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聖陶老先生的墓在吳縣市的甪直鎮,在他曾經教過書的地方。他的墓地如今也成了一個景點,成了一處供人遊覽的所在。人們到甪直古鎮看了小河、小橋、小廟裏的大菩薩——唐塑羅漢之後,都要去瞻仰一下葉聖陶先生的墓;中小學生們更是排了隊到葉老的墓前對著他的座像三鞠躬,表示對這位老教育家,老作家,老編輯的敬意。

我一直怕到葉老的墓前去,我總覺得他坐在那裏很不舒服,因為他在生前便有過交代:不要為他造陵墓,不要為他留故居。他認為造陵墓是浪費土地,留故居是空關房屋。他說過,現在的故居太多了,可卻有些人沒有房子住。然而,他的這一些交代都未曾被我們遵守,包括我自己在內。

葉老在世的時候,把他在蘇州的一座房子交給我,要我設法修修好,供各地的作家來蘇州旅遊時居住,作家們多窮,住不起賓館。他關照,不要叫什麽故居,可稱作為招待所。

我把葉聖老損贈房產的字據交給了蘇州市文聯,由文聯來辦理此事。可是我們著手辦理此事時,不能說是要修什麽招待所,只能說是為葉老修故居,

葉老的房屋年久失修,裏面住了五戶人家,要請房管局拿出五套住房讓居民搬遷。如果說是要辦什麽招待所的話,那就免開尊口了,誰也不會理睬你。只好打出牌子,說是要為葉老修故居。我們還真的掛起了牌子,因為故居後面的賓館要擴建,有人動議,要把葉老的破房子拆除。我們得到消息之後,趕快找了一塊木板,手寫了“葉聖陶故居”五個大字釘在門上,同時四處揚言,說是葉聖陶故居應該作為文物保護單位而加以保護。

在修覆葉老的故居時,特地請書法家瓦翁先生寫了“葉聖陶居住”五個大字磚刻在石庫門的上方,以昭千秋。我看著這四個字時只能暗自檢討:對不起了,葉老,不稱故居的囑咐我無法做到,不空關房屋倒是可以做到的,我們把葉聖陶的故居作了《蘇州雜志》的編輯部。

葉聖陶先生所以反對別人為他修故住,修陵墓,那是因為他從不把自己當作是什麽大人物,大作家,只承認自己是個“寫寫文章的人”。

葉老稱作家為“寫寫文章的人”,此話我是在一九五七年春天全國第一次青年創作者代表大會上聽到的。那一次開會時,會議的主持人曾就大會的名稱作了說明,說是大會所以稱為青年創作者代表大會,而不是稱為青年作家代表大會,是因為與會者雖然都寫了一些好作品,但是現在就戴上一頂作家的桂冠似乎還早了一點,還是稱為青年創作者比較合適。葉聖陶先生就是接著這個話題講了他的看法,他認為古往今來能夠稱得起為作家的人不多,實實在在地講,大家都是些“寫寫文章的人”。

葉老的此種說法不知道是他自己的發明呢,還是從英文譯過來的。英文裏一般地稱作家為Writer,英文Write是寫,寫文章等等,Writer當然就是寫寫文章的人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葉老在將近五十年前已經與“國際接軌”了。

葉老的鄉音不改,當年在大會上也是講的蘇州話,許多人都聽不懂,聽懂了的人也不大願意接受,不管怎麽樣,稱作家總比稱寫寫文章的人簡便而又好聽些。評職稱更方便,一級作家,二級作家,好,職改辦能接受。一級寫寫文章的人,二級寫寫文章的人……什麽!沒人會認的,漲不了工資也分不到房子。

葉老的說法不可能被普遍地接受,他大概也不希望能被大家接受,只是希望大家心裏明白:不要以為自己有什麽了不起,只不過是一名寫寫文章的人罷了。

葉老的蘇州話我是聽得懂的,聽懂了以後也是隔了將近三十年才能領會其中的深意。寫寫文章的人,這種稱謂多麽隨和、純樸、真誠,它會使作者與讀者之間的距離消失;也能使作者放下架子,減輕負擔,老老實實地寫寫文章,老老實實地做人,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不必因為頭上有一道光環而去裝腔作勢,不必花那麽多的力氣去推銷自己,特別是年紀稍長的人,精力又不旺盛,裝腔作勢也吃力得很。

如果能把自己看作是個寫寫文章的人,還可借來一雙慧眼,識別各種高帽子,不會真的把自己當成是什麽“靈魂的工程師”。靈魂的工程師能當嗎,你設計人們的靈魂,萬一靈魂壞了呢,你擔當得起!有些罪犯已經在為自己開脫了,說是受了某種小說的影響才走上了犯罪的道路。這話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我總懷疑,這種人是在把靈魂崩塌的責任推給別人,要把那些自我感覺良好的靈魂工程師們推上道德法庭。

前些時我又到了葉老的墓前,這一次我不怕了,我倒是想說服葉老,請他老人家安坐在陵墓前,不要感到不舒服,更不能如坐針毯,造陵墓,留故居,這都不是你的本意,實在是後生小子們要求你老人家死後再作點貢獻,不僅是要你的道德文章垂訓後世,還要請你老人家再為後代謀點幾福利。你的陵墓已經成了一個景點,在這旅遊事業大發展的年代,甪直古鎮的人民也可以托您老人家的福,增加了不少的收入;請您老不必覺得這是什麽負擔,魯迅先生的負擔比您還要重些,他不僅是貢獻了故居和書屋作為景點,連他手下的沒出息的阿Q和孔乙己也被用來創收,看樣子祥林嫂也守不住了,說不定會開爿小飯店,出賣魯迅曾經參於偷吃過的羅漢豆,外加祥林嫂水餃什麽的。有人說,如果魯迅還活著的話,他會寫幾篇文章來加以鞭韃。這也不一定,魯迅先生是個明白人,此種無損於眾而有利於人的事情魯迅先生也不一定就會反對。

死者已矣,只能被人任意解讀,活著的人卻可以因此而得到一些教益,心裏要明白:所謂作家者,一般地講都是些寫寫文章的人。別人稱之為作家,那是對某種職業的尊敬,或者是一種禮節。如果在作家之上還要加上點形容詞,什麽名作家、著名作家、大作家、實力派作家、當紅作家……這可能並非是對你的恭維,而是人家自己的需要,很可能是一種廣告行為,與你真正的價值並無多大的關系。當然,你也不要不識擡舉,去提出訴訟,去發明一種“捧殺”罪。好聽的話你聽了也就算了,不能樂滋滋地吸進去,吸多了會上癮,一旦吸不著的時候就會情緒低落,哈欠連天,怨張怪李。這樣的人我見過,這樣的情愫我也曾有過,這時候我就會想起葉聖陶先生的話:寫寫文章的人。

我不主張故作清高,或者說是視名利如草芥,這實際上是做不到的,但有一點可能做到:對文章之外的各種生動活潑的演出心裏有數,由它自去上演,切不可把假戲當真,自己按捺不住,跳上台去,親操刀槍劍戟,打得灰塵四起!這一下可有點慘了,寫寫文章的人也許從此再也寫不出什麽好文章來。

2000年6月7日

請交楊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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