,一種火一般滾燙的東西在他全身奔突,他無法自制,殺了他!打死他!……他瞄準那個家夥,一扣板機,可是沒有槍聲,只看到哢噠一聲輕微的撞針響。

那個家夥逃得無影無蹤。

神谷把槍一扔,跑到紀子身邊。紀子仍然躺在地上,伸著兩手緊握著落葉唏噓不止,神谷扶起她,又撿來牛仔褲。紀子慢慢地穿著衣服,沾滿鮮血的大腿慘不忍睹。

不遠處,剛才那個看守神谷的男子撲在地上,汩汩流滴的鮮血染紅了一大片落葉。

“殺死了……”紀子哭著問道。

“是的,另一個叫他跑了。”神谷異常激動。殺人他並不後悔,他神經高度緊張,說話象敲門似地怦怦直響。

“別說了,快離開這裏。”紀子抱著胳膊鉆進叢林。

上路之後,他們誰也沒有再說話,象陌生人一樣拉開距離,默默地步下山崗。

繃緊的心弦松弛了,隨著激情的平伏,一抹濃重的陰霾悄悄浸上心頭。

“還是不殺的好……”

毫無疑問,正義在神谷一邊。正當防衛,緊急避難,也可以說生命受到威脅,奪槍殺人不負任何法律責任,但問題在於神谷的職業,一個殺過人的法官還能繼續當執法人嗎?

問題還不僅於此,一旦紀子被強奸的真相公布於眾,二個月後的婚事肯定告吹。她的未婚夫藤井敬介是堪稱名門的M財閥一族中藤井家的次子。他們是戀愛而結合的,戀愛之情也許會跨過這暴行烙下的傷痕,但早先曾發動這門婚事的藤井家大概決不會容忍。

神谷意識到自己已經墜入無底的深淵,這憤怒的一槍不僅毀了自己,而且將紀子的前程也擊得粉碎。

回到車上,紀子一頭紮在方向盤上,蒼白的面龐猶如一片枯葉。

“怎麽辦?爸爸。”那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我想想,可……”

“警察一來,報上再一登,我……我可怎麽活啊!”

“別想那麽多,不會的。”

“不,我已經絕望了……”紀子囁嚅著喃喃自語。

“……”

神谷沒有回答,也無法回答,出了人命,警察遲早會來,法官殺人這種事報上一定會大肆宣揚。女兒被強奸一事即使被隱去,接踵而來的周刊、雜志也會象鬣狗一樣刨根挖底。

……瞞過警察不就萬事大吉了嗎!

這事無人知曉,就算那僥幸逃命的家夥還認得自己,也不見得能記住我的汽車號碼,這樣,也就不可能找到神谷父女的住址。

就算那個家夥還記得汽車號碼,也不見得敢報警,他應該知道自己犯了什麽罪,持槍逼奸,少不了幾年帶械刑罰。

神谷心裏激烈地鬥爭著……

“爸爸。”紀子擡起頭,毅然說道:“我今晚就出門旅行,只是不能對爸爸媽媽盡孝,請原諒……”

紀子猛地發動汽車。

“別幹這種事……”神谷叫道,他覺得這飛馳的車子似乎是把紀子送到另一個世界中去。

“不!想想辦法,爸爸一定想辦法!”神谷脫口而出,那聲音近乎於吼叫。

輪胎狂暴地嚙著路面……

3

神谷終於拋棄了法律。

沒有動靜,五天、六天,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一切依然那麽平靜。

但時光的流逝絲毫沒有減輕神谷心中的煩亂,相反,這畏葸在象薄膜一般一天天增多,加厚的不安的包裹下凝固了。

神谷整天胡思亂想,神志恍惚,終於導致無可挽回的錯誤。

一天,他在法庭上宣讀對某一殺人犯的判決時,竟然把判決書給讀錯了。

被告於某夜在新宿散步時,由於身體的碰撞遭到一夥男子的毆打,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脅,便撿起石塊猛擊其中一人頭部以致死亡。

顯然,這是防衛過剩,三年徒刑毫無疑問,陪審法官的意見也是如此,但神谷在宣讀判決時突然清晰地回想起那閉鎖在心中的殺人圖像。

——這不是防衛過剩。

恍惚間,把刑期給讀錯了,全場頓時大嘩。

閉庭後,檢查官問神谷:“身體有什麽不舒服?”

