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有點用,但是不大 / [美]約翰·麥克納爾蒂

我搭的士從七十二街去四十四街和第五大道街口時,車裏好像不通風,所以我轉了下搖柄,把窗戶搖下一點點。

“沒關系,”那位司機說,“我可以把這邊的搖起來,如果你不反對。”

“噢,沒問題。”我說。

“兩個窗戶全開著,就會有風吹到我的脖子根上,”他解釋道,“我應該回家的,我感冒了。”

“感冒了差不多只能這樣。”我說。

“去睡覺最好,”他說,“只是對我來說,也許在的士上打發時間更好,在家裏太孤獨。我妻子不在了。”

“哦,”我說,“是最近嗎?我是說她什麽時候去世的?”

“幾乎快一年了。”他說。

我們當時在沿著七十二街開,快到第五大道。我們還沒上第五大道,交通就不順暢。

的士司機中有一些話挺多,這位不是,盡管到頭來我們聊了一路。好像不是話多,而是像自然而然聊起天來,幾乎像是我們已經認識了很久。

“我給自己買了台電視,”他說,“做個伴什麽的。這一點上,電視有點用,但是不大。”

“沒有孩子什麽的?”我問。

“沒有,我們沒有。”他說,“我們沒有孩子,甚至沒有姻親。你看,我們是外地來的,來這兒待二十多年了。我們過得還行。這算不上世界上最好的工作,但是我們一直打拼得挺好。二十年,挺久的。”

“是啊。”我說。

“就像我說過電視的事,我可以提起點興趣,沒問題,好比拳擊賽或者甚至有時候播的牛仔電影。一樣,電視早晚要結束,不是嗎?我是說,不管是什麽節目、比賽什麽的,總有播完的時候。”

“我懂你的意思。會播完的。”我說。

“是啊,播完了,又剩下我。”他說,“我又孤獨下來,也許去冰箱那邊取罐啤酒,可是孤獨啊。你覺得如果我有孩子的話,就不會這麽糟糕嗎?即使他們長大成的短袖,單件人後去了外地?”

“我不知道。”我說,“我沒有孩子。”

“他們說你有孩子的話,就不一樣了。”他說,“即使你的妻子不在了。他們是這麽說的。”

“有人是這麽說的,”我說,“我不知道。她是突然去世的嗎?”

“她病了有兩星期左右,就那樣。”他說,“可是我越想這件事,就越覺得她是病了很久,醫生說她肯定是那樣。她不想去看病,事實上,是我最後請來了醫生。我得去找他,跟他說,你看,我跟他說,你來,她會生氣的,我說,她沒看到你就排斥你,我說,所以如果她顯得生氣,請不要介意。後來,在一切全結束後,醫生跟我說太晚了,問題是我妻子她已經到了晚期,根本沒辦法治。”

“真糟糕。”我說。

“問題是我一直操心。”他說,“也許是我沒能更霸道一點,逼她去看病,這該怨我嗎?你覺得呢?我一直在擔心,就是類似這種事,讓我得了這破感冒,而且不在家裏待著。我會在家裏想著如果我逼著她看病,根本不理會她會怎麽嘮叨、吵鬧,也許我們還會在一起,像一直以來那樣,我回到家裏,吃晚飯,幫忙刷碗,然後我們都坐下來,喝兩罐啤酒,聽收音機。你覺得呢?”

“哦,我不知道。”我說,“這個問題不好回答。”倒不是我想應付著回答那位司機,可是你看我,突然就介入了一個人的生活,我又不了解他。

“還用你來跟我說這個問題不好回答!”他說,“沒關系,我有種感覺,你可以說是個通情達理的人,說到底,有什麽不好呢?就像我跟你說過的,我沒有姻親,沒有孩子,我想到我可以跟誰聊一聊。要命,修車廠那邊的幾個人甚至比我還笨。他們又懂得什麽?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我說。

“比如說吧,事實上,我可以馬上再結婚的。”他說,“那些人全說別去充冤大頭,別充冤大頭,他們說。”

“關於什麽?”

