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尚曉進翻譯
沒人知道,我們以什麽為原料炮制出為數不多的歡樂,而這歡樂又時不時轉化為我們內心的惡意和體內的毒素;沒人明白,我們為何剜心剖腹,為何將原本要用來對付世界的尖刺紮向自己,深深刺入骨肉深處;為何付出如此高昂的代價,不惜一切,只為滿足這無法遏止的渴望——敞開自我,彼此相依相伴,像其他人一樣;為何胡說八道,為何齊聲唱那些高調,而獨處時我們原本不屑提起;為什麽寬恕;為什麽歡笑;為什麽快樂時松開手裏的線,讓風箏高飛,而過後卻感到如此的空虛,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靈魂飄離我們,遠過脫錨後漂遠的一艘船——錨定船只原是為了防止船無風時擱淺或在暴戾的寒風中觸礁。大哥也這樣想,他今天一襲黑色禮服,推得短短的發茬緊貼著頭皮,新修了面,又喝了幾杯葡萄酒,不多,只不過潤潤肚腸而已,跟所有的大男人一樣。他是地道的大男人,今夜要獨當一面。至少,要比父親有擔當,他只管笑容可掬,舉杯祝兒子們健康;至少,要比母親有擔當,她覺得自己挺幸運,生了兩個兒子,而一切又都挺好;至少,要比妹妹有擔當,她只管和丈夫跳舞,夢想著懷孕,懷上一對雙胞胎;至少,要比妻子有擔當,她只會幸災樂禍,嘲笑他們所犯的傻。尤其是,必須比所有新結下的姻親們有擔當,他們只想著灌醉他,搞定他,在這個清新的九月夜晚,在他給小弟操辦婚事的這個夜晚。
不過,說實在的,他從來也不僅僅是“小弟”。多年來,自打父親不中用後,他一直是家裏的掌門人,母親的幫手,父親和妹妹的監管人。今天,為了小弟的緣故,他穿了一身黑禮服——實乃獨特的賞心樂事。
周日,天剛破曉,他讓理發師給修了面,回來時,一身古龍香水的味道,一道小血痕洇濕了貼在脖子上的一小條報紙片,理發師試圖拿報紙片掩住那道割傷。他敲門喚小弟起床時,內心焦慮不安。此刻,小弟裹著白被單,仍在床上酣睡,仍流連於夢鄉——半夜裏,他按禮數上門拜訪了岳父母家。大哥兀自疑惑著,惶恐著,怕素來詭異的命運又將新郎送到鎮上那位理發師的手裏,他似乎賦予剃刀喋血覆仇的權利,專門針對他們家族一代代的罪人,對他們最傑出卓越的後代下手,在他新婚大喜之日,趁理發修面之際割傷他,在此一瞬間完成對整個家族的懲罰。敲門時,這念頭在他腦子裏一閃而過。他敲著門,呼喚弟弟起來,準備婚禮的諸多事宜。
他起來了,伸著懶腰,舒展著一身散架的筋骨,渾然不覺大哥心神不寧。他說:
“感覺今天是個結婚的好日子。婚禮的東西樣樣備齊了。”
婚禮的東西樣樣備齊了。大著嗓門向母親要了勁大濃稠的咖啡,跟妹妹要了熱騰騰的自炸凝乳酪面圈,臥於床榻之時求父親送了卷得緊實的香煙,又跟一個姨子討了杯水——“我嫡嫡親的姨姐妹,請給我一杯水吧。”他說。此外,還有新郎的一應準備。
“好!胡須,發卷,髭須——你可以給我打理。大喜之日,還得自己剃須修面,那算什麽狗屁新郎啊?”他向大哥提出請求,大哥剛才在勸他——盡量以平靜的語氣——今天別到鎮上理發師那裏理發了。
“我?”