“沒響有。”

“那麽是您個人的意見?你一向量刑極嚴,今天怎麽手軟了,是累了吧……”

“沒有的事。”

神谷極力掩飾,狼狽不堪。

已經十五天了,依然風平浪靜。看來屍體還沒被發現,時間拖得越長越好,等他化為一具枯骨就萬事大吉了。

屍體為什麽還沒被發現,神谷的焦慮加深了,可以說是一種犯罪心理無法解脫的焦慮漸漸轉化為焦躁。這焦躁如同尖利的獸爪在他心上留下累累傷痕。

五天後的一個星期日,神谷一大早便出了門。

妻子和紀子昨晚到鄉下做佛事去了。

他在皇多摩坐出租車前往日原山。司機是個老人,很健談,從山裏的趣事到盆栽花草無所不包,但沒有提到山裏的死人。神谷松了口氣,看來平安無事。

從日原山中的休息所開始,神谷又步上那條山道。沒有一個行人,嚴冬還早,但幽深的溪澗已蕩起凜凜寒風。

一踏上那座溪谷,神谷不由自主地又緊張起來,一個月前就是在這裏遭到那二個家夥襲擊的,紀子赤身露體橫遭蹂躪的慘景深深地烙在他心上。幸虧那個男子也死在這人跡罕至的山坳之中。

他登上那面斜坡,一個月前還滿枝綠葉的灌木叢已成為一片光禿禿的枝丫,象一只只幹枯的手爪伸向陰晦的蒼穹。

咦,怎麽沒有了?

屍體失蹤了,神谷四處搜尋仍不見蹤影,大量的鮮血也沒有了,不知是被泥土吸收了還是讓雨水沖洗掉了。

神谷呆呆地站著,茫然若失。

4

從山裏回來後,神谷的表情比過去開朗多了。

“再也用不著擔心了。”

神谷自信道。事情過去一個月了,如果那個男的記得汽車號碼,早就找上門來了,何況是偶然相遇,又不知道對方的身份,茫薩人海,再次不期而遇的可能性幾乎等於零。

法庭上的神谷又泰然自若了。

幾天後……

神谷突然在法院接到一個電話,是一個名叫平岡的男子打來的,可神谷不記得這個名字。

“是神谷法官嗎?”那男子問道,“我的聲音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哪位?”

以往也因量刑過重接到過威脅電話,他估計是那麽回事。

“日原山上的男子。”那人低聲說道。

“……”

頓時,平衡感崩潰了,房子似乎在傾斜。一種陷入無底深淵的感覺攫住了他,神谷趕緊扶住桌子。

“聽見麽?”平岡又問,那聲音很平靜。“別擔心,我不會敲榨法官先生的,因為那是我們不好,從是想和您見一面,請務必賞光,怎麽樣?”

“……明白了!時間和地點?”神谷問道。

神谷好不容易才說出這句話,但記錄的鉛筆卻抖得不聽使喚。

……徹底完了。

不僅如此,神谷還會受到法官的審判。檢察官的查詢,紀子……紀子恐怕……。

傍晚,他按指定時間來到了那家茶館。

“請。”平岡早來了。

“我是正當防衛。”神谷故作鎮定,但聲音卻在顫抖。

“是的。”平岡規規矩矩地低頭道歉。

“別在我身上打什麽主意。”

神谷懷著強烈的憎惡望著平岡,正是由於這個家夥的獸欲,神谷一家才面臨毀滅的邊緣,要是可能,真想也殺了他。這人長相還溫柔,不象想象中那般兇惡。

“我把他埋在永遠不會被人發現的地方,決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那找我幹什麽?”