“嗯,幹脆全說了吧,”他說,“有一個女孩我是娶得到的。你覺得我看著有四十八歲嗎?”

“我不知道。”我說,“我剛才幾乎沒怎麽看你,只是上了這輛的士,除了看到這是輛的士,別的幾乎都什麽都沒看到。”

“我想我看著的確挺像四十八歲,”他說,“嗯,這個女孩三十一歲了,她有個小孩子,我在別人家裏認識了她,那人請我去吃聖誕晚餐,他說,他不想讓我在沒了妻子後,去小餐館去吃聖誕晚餐。”

“她是離婚了還是怎麽樣,那個有小孩的女孩?”我問。

“不,”他說,“事實上她是陸軍婦女隊的——你知道,在打仗那時候有女兵,稱為陸軍婦女隊。她當時在芝加哥,她嫁給了一個人,才過了三個月,那人就撇下她不在了,所以過了段時間,她生了個小孩,就是這樣。她是個很不錯的女人,只是小了十七歲,我是說比我小了十七歲。我跟你說過我四十八歲,不是嗎?嗯,這個女孩,要麽也許我應該說女人。她三十一歲,有個小孩,三十一,四十八,那是十七歲,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我說。

“修車廠那邊的人說差距太大,還有孩子什麽的。”他說,“他們不懂得我喜歡那個孩子,明白我的意思嗎?我給那個孩子買過幾樣玩具,你應該看看那個女孩有多感念我給小孩買玩具。千萬別以為她是個交際花,她挺好的。她現在跟她媽媽一起住,能找到工作就工作。”

“我敢說她挺不錯的。”我說。

“你說得太對了。”他說,“我這話只告訴你,你可以說,她向我求過婚。明白我的意思嗎?老實說,根本不是性的因素,那方面根本不是主要的,不管修車廠那邊的幾個家夥怎麽說,他們老是從那個角度說個沒完。我是說——嗯,我想讓她在身邊,還有孩子什麽的,我喜歡那個小孩兒,他還不算很大,他也可以看電視。像我說的,電視能幫我不會感到太他媽孤獨,可是也不能解決所有問題,明白我的意思嗎?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一件事?我是說,我想聽聽你的意見——我們過了這個交通燈就快到四十四街了。”

“好啊,什麽事?”我說。

“別理會修車廠的那幾個人——你覺得我們結婚可以嗎?你覺得會美滿嗎?”

“你這個問題問得很突然啊。”我說,那是在拖延時間。

“我知道,”他說,“我不是說我會照你說的去做,可是一樣,你現在什麽情況都了解了,對吧?”

“嗯,我想我理解的。”

“好吧,那你覺得怎麽樣?”

“那好,你既然問我,”我說著深吸一口氣,“我說去吧,結婚吧,我要這樣說,盡管不了解具體情況。”

“沒錯!”他說,在我們突飛猛進熟起來時,這幾乎是他第一次大聲說話,“那就解決了。我想我只需要有誰——任何人——說去吧,就像給我輕輕推一把,可以這樣說。我是要那樣做。太他媽孤獨了,而且我喜歡小孩子,不開玩笑。四十四街到了,你想到這個街角還是往下城的那一邊下?”

“這個街角就可以。”我說。下了車後,我又大聲跟他說,“祝你好運!”

