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一陣傾盆大雨,把學校裏的瑯瑯書聲都壓下去了。雨過,學校裏顯得很寂靜。這時,忽然一輛摩托車沖進校院,撲撲的放著響屁,駕車人裹在安全帽、風鏡、夾克和西褲裏,是個生氣蓬勃、橫沖直撞的小夥子。廚師老李養的一條黃狗大吃一驚,跟在車後面追趕,跳躍,大聲嗥叫。樓上樓下,朝校院這一面的窗子都打開了。僅僅一分鐘,這青年和他的車,使學校有了鬧市那樣的氣氛。
校長看見這輛車,走出來喝問:“你是甚麼人?下來!下來!”可是人車一直沖到校長面前,這才剎車,除下安全帽和風鏡,坐在車上向校長行了個俯身禮。
“你呀!你這孩子,愈大愈沒規矩。”校長看清楚是甚麼人了。“你要是壓死一只螞蟻,我叫你爸爸打你。”
“沒關系,我爸從來不打我。”說這話的時候,已經由車上跳下來,跟在校長後面走進校長室。這是上午發生的事。中午,在餐桌上,校長談起他的這個“寶貝世侄”:
“他的家境很好,比我們的家境都好,但是不肯讀書,能考上政大,全靠運氣好。學校裏叫他寫論文,題目是‘收音機對少年人的影響’,先要抽樣調查找資料,這個懶鬼,想起我來了,來到這裏又是作揖又是鞠躬。真是寶貝!”
“校長答應他了嗎?”楊先生問。
“沒有。”
“拒絕了嗎?”
“也沒有。”
“我看,校長可以答應他。”楊先生慢慢的說:“這對咱們的學生有點好處。胡主任和我,都在教學生寫論文,像抽樣調查這樣的方法,雖然他們還用不著,可是讓他們現在知道有這麼一種方法也不壞。--胡主任的意見怎麼樣?”
胡主任說:“很好!如果校長同意,你教的兩班學生和我教的一班,都可以參加。”
大家都看著校長。校長說:“照你們說,公私兩全。我跟他爸爸,二十五年的老朋友了。這孩子真有點好運氣!”
飯後,楊老師和胡主任商量了一下,得到三點結論:
一、約校長的“寶貝世侄”來談談,看對方需要我們怎樣做。
二、調查表由對方印制。
三、把三班學生集合起來,由楊先生講述填表的用意。
楊先生的講詞,大約如下:
各位同學:你們也許覺得奇怪,為甚麼發給我們一張表呢?為甚麼有人有表,有人又沒有呢?我們既然不用填表,為甚麼也要跟填表的人一同聽講呢?
填表是小事,我們的用意,是要藉這個機會,談一談論說文。
請你們暫時把這張表忘了,把論說文的事情想起來。
不久以前,我看到某一位同學寫的文章,他說收音機是一種有害的東西。他舉出很多證據,比方說,左面的鄰居開收音機,右面的鄰居也開收音機,聲音很吵,吵得他不能做功課。他舉出來的證據,當然也是事實,但是,收音機有好處沒有?誰把音樂送到我們家裏?誰在半夜三更告訴我們台風警報?這麼說,收音機就不能說是完全有害的東西了。還有一位同學,他寫文章批評汽車,他說汽車是魔鬼,為甚麼呢?汽車常常撞死人。他的話也是事實,據交通機關發表的數字,去年一年在車禍裏面死的、傷的共有四千多人。四千多,這個數目不小,比咱們學校裏的人要多兩倍。如果有一種野獸、有一種妖怪,把咱們全學校的人統統吃了,社會當然不能容許這怪物存在。可是,如果沒有汽車,誰送成千成萬的學生上學呢?誰送成千成萬的學生回家呢?這裏產的筍運到台北,台北的洋布運到這裏,都要用土車走一步推一步,多麻煩?我們到野柳去玩,要走幾個鐘頭,多辛苦?這麼說,汽車就不祇是魔鬼。再進一步想,如果我們的鄰居自愛一點,把收音機的聲音開得小一點,我們的房子大一點,墻壁厚一點,我們不是就可以溫習功課了嗎?如果開車的人小心一點,走路的人規矩一點,一年也就不一定要死傷四千多人,也許祇有兩千多人,也許祇有一千人、幾百人。收音機、汽車,有害處也有益處;它的害處小,益處大;它的害處是可以避免的,它的益處,卻是別的東西難以代替的。這樣說法,才比較公道。
說到這裏,我們又看出抒情文和論說文的一個差別。寫抒情文,你可以說收音機是害人精,你可以把汽車寫成妖魔,這表示你自己很不喜歡收音機或汽車,你寫的是自己的情感,不是對汽車對收音機的價值判斷。如果寫論說文,你說收音機、汽車是害人精,是妖魔,祇提它的害處,不提它的益處,那就是偏見,不公道。寫論說文是下判斷,判斷對與錯、是與非,應該公道。當然,公道談何容易,退一步說,你應該盡可能的祛除偏見,接近公道。