二人低聲交談著,幸好四周沒有一個人。

“請神谷先生去那兒給他燒燒香,我的希望僅此而已。”

“燒香……?”面對這種奇特的要求,神谷不禁愕然。

“犯罪的是我們,這我承認,但開槍的畢竟是你,他連任何人的吊唁都得不到您不覺得太可憐了嗎?”

“……”

“正義雖然在您這裏,但您畢竟殺了人,希望您能為此向他道聲歉,我另外帶只錄有經文的錄音機去,這事就這麽了了。”

“如果我拒絕呢?”

“那怎麽辦我還沒想過,但可以告訴您我有這種思想準備。不過燒燒香,說上幾句,您一家也就解脫了。……一周後再聯系吧,到那時再定。”

平岡將殘存的咖啡一飲而盡,平靜地離席而去。

神谷久久地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這裏面有什麽陰謀吧?

神谷額上冷汗涔涔,他失神地張望著虛渺的空間。

5

第二天,神谷在旅館裏租了間房間,對家裏人說是因為有一個案件需要夜以繼日地查閱各種文件、證詞,但實際上是害怕自己的失態再度觸及紀子的傷疤。快要當新娘子的紀子表面上風平浪靜,但恐懼的根子一定深深地埋在她的心裏,如果讓她發現父親與平岡的來往,天知道會發生什麽事。

神谷在旅館裏閉門不出,晚上,他喝得爛醉如泥,神谷無路可走,結婚儀式的請諫都已經發出去了,無論平岡的要求多麽苛刻,也不能因此毀了紀子的前程。

他心裏明白,只有屈從,而且必須卑躬屈膝。法律的尊嚴,法官的名望,一切都象赤裸著哭泣的紀子一樣被平岡無情地糟踏了。

沈湎於醉鄉之中的意識深處沈浮著幾張臉,似乎是過去判決過的那些人,有的在訴說量刑過重,有的要求除去那些不實之詞。法律的正義何在?“坦白吧!自首吧!這難道不是一個法官應選擇的唯一之路嗎?”那些臉沖著神谷嚷道。

神谷倏然驚醒,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種沈重的虛脫感壓得他身心交瘁。

自首……?

他木然地自語道,但神谷沒有這個勇氣。一想到夢中那些面孔他就不禁心驚膽戰。

辭職……?

決不能讓紀子遭到不幸,無論什麽也抵不上她的幸福。只有屈從,但屈從就失去自我,一個喪失靈魂、空剩皮囊的法官又怎麽能裁決他人呢?

別幹了……!

神谷無力地呻吟著,想到晉升為高等法官的日子屈指可數,他心裏真不是個滋味。

第二天,神谷宣布自己單獨審理的一個案件因違法搜查而駁回起訴。

被告是一位二十一歲的工員,因搶劫嫌疑而被逮捕。他被指控說闖入一位老婦人家裏奪走六萬元現金。

神谷駁回起訴的理由是因警方的別件逮捕(註),被告曾擅自挪用同事的一把太陽傘並將其遺失,而這竟成了他犯有劣跡的口實。

註:根據某人在乙案裏的表現,推斷他可能參與了甲案。

所謂證據是被害說他的聲音與強盜相似,同時他還持有來路不明的四萬元現金,而且無法證明其當時不在現場。他在警署中對被害者屋裏陳設的描繪也與事實完全一致,但神谷卻認為這是由於警方的誘供。

如果是過去,神谷肯定會懷著對罪犯強烈的憎惡嚴加懲處,但現在他卻害怕給被告判刑,夢中浮現的那張張面孔如泣如訴的抱怨聲如同嗡嗡的蚊蠅聲縈繞在他的耳邊,久久不絕。

根據拘留證法,別件逮捕是違法的,對此,檢查官也無話可說,但神谷卻不敢正視他的目光,他仿佛從檢察官那利刃一般冰冷的一瞥中預感到什麽不詳之兆。

四天後,這預感終於化為鋒利的矛頭從檢察官那裏紮了過來。在審理一件殺人案時,檢察官提出要神谷回避,理由是擔心他的判決不公允。按說這應當由所屬的裁判長進行裁決,但神谷卻以此為由自動引退。

神谷意識到自己作為一個法官的生命結束了,這是自找的,晉升高級法官的希望也破滅了,剩下的只有對明天的脆弱的期望。

第二天,他接到平岡的電話。

“您下決心了嗎?”平岡問道。

“下了。”神谷的話很簡短。

“什麽時候方便?”