“好的,老兄。”他說。他面帶微笑,現在我想他會付諸行動,結婚。我大概不會跟他重逢了,我甚至沒看過那個照片框旁邊的名字,可是我希望他們會過得美滿。


小木屋
 哈羅德先生從小餐館出來,發現雪停了,河對面那些小山後面,天空正在放晴。他在車旁停了一會兒,伸了個懶腰。他手扶著打開的車門,做了次深呼吸,他敢發誓他幾乎嘗到了空氣的味道。他擠進駕駛座,回到了公路上,只用再開一個鐘頭車,就能趕到旅舍。下午,他就可以釣兩個鐘頭的魚,然後是明天,明天一整天。

在帕克岔路口,他上了河上那座橋,拐上去旅舍的路。路兩邊都是松樹,樹枝上壓著沈甸甸的雪。白色小山上雲遮霧繞,難以分清山和天空在何處分界。這幅景象,讓他想到他們那次去波特蘭博物館看到的幾幅中國風景畫,他喜歡那些畫,也跟弗朗西斯說了,不過她沒出聲。她跟他在畫廊的那間側廳裏待了幾分鐘,然後去看下一項展覽。

到旅舍時快中午了,他看到小山上的那些小木屋,然後隨著那條路變直,他看到了旅舍本身。他放慢車速,顛簸著下了路,進了鋪著一層沙的臟乎乎的停車場,把車停到靠近前門那裏。他把車窗搖下來,休息了一會兒,一邊肩膀頂著座位來回活動了幾下。他眼睛閉了一會兒又睜開。一塊一閃一閃的霓虹燈廣告牌上面寫著“城堡巖”,下面有手工繪制的漂亮標牌——“豪華小木屋——登記處”。他上次來——跟弗朗西絲一起——他們待了四天,他在河裏釣到五條漂亮的魚。那是三年前的事了。他們以前經常來,每年兩三次。他打開車門,慢慢下了車,背部和脖子那裏感覺僵硬。他腳步沈重地走過凍結的雪地,開始走上木板台階時,把手放進外套口袋。上完台階後,他擦掉鞋子上的雪和砂粒,又跟出來的一對年輕男女點頭致意。他註意到了那兩人下台階時,男的是怎樣扶著女的胳膊。

旅舍裏面,有股燒木頭的煙和煎火腿的氣味。他聽到盤子碰在一起發出的哢嗒聲。他看著餐廳裏壁爐上方那條大個的褐色鮭魚,對回到這裏感到高興。他站在收銀台前,旁邊有個陳列櫃,玻璃後面擺著皮手袋、錢包和一對軟皮鞋,陳列櫃上面,隨便放著印第安人的珠子項鏈、手鐲和幾塊木頭化石。他走到馬蹄鐵形狀的櫃台前,坐在一張凳子上。隔了幾張凳子坐著兩個男的,他們停下聊天,扭頭看著他。他們是打獵的,他們的紅色帽子和外套放在身後一張桌子上。哈羅德先生在那兒等著,把自己的手指拉伸了一下。

“你到多久了?”那個女孩皺著眉頭問。她從廚房裏出來,悄無聲息地來到他跟前,往他面前放了一杯水。

“沒多久。”哈羅德先生說。

“你應該按鈴。”她說。她的嘴巴一張一合,牙箍閃著光。

“我應該是有間小木屋。”他說,“大約一個星期前,我給你們寫過一張卡片預訂。”

“我去叫梅太太。”女孩說,“她在做飯。小木屋是她負責的,她什麽也沒跟我說。我們一般冬天不開放小木屋,你知道。”

他心情興奮,手合在一起放在面前的櫃台上。室內遠端的墻上,掛著一幅弗雷德裏克·雷明頓的畫作覆制品。他看著那頭歪著身子、受到驚嚇的野牛和已在肩頭拉開弓箭的印第安人。

“哈羅德先生!”那位老太太大聲說,一邊腳步蹣跚地向他走來。她是個小個子女人,頭發花白,乳房沈甸甸的,喉部較粗。她內衣的帶子從白色制服下顯現出來。她解掉圍裙伸出手來。

“很高興見到您,梅太太。”他說著從凳子上下來。

“我差點認不出您了。”老太太說,“我有時候不知道那個姑娘是怎麽回事……伊迪絲……她是我外孫女。現在是我女兒、女婿打理這裏。”她把自己的眼鏡取掉,開始擦掉鏡片上的水汽。