大哥的手開始顫抖。他已經跟新郎說了,別把自己置於理發師的剃刀下,可是,他也不願自己操剃刀。他仿佛站在一個大坑前,接著看到自己被火焰包圍。他感到冥冥中有股力量在運作,要毀掉他努力完成的善舉,這力量要攪亂所有既定的事實,讓一切翻雲覆雨。他覺得自己暈頭轉向。我不是想把他從理發師手裏救出來的麽?他已經割傷了我的脖子。大哥暗自問自己,我不是想保護弟弟麽?免得他在婚禮之日淪落為獻祭的犧牲,讓他的新娘在父母家裏坐等,目光順著墻壁一直望到墻角,等待著,焦盼著,咬著牙,哼一首無調的歌,比方說,“你回家後,還來上門做客嗎?” 大哥只不過想點燃一根火柴,把命運之路照亮一點,但他忘記有多少人一直在附近窺伺,憋著一口氣,迫不及待要呼出來,吹滅你微弱的火焰。他也想在這一天之內回報弟弟為這個家的傾情付出。他想保護他,把他藏起來。可是,不,事情整個兒錯了。他想幫助弟弟,卻成了命運的幫兇,他喚醒了沈睡的邪惡——那邪惡像他弟弟一樣,睡在一張被單下。他聽到小弟說:
“你就盡哥哥的義務,今天伺候我一下吧——就這一天,我拿一輩子回報,你知道,我把這輩子奉獻給了你,給了你們大家。”
堂而皇之的大話,當然,小弟一般都這個調調,但和往常一樣,說得也沒錯。大哥在井台上擺好圓手鏡、一碗熱水、肥皂和刷子,然後,擡起眼睛望著蒼天。他從不曾給別人剃過頭修過面,所以,他一邊在磨石上磨著嶄新的剃刀片,一邊緊咬著牙關,又一遍遍撫摸那道已經幹了的傷痕,鎮上的理發師想用報紙片掩住的那道傷痕。此時,小弟來到了院子裏,他把喝了一半的咖啡放在井台上,然後坐進自己擺好的椅子裏。他穿著一件雪白的府綢襯衫,像羔羊般伸著脖子。父親、母親、姐姐、姨妹都在旁邊,他一邊和大家說笑,指使這個,又吩咐那個。
大哥的嘴角浮出笑意。他還是頭一次看見弟弟這個樣子。頭一次發現,從他的腦袋、肩膀、步態和言語裏,不再辨認得出父親的影子,他們那謙卑的父親,從前家中的頂梁柱。而且,他幾乎還能聽到腳步聲。他想象著,村裏的長者和智者都來了,又都匆匆溜走了,並沒過來打攪他弟弟。此刻,小弟正在掙脫那些沈重的影子,那些影子想讓他挺直身子,卻總是把他拖拽得彎下了腰,他渴望以孩子的眼睛把樹林看作自己的王國,而影子們卻迫使他以成人的目光打量樹林,把販賣木材作為唯一的目的——如此,父親的煙袋裏會有煙草,母親可以用上黑絲綢的頭巾,妹妹可以有份嫁妝,而大哥可以完成學業。此刻,小弟正從這些影子的束縛裏解脫出來,它們逼得他過早成人,此刻,他又變成了個孩子,而父親和大哥在一旁望著。大哥看著他歡笑,覺得眩暈,他捏捏自己的手腕,舉起剃刀片,祝福那把新郎重新變成孩子和兄弟的力量,而無論那力量是什麽。
但這以後,當小弟不再是家中隱秘的父親以及憂傷的天使,那麽,誰會是我們真正的父親?我又會是什麽?大哥問自己,悲傷地將頭扭向妻子。他閉上眼睛,把剃刀湊到弟弟的脖子上,正在咽喉的上方。他咽下一大口唾沫。在向著微微顫動的毛發進刀前,他摸了摸弟弟脖子上粗糙的皮膚,觸摸到血管焦急的跳動。他猛地睜開了眼睛。沒有什麽比弟弟的微笑更為平靜的了。
“你還不如就把頭發好好梳梳得了,別再修面了,”大哥說,“這樣咱倆都輕松些。”
這時,他才記起,要先用熱水和肥皂把弟弟的胡茬泡軟。於是,他開始發狠地打肥皂,好像中了邪一般,好像要把弟弟那張太陽烤成焦黃色的臉快快填平抹白,好像要趕著去赴剃刀與肌膚的約會,趕著品味金屬愛撫肌膚的快意,在那愛撫中,金屬體貼著肌膚上的每一寸毛發與傷痕,又好像要趕著節奏,讓剃刀刮過胡茬、皮膚以及血管,令面龐煥然一新,給世界增添一張新面孔,一個新人的面孔。
可是打上肥皂後,大哥發現自己無法繼續下去了。他眼睛發花,嘴角慢慢聚了一小滴唾沫,亮晶晶的一縷汗順著脖子滴到胸口,剃須泡沫濺了一身。他知道,他必須動手,動手,最終完成這可憎的義務。他又看了看弟弟的臉——閉著眼,洋溢著幸福,或許還在做著美夢——還是無法下手。
“我脖子上有個皰塊,”小弟說,“你剃到那裏時,得小心些。”
大哥把刷子扔進碗裏,重新拾起剃刀,把剃刀在掌心裏來回抹過一遍,然後,把弟弟的連鬢胡子向上推起,好把脖子褶皺處的細密皺紋拉平。
“別剃太幹凈了,”小弟心不在焉地說,“我可不想看起來像個小孩子似的。”