“越早越好,明天怎麽樣?”

“是嗎?”平岡的反應很平淡,這使神谷擔心他又要節外枝。平岡告訴他會面的地點和時間後就把電話掛了。

神谷還捏著話筒出神,他突然思想起法律的正義究竟是什麽,女兒在眼前橫遭蹂躪,做父親的難道袖手旁觀?全力防衛致敵於死地也無可非議。但如果遵從法律向警方報警,並被披露於報端,那女兒就必死無疑,這難道不是作父親的失職嗎?法律講正義,但它不是救濟手段。

他感到強烈的空虛。

6

翌日清晨,神谷乘早班電車來到皇多摩,這一天正好是法庭的休息日。

平岡站在車站的出入口,身邊也停著一輛GT型乘用車。

“您好,請上車。”平岡彬彬有禮地拉開車門。

神谷無言地滑入車內。

“天氣不錯啊。”平岡開著車,沒話找話。

神谷沒有回答,他什麽也不想說,他打算除了按平岡的要求給死者上香、道歉外一字不吐。

汽車爬上了山崗。

“死去的男子一年前剛從山形來東京,一個親戚也沒有。”平岡自顧自說個不停。“那天我們進山無人知曉,獵槍也是我的。”

“我不在乎。”神谷的聲音硬梆梆的。

平岡加快速度,汽車在蜿蜒的山道上飛馳。

“當我知道您是地方法庭的法官時,我就明白這事麻煩了,制裁罪犯……。”平岡一點也不知趣。

“別說這種廢話,你沒有談這事的資格。”

“沒有資格……。”他象是在奚落神谷,“所以我也就沈默了。”

神谷朝車窗外望去,呼嘯的北風卷著落葉在飛舞,殘存在梢頭的黃葉也蔫蔫地無精打彩。

“到頭了,下面只好步行。”

平岡猛地剎住車,這裏也是那時紀子停車的地方。

平岡拎著錄音機在前面帶路,神谷慢吞吞地跟在後面。不一會,又來到那條溪谷。

“腳下請留神。”平岡漫不經心地說道。

當時在槍口和利刃脅迫下走的也是這條路,深深的屈辱猶如沈重的枷鎖套在神谷心頭。

從現場再往山坳裏走幾百米,來到一個怪石嶙峋的山溝,沒有一點人跡,青石上綠苔叠叠。

平岡用手指著一塊巖石。

“這下面有個深洞,他就在這裏,永遠不會讓人發現的。”平岡取出線香,點上火。

淡紫色的煙霧裊裊而起,平岡打開錄音機,虔誠地屈下雙膝,合上手掌……

經文播放完後,平岡站起身來。

“現在請你燃香,表示歉意。”他讓出地方。

神谷屈下一條腿。他知道自己的臉色有多麽蒼白。這是對自己的吊唁,向罪犯道歉就是對自己畢生的否定。

平岡目光銳利地看著他。

“你想幹什麽?”神谷終於按捺不住,他猛地直起身吼道:“這種醜劇已經夠了!”

“要是我打電話把這事告訴紀子小姐的未婚夫藤井介君會怎麽樣?”