他低頭看著打磨過的櫃台,在紋理清晰的木板上攤平手指。

“您太太呢?”她問。

“她這星期身體不太舒服。”哈羅德先生說。他又說起別的事,但是別的也沒多少好說的。

“聽您這樣說真是可惜!我已經把那間小木屋給你們倆收拾得好了。”梅太太說。她解下圍裙放在收銀台後面。“伊迪絲!我帶哈羅德先生去他的小木屋!我去拿大衣,哈羅德先生。”那個女孩沒出聲,可是手裏拎著一把咖啡壺到了廚房門口,眼睛盯著他們。

外面,太陽出來了,亮得讓他眼睛感覺不舒服。他抓著扶欄,慢慢走下台階,梅太太跟在後面,走路跛著腳。

“太陽不行,對吧?”她說,一邊小心地走在踩實了的雪上。他覺得她應該拄拐杖。“整整一星期了,這還是頭一次出太陽。”她說。她向幾個坐小汽車經過的人招了招手。

他們經過了一座加油泵,鎖著,上面落了雪。然後經過一個小屋,門上掛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輪胎”。他從打破的窗戶望進去,看到裏面有一堆堆帆布袋、舊輪胎和桶。那個房間看上去又潮又冷。雪飄了進去,散落在破玻璃周圍的窗台上。

“小孩子幹的。”梅太太說,一邊停下腳步,指著打破的窗戶。“他們瞅空就禍害我們。整整一幫人,從建築營地那邊過來,從早到晚無法無天。”她搖搖頭。“可憐的小魔鬼,挺慘的家庭生活,反正對小孩子是這樣,總是那樣搬來搬去。他們的爸爸在修建那個水壩。”她打開小木屋的門,把門推開。“今天上午我生了小火,好讓你們住得舒服。”她說。

“謝謝了,梅太太。”他說。

一小塊膠合板隔開了前屋和廚房,前屋有張蓋著平紡布床罩的雙人大床,一個衣櫃和一張寫字台,裏面還有一個洗手池、燒木頭的爐子、放柴火的箱子、一台舊冰箱、一張鋪著油布的桌子和兩張木椅子。還有一扇門通往浴室。他看到木屋的一邊有個小陽台,衣服可以掛在那裏。

“看著挺好。”他說。

“我盡量把這裏收拾得住著舒服。”她說,“您這會兒還需要什麽東西嗎,哈羅德先生?”

“這會兒什麽都不需要,謝謝。”他說。

“那您休息吧。你大概累了,開車開了這麽遠。”她說。

“我要去把東西拿進來。”哈羅德說著跟她出去。出來後他關上門,他們站在門廊上看著山下。

“您太太來不了真可惜。”老太太說。

他沒出聲。

他們站在那兒,幾乎跟路後面那塊從小山一側突出的巨巖在同一高度,有人說它看上去像是石化城堡。“釣魚怎麽樣?”他說。

“有些人釣到了魚,可是多數是來打獵的。”她說,“獵鹿季節,你知道的。”

他盡量把車開得靠近小木屋,然後開始拿東西下來。最後拎下車的,是從小儲物箱裏拿出來的一瓶一品脫裝威士忌。他把酒放到桌子上。後來,他把一盒盒魚墜、魚鉤、大個兒的紅色、白色假蠅一溜排開時,他把那瓶酒拿到滴水板上。他坐在桌前抽煙,漁具盒打開著,什麽都在,假蠅和魚墜一溜排開,他用兩只手試試接鉤線結不結實。為那天下午收拾、綁好各種漁具時,他挺高興自己到底還是來了。今天下午他還能釣兩個鐘頭的魚,然後還有明天。他已經想好了,那天下午釣魚回來,他要把那瓶酒留一點明天再喝。