大哥嘆了口氣。這以後,當小弟不再充當我們的父親,誰會是我們真正的父親?我又會是什麽?他再次尋思著這個問題,問題在他耳朵裏如鐘聲轟鳴。他終於準備好順著那等待中的臉頰刮下去了。他的指尖觸摸到一道深深的傷疤,在下巴下方約兩個拇指的地方。這是他為妹妹和一個十六歲男孩打架受傷後留下的,他一邊想,一邊把手指往上移了移,準備換個地方動剃刀。得從脖子上開始,我想,逆著毛發生長的方向,他跟自己說,但指尖隨即觸到另一處傷疤,大哥仿佛遭了蛇咬一般,猛地抽開了手。他記得,這道疤縫了六針,遭的罪不小,因為當初劃傷他的那片馬口鐵不僅很大,而且銹跡斑斑。那次受傷是因為鄰居家孩子掉進木材防腐油坑裏了,他跳到坑裏把孩子救了出來。他再次將刀片貼到小弟的臉上——刀片在清晨的陽光裏閃著亮光——他凝視著小弟的臉。傷疤、鞭痕、粉瘤、皺紋——刮臉時,稍不小心,便會弄得血流滿面。而與此同時,他們的整個童年,兩人相依為命的童年,在他眼前如畫卷般呈現開來,仿佛伸手便可觸及,在兩道傷疤之間,他看到那一天,兄弟倆互相給對方抹鞋油,把鞋油抹在鼻子下和臉頰的兩側,好早點看起來像個男子漢。
大哥擡起手。刀片湊近等待中的臉頰。他僵硬地站著,手順著臉頰撫下去,想為剃刀清理出一條路徑來,就像滑雪人在跳入懸崖前,沿著積雪的滑道一路迅速滑下。此刻,他問道:
“從哪兒開始呢?”
他等了好一會兒,等待小弟回答,等得如此之久,以致他開始疑惑,邪惡是否果真已經出擊了,他清晨感覺到的邪惡,他從黎明時就開始畏懼的邪惡——黎明時,他開始懷疑,命運的藤蔓已從孔洞間鉆入理發師的屋子,並且纏上了他的手腕。不過,弟弟也許不過是睡著了,在陽光下打個盹而已,再過幾個鐘頭,他就會脫胎換骨,成為人家的丈夫。無論我們以什麽為原料炮制出為數不多的歡樂,這原料的確彌足珍貴,大哥想。我們為別人而改變自己,我們付出如此巨大的代價,只為彼此相伴,直到錨鏈最終折斷,船只駛遠,奔赴自己的航程……
大哥樂於緬想:小弟在做著什麽美夢,他在夢中微笑著——但我們無從知道,對於與我們共度人生的人,我們所知的微乎其微,而現在也不是揣摩的時間,尤其是聽見父親粗著嗓門在喊:“這麽大會兒工夫,拿塊玻璃片,我都能把整只羊羔的皮剝完了,更別說給小弟剃須了!”待太陽西沈時,小弟就要擺脫錨鏈遠航了,天氣晴好,他將駛向更安寧的港灣,穿越波平如鏡的水面……平滑如一張沒有瑕疵的臉。
英文由薩拉·佩帕利姆·史密斯(Sara “Perparim” Smith)譯自阿爾巴尼亞語
作者簡介:
1966年生於阿爾巴尼亞的都拉斯(Durres),曾在都拉斯的讓·庫庫澤裏音樂學院(Jan Kukuzeli Music Academy)學習音樂,之後,到首都地拉那(Tirana)學習阿爾巴尼亞語言和文學。他是波艾蒂卡(Poeteka),即“阿爾巴尼亞國際詩歌和文學節”的創始人。其作品包括詩集《沈睡的船只》(Anija e Gjumit,2000)和《斜視》(Strabizem,2004),小說《死亡的罪惡》(Veset e te Vdekurve,1997)、《屋裏的蛇》(Gjarpri,2002),以及短篇小說集《風平浪靜的國度》(Ky vend i qete ku s’ndodh asgje,1994)和《人之背》(Shpina e Burrit,2004)。萊柯也是一位翻譯家,將尤傑尼奧·蒙塔萊(Eugenio Montale)、薩瓦多爾 · 誇西莫多(Salvatore Quasimodo)和伊塔洛·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等人的作品譯介到阿爾巴尼亞。他兩度被授予阿爾巴尼亞作家聯盟獎(the Prize of the Albanian Writers Union),2006年度獲海因裏希·伯爾基金會獎金(Heinrich Böll House fellowsh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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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by Dokusō-tekina aidea on January 5, 2016 at 9:00pm 35 Comments 73 Promot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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