平岡的態度很平和。

“你,……你你,你一直在調查?”神谷不覺語塞。

“請吧。”平岡伸手示意。

神谷又屈下那條腿,合上戰栗不止的雙掌。

“我錯了,我不開槍就好了,對不起。”神谷一口氣說完,然後站起身,“這下你滿意了吧。”

“嗯,好。”平岡點點頭。“這下他可以成佛了。”

“什麽成佛?”神谷恨恨地唾道,“他是罪犯。這是最不知廉恥的暴行。你們想過沒有,這給了被害者多大的痛苦。你,還有埋葬在這裏的那個家夥,都是些卑鄙小人。”

憤懣沖擊著神谷,一直郁積在心頭的怒火一下子迸射出來。

“正義真的是在您那一邊嗎?”平岡仍然平靜地望著他。

“那當然,我開槍不過是正當防衛……”

“真是正當防衛?”平岡似乎在笑。

“毫無疑問!”

“那好吧,一切都結束了。”平岡扭過頭去。“請回吧,我不會再和您見面的。”

神谷悻悻而已。……突然,他停下腳步,混濁的記憶中漂忽著一個模糊的影子,回頭一看,平岡正倚著巖石望著他。

“你,你究竟是誰?”神谷用手指著平岡。

“即使說了你也未必……”

“不!我好象在哪兒見過你。”朦朧的記憶中,確實搖曳著平岡的面龐。

“您終於想起來了?”平岡還在笑,但那笑是苦澀的。

“……”

“六年前的事了……”平岡掏出一支香煙,慢慢遞到嘴上。

六年前的一天傍晚,平岡和他二十二歲的未婚妻從射擊場遊玩回來,在山犁縣境內的山道上被二十幾名暴徒包圍了。平岡剛下車就被他們用車撞倒,幾個男人把未婚妻直知子拖入路旁的森林,另幾個人把平岡的車掀下山崖。平岡聽著直知子一聲聲的慘叫,便毅然跳下山崖,從摔壞的行李箱中抽出槍,爬上山崖……。

明亮的月光下,直知子一絲不掛,四個男人按著他的手腳,身上還壓著一個……。平岡抑制不住憤怒,舉槍擊碎了一個歹徒的膝蓋,壓在直知子身上的家夥跳起來就逃,但仇恨的子彈還是追上了他……

此案被轉到東京地方法院審理,裁制長正是神谷英雄。

陪審法官主張判二年徒刑並緩期執行,但神谷反對,他判處平岡三年徒刑並立即執行。

“這個……,”神谷咽了口唾沫。“這是防衛過剩,要是只打碎那個男的膝蓋就好了,但你從背後打死了那個已經在逃跑的家夥。這不是防衛,而是報覆。”

“那麽你呢?我事後檢查過獵槍,板機確實扣過第二下,我逃跑時也聽到撞機的響聲,要是裝了子彈會怎麽樣呢?輪到你就是正當防衛了?”

“等等,這麽說你把我逼到這樣一個與你相同的處境是為了向我報覆?”

“我想試試法官先生是否真有正義感,也可以說我一開始就不那麽認為。我開槍打死過逃跑的罪犯,你也一樣。看著自己的女兒被人強奸時還思前想後是不可能的,誰的頭腦也不會那麽清醒。這一點我想你也明白。你會出於同樣的立場判處自己三年徒刑嗎?在服刑期間我一直這麽考慮。”

“你瘋了?”神谷喊道。“為了這你就強奸我的女兒,毀了我的前途,你還讓我殺了你的朋友,你真是個惡魔!”

神谷的身體和他的聲音一樣,劇烈地抖動著,這太殘酷了。

“誰也沒死。”平岡輕輕說道。

“誰也沒死?……”

“那不過是個空爆彈而已,至於鮮血嘛,不過是紅墨水之類的小花招而已。”

“什麽……”神谷還想再說些什麽,但聲音卻卡住了。

“你判人以重刑,自己卻詢私枉法,天知道你以前判別人是怎麽回事?”

“……”

神谷癱軟在地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覺的天旋地轉……

“你說的法律正義使我在監獄裏蹲了三年,我想無論如何也要讓你明白你自己判決的價值,為了明了正義的真髓,我們互相付出了高昂的代價。”

平岡久久地望著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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