他坐在桌前綁好各種漁具時,覺得聽到門廊那邊有挖東西的聲音。他從桌前起身去打開門,可是什麽都沒看到,只有多雲的天空下面白色的小山和看上去毫無生氣的松樹,另外能看到下邊那裏的幾座房子,還有幾輛小汽車在公路旁邊開上來。他突然感到很累,覺得要在床上躺幾分鐘。他不想睡覺,只是躺下來休息,然後他會穿好衣服,帶上東西下到河邊。他清理了桌上的東西,脫了衣服,然後躺進冰冷的被窩。有一會兒,他側躺著,閉著眼睛,屈著腿,以讓自己暖和起來,後來他又仰面躺著,腳趾頂著床單來回動。他希望弗朗西斯也在這兒,希望有人可以說說話。

他睜開眼睛,房間裏黑了下來。爐子發出不大的劈劈啪啪的聲音,爐子後方的墻上,有一處紅色光亮。他躺在床上盯著窗戶看,不敢相信外面真的天黑了。他又閉上眼睛,然後睜開。他原先只想休息一下,沒想要睡著。他睜開眼睛,吃力地坐到床邊。他穿上襯衫,伸手拿褲子。他進了浴室,往臉上灑了點水。

“他媽的!”他說著把廚房碗櫥裏的東西弄得乒乒乓乓,取下幾聽罐頭又放回去。他煮了一壺咖啡,喝了兩杯後,決定去旅舍那邊吃點東西。他穿上羊毛拖鞋,穿上外套,找半天才找到電筒,然後就出去了。

冷空氣刺痛了他的臉頰,也讓他呼吸不暢,可是感覺空氣挺好,讓他頭腦清醒了。旅舍那邊的燈光讓他看到腳下的路,他走得小心翼翼。在小餐廳裏,他跟那個叫伊迪絲的女孩點點頭,坐在靠近櫃台一頭的一個小隔間裏。他能聽到廚房那裏開著收音機。那個女孩根本沒過來問他要什麽。

“你們關門了嗎?”哈羅德先生問。

“可以說吧。我搞清潔是為了明天早上開。”

“那麽是晚得沒東西吃了。”他說。

“我想我可以給你弄點東西。”她說著遞過菜單。

“梅太太還在嗎,伊迪絲?”

“她在她的房間裏。你要問她找東西嗎?”

“我還需要點柴火。明天早上用。”

“在後頭。”她說,“就在廚房後面。”

他指著菜單上簡單的一項——一份配土豆沙拉的火腿三明治。“我要這個。”他說。

他等待時,開始把盛鹽和胡椒的調料瓶在面前劃小圈子。她給他端來一盤食物後,她在前面那裏待了一會兒,給糖碗裏加糖,給餐巾紙盒裏補充餐巾,還不時看他一眼。很快,他還沒吃完,她就拿著一塊濕抹布過來開始抹他坐的那張桌子。

他留下了錢,比賬單上的數目多了不少,然後從旅舍的側門出去。他繞到後面,在那裏撿了一抱木頭。然後腳步極慢地往上走到那間小木屋。他又回頭看了一眼,看到那個女孩在隔著廚房窗戶看他。等他到門口放下柴火時,他討厭起了她。

他在床上躺了很久,讀《生活》雜志過刊,是在陽台那兒找到的。爐火的熱度終於讓他犯困時,他起身把床鋪清理了一下,然後整理好第二天早上要用的東西。他又檢查了一遍那堆東西,以確定什麽都帶了。他喜歡把東西都準備停當,不想第二天早上起來還得找什麽東西。他拿起那瓶威士忌對著光看,然後往一個杯子裏倒了一點。他把杯子拿到床那邊,放到床頭櫃上。他關了燈,站在那裏往窗外看了一會兒,然後上床睡覺。

他起得很早,以至於小木屋裏面幾乎還在黑著。夜裏爐火已經燒完了。他能看到自己呼出的氣息。他動了一下爐格柵的位置,塞進幾塊木頭。他不記得上一次他這麽早起是什麽時候。他準備好了花生醬三明治,用防水紙裹起來。他把三明治和幾塊燕麥片餅放進外套口袋。在門口,他穿上了高統防水長靴。

外面的光線還不亮,發灰。長長的山谷間飄著雲,樹頂和山嶺上面,也有一塊一塊的雲。旅舍那邊還在黑著。他慢慢沿著那條小路下山去河邊,小路上有積雪,打滑。這麽早起來,又是去釣魚,讓他感覺心情愉快。河後面遠處的一道山谷裏,傳來了通通幾聲槍響,他數了一下。七聲,八聲。獵人已經醒了,還有鹿。他納悶那幾槍是不是昨天他在旅舍那邊看到的兩個獵人開的。下這麽大的雪,鹿不大可能跑得掉。他一直望著腳下,看著小路。小路一直往下,很快他就進入一片密林,雪到他腳踝那麽深。

樹下有吹積的一堆堆雪,但他走的地方不是太深。這條小路不錯,踩得瓷實,還有厚厚一層松針,給踩得嘎吱嘎吱地陷入雪中。他能看到面前的呼氣成了白色。他得在灌木中闖出一條路或者在樹枝低垂的樹下走時,把魚竿拿得直直地對著前面。他握著魚竿的大魚線輪,夾在腋下,好像那是一根長矛。以前他小時候搭便車去偏遠地方一釣兩三天時,有時就是這樣拿魚竿,甚至在沒有灌木或者樹木時也是這樣,也許只是一大片綠色的草地。那些時候,他會想象自己在等著對手策馬從樹林裏出來。樹林邊上數目眾多的松鴉會大聲聒噪起來。後來,他會扯著嗓子唱什麽,對草地上空盤旋了一圈又一圈的老鷹喊著挑戰的話,直到胸口發疼。這時,他又能看到太陽和藍天,還能看到那邊一個有單斜坡的湖,水又清又綠,能往下看十五到二十英尺,看到水一級級地過渡到深水。他能聽到河水嘩嘩響的聲音。但是這時,那條小路沒有了,他開始往河岸方向走去時,踏進了一個積雪堆,雪深及膝,他驚慌失措,抓了幾把雪,也抓到了幾根藤,上來了。

那條河看上去寒冷刺骨,銀綠色,岸邊石頭間的小水泊結了冰。以前的夏天,他在更遠的下遊釣到過魚,但是今天早上他不能去下遊。今天早上,他能到了現在的這裏就挺開心的。一百碼遠,就在對岸的河灘前邊,是一塊漂亮的淺灘,可是當然沒辦法趟過去。他想好了在目前這兒就不錯。他爬上一根木頭,站穩了,住周圍看了一眼,看到了高高的樹和積雪覆蓋的山嶺。水汽籠罩在河面上,他覺得看著美麗如畫。他坐在那根木頭上面把魚線穿過魚竿上的導環時,把腿晃來晃去。他把昨天夜裏準備好的一套鉤綁上了。萬事俱備後,他從那根木頭上出溜下來,把橡膠靴盡量往腿上高處拉,然後把高筒長靴上方的搭扣扣緊到腰帶上。他慢慢走進水裏,屏住氣,以承受冷水的乍然沖擊。水沖過來,打著旋,湧到了他膝蓋那麽高。他停下腳步,然後又稍微往前一點點。他松開止轉桿,把魚鉤漂亮地拋向上遊。

他釣魚時,開始感覺以前有過的興奮感部分回來了。他一直在釣魚。過了一會兒,他又往前去了一點,坐在一塊石頭上,背靠一根木頭。他拿出餅幹。他什麽都不用著急,今天不用!對面飛起一群小鳥,落在離他不遠的幾塊石頭上,他把面包屑灑過去,它們飛起來了。樹梢吱吱作響,風正在把雲吹出這條山谷,吹上小山。後來他聽到對岸的樹林裏,響起一陣槍聲。

他剛換過假蠅餌後把魚鉤拋出去,就看到了那頭鹿。它掙紮著從河上遊的灌木叢裏出來,跑上那道小河灘,頭搖了搖,扭了兩下,它的鼻孔那裏,垂著幾道白色的黏液。它的左後腿斷了,在拖著走,有一會兒,那頭鹿停了下來,扭過頭看那條腿。然後她走進河裏,走進水流中,直到只能看到她的頭和背。她到了他這一邊的淺水裏,腳步不穩地上了岸,一邊把頭扭來扭去。他一動不動地站著,看著她沖進了樹林。

“混賬王八蛋。”他說。

他又拋了一次鉤,後來收了線走回岸上。他坐在那根木頭上的同一個地方,把三明治吃了。三明治變幹了,根本沒什麽味道,可他還吃了,也盡量不去想那頭鹿。弗朗西斯現在應該起來了,在家裏忙乎。他也不願意去想弗朗西斯,可是他記得他釣到三條硬頭鱒的那天上午。他費了老大的勁兒拎上山,拎到他們的小木屋那裏。他總算拎上去了,她來開門時,他把魚從袋子裏倒到她面前的台階上,她吹了聲口哨,彎下腰摸了摸魚背從頭到尾都有的黑點。當天下午,他又回去釣到了兩條。

氣溫更低了,河面上有風。他動作僵硬地站起來,腳步蹣跚地在石頭上走,想放松一下。他想過生一堆火,不過接著又想好了他不會再待很久。幾只烏鴉從河對岸撲棱著翅膀飛過他頭頂,正好在他上方時,他喊了一嗓子,可是它們根本沒往下看。

他又換了蠅餌,加了魚墜,把魚鉤拋往上遊。他讓水流把魚線從他手裏往外拽,直到看到線松馳下來,就扳上止轉桿。鉛墜在水下的石頭間磕碰。他讓魚竿把頂著他的肚子,心裏在想那個蠅餌在魚的眼裏會是什麽樣。

幾個男孩從河上遊那邊的樹林裏出來,走到了河灘上,有幾個戴著紅色獵帽和羽絨背心。他們在河灘上走來走去,看看哈羅德先生,然後又往河上遊看看,下遊看看。他們開始在河灘上往他這邊走來時,哈羅德先生擡頭看那幾座小山,然後又往河下遊看,那邊有最好的河段。他開始收魚線。他抓住蠅餌,把魚鉤紮進魚線輪上的軟木,心裏只想著河岸,他每小心翼翼走出一步,就讓他離岸更近一步。

“嗨!”

他停下腳步,在水中慢慢轉過身,他很想在他上了岸後才發生這件事,而不是在離岸這麽遠時,河水沖激著他的雙腿,把腳踩濕滑石頭的他沖得失去平衡。他的腿摸索著擠到了石頭中間,同時他一直盯著他們,直到看出了誰是頭兒。他們的腰帶上,都挎著像是槍套或者刀鞘的什麽東西,但是只有一個男孩帶了條步槍,他知道是那個男孩叫他。那個男孩骨瘦如柴,刀削臉,戴著棕色鴨舌帽,他說:

“你看到一頭鹿從那邊跑出來嗎?”那個男孩右手拎著槍,好像那是把手槍,槍口朝下。

另外有一個男孩說:“他當然看到了,厄爾,又沒過多久。”說完看了其他四個男孩一眼,他們點點頭。他們把一根煙輪流抽了一口,都一直盯著哈羅德先生。

“我說——嗨,你聾了嗎?我說你看到一頭公鹿嗎?”

“不是公的,是母的,她有一條後腿幾乎給打斷了,豈有此理。”

“跟你有什麽關系?”拎槍的那個說。

“他挺會說的嘛,對吧,厄爾?跟我們說它跑哪兒了,你這個老混蛋!”有個男孩說。

“它跑哪兒了?”那個拎槍的男孩問,說著把槍擡到臀部那麽高,多少隔著河對著哈羅德先生。

“誰想知道?”哈羅德把魚竿拿得直直地對著前面,腋下夾緊了魚竿,另一只手把帽子拉低了一點。“你們這些小雜種是從河上遊的活動房那兒來的,沒錯吧?”

“你以為你知道很多事,不是嗎?”那個男孩說,一邊眼睛掃了一圈旁邊的人,對他們點著頭。他擡起一只腳又慢慢放下,然後是另一只腳。過了一會兒,他把槍舉到肩膀處,打開槍保險。

槍口對著哈羅德先生的肚子,要麽稍微往下一點。河水在他的橡膠靴周圍打漩,形成泡沫。他的嘴巴張了一下又合上,舌頭卻動不了。他低頭看著清澈的河水,看河裏的石頭和一小片一小片的沙底。他想知道假如他用靴子把水踢起來,然後倒下身子,像匹結實的馬一樣在水中翻滾會是什麽樣子。

“你是怎麽回事?”他問那個男孩。冰涼的河水淹到了他的兩腿,然後又灌到他的胸部。

那個男孩什麽也沒說,只是站在那兒,那幾個男孩都只是站在那兒看著哈羅德先生。

“別開槍。”哈羅德先生說。

那個男孩又把槍對著他瞄了一會兒,然後把槍口放低了。“怕了,不是嗎?”

哈羅德先生精神恍惚地點點頭。他感覺自己似乎想打哈欠。他的嘴巴不住地一張一合。

有個男孩從水邊撬起一塊石頭就扔。哈羅斯先生轉過身子,那塊石頭砸到離他兩英尺遠的水中。別的男孩也開始扔石頭。哈羅德先生站在那兒看著岸,聽著石頭濺落在他周圍。

“反正你也不想在這兒釣魚,對吧?”那個男孩說,“我本來可以揍你一槍,可是我沒有。你看到那頭鹿了,你記著你有多走運吧。”

哈羅德先生又在那兒站了一會兒才扭頭看。有個男孩對他伸出中指,其他幾個咧著嘴笑。哈羅德先生目送他們走了。他轉過身子,艱難地走到岸邊,靠著那根木頭坐了下來。過了幾分鐘,他站起來,開始朝那座小木屋走去。

整個上午都沒下雪,這時,他剛看到那片空地,輕盈的雪花開始落下來。他把魚竿忘到了那裏的某個地方,也許是那次扭了腳踝後。他記得他想脫下橡膠靴時,把魚竿放到了雪上,可是他不記得拿起來。不管怎麽樣,現在他無所謂了。那是根好魚竿,五六年前的夏天,他花九十元買的。可是就算明天天氣好,他也不會再回去找了。明天?明天他得回家,上班。有只松鴉在不遠處的一棵樹上叫,空地那邊靠近他的小木屋的地方,有另外一只松鴉回應。這時他累了,走得慢騰騰的,邊走邊盡量刮掉橡膠靴上沾的雪。

他從樹林裏出來停下腳步。旅舍那邊亮著燈,就連停車場的燈也亮著。離天黑還有幾個鐘頭,可是他們已經把那裏的燈全開了。他覺得這件事挺神秘,讓人想不透。出什麽事了嗎?他搖搖頭,然後走上他那座小木屋的台階。他在門廊處停了一下,不想進去。可是他明白,他得打開門,進房間。他不知道他能否做到這一點。有一會兒,他考慮過不進去了,只是坐上車開車走人。他再次看了一眼山下的燈光,然後他抓住門把手,打開了他這座小木屋的門。有人——他想是梅太太——已經在爐子裏生了小火,不過他還是警惕地掃視了一眼。除了爐火發出的噝噝響的聲音,裏面一片安靜。他坐在床上,開始把橡膠靴脫掉。然後他腳上穿著襪子坐在那兒,想著那條河和這時肯定在冰冷徹骨的水裏溯流而上的大魚。他搖搖頭站起來,手伸到爐子上方幾英寸處,手指一伸一攥,直到手指有了刺痛感。他讓自己身上慢慢有了暖意。他開始想到了家,想到在天黑之前趕回家。/ 孫仲旭譯

Views: 45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