偏見這種東西,可能人人都有,而且很難去掉。最近,有一位思想家去世了,報紙用很大的篇幅登他的言行。據說,他在生前說過這樣的話,他說:“如果老百姓跟做官的打官司,我幫老百姓;如果學生跟老師打官司,我幫學生;如果兒子跟父親打官司,我幫兒子。”我看了這段話,覺得很驚訝:老百姓跟做官的打官司的時候,我們不研究一下老百姓有理沒理,就決定幫老百姓嗎?兒子跟父親打官司的時候,我們不研究一下父親有理沒理,就決定他該輸嗎?認為老百姓都是對的,做官的都是錯的,或者認為工人都是對酌,資本家都是錯的,我們祇好說,這是偏見。當然,認為官都是對的,資本家都是對的,也是偏見。偏見,是許多條件慢慢養成的,有偏見的人自己往往覺不出來,他認為他說的是良心話,錯不了,可是偏見往往就從所謂良心裏跑出來。所以我們說,江山好移,偏見難改。--
(工友送來一杯溫開水。楊先生喝了一大口,咂咂舌頭說:“這杯開水真好喝呀!”接著他聲明;這是抒情文。同學們吃吃笑。楊先生說:“渴者易為飲,人在口渴的時候,覺得開水的滋味特別好:這是論說文。如果我說,在一切飲料中,白開水的滋味最好,這大概就是偏見了。)
--有一位朋友,對國際交通的情形很熟悉,他說,航空公司訓練空中小姐的時候,要那些小姐在飛機上隨時與乘客交談,解除乘客在旅途中的寂寞;但是,航空公司對那些小姐說,不可跟乘客談藝術,不可談宗教,不可談政治,藝術、宗教、政治這三方面,要盡力避免涉及。為甚麼呢?因為人對藝術、宗教、政治,最容易產生偏見,談來很不容易融洽。對一個空中小姐而言,她聽見乘客爭論“李白好還是杜甫好?”她最好沈默。她聽見“艾森豪做總統,比杜魯門差多了,”她最好另想一個話題。她聽見“天主教的修女為甚麼不能結婚?”最好別正面答覆。否則,談下去多半要冗長、緊張、不愉快。由空中小姐所受的訓練,我們可以領悟,人的偏見至少有三種,那就是:政治的偏見,藝術的偏見,宗教的偏見。人在這三方面如果有了偏見,可能很固執,很自信,就像他有了真理一樣。
我說人的偏見“至少”有三種,是因為人還可能有別的偏見,例如種族的偏見。成千成萬的白種人在排斥黑人,一看見黑人心裏就不舒服。在美國,有一個新聞記者,渾身染黑了,化妝成黑人,到南部各州去旅行,親身體驗黑人受歧視的情形,我們看他的報導,覺得某些白人對付黑人的態度和方法,太過份、太可笑,也太不必要。可是他們要那樣做。在種族的偏見下,納粹德國屠殺了幾百萬猶太人。此外,還有職業上的偏見。走路的人總覺得司機開著車子亂撞,司機總覺得行人不守交通規則。警察認為百姓很難守法,百姓認為警察很難廉潔。在某些人眼裏,教書匠都是窮酸,新聞記者都油腔滑調吃十方。十個病人有九個罵護士小姐服務態度不好,而十個護士有九個埋怨病人難侍候。體罰本來不合教育原理,可是大部份教員都希望握有體罰的權力,盡管他不一定行使這權力。批評某一種行業最容易引起反感,即使你的批評很對。從前有一部電影批評理發師,引起很大的風波,現在,我們的電影不敢批評任何行業。
(說到這裏,後排有幾個學生唧唧喳喳談天,而且有說有笑。楊先生停下來,敲敲桌子,註視著後排說:“我的偏見來了,我認為,在我講話的時候,你不能在下面談天。即使我講的不精采,你不願意聽,你也祇好忍耐。這是我的偏見。”前排的學生都笑起來)。
--我認為,還有,至少還有,地域的偏見。在這地球上,某些歐洲人看不起美洲人;在美國,多少北方人看不起南方人。中國人的地域偏見也很普遍,你們總有機會聽人家說,東北人處世狡猾,上海人做生意不誠實,廣東人喜歡打架。有人說,山東人厲害,山東人追女朋友追不上,他會殺人。也有人說,湖南小姐厲害,湖南小姐愛你,你不愛她,她會自殺。這些話很成問題,可是有很多人相信。“台灣水,向西流,男無義,女無情。”今天我們在台灣,知道這話是假的,可是,如果我們住在新強,難保不當成真的!(說到這裏,楊先生欲言又止,欲止又言:)對於地域偏見,我個人有親身體驗。抗戰的時候,我到四川,四川人說我是下江人,意思是長江下遊來的人,他們看不起這種人。我告訴他們,我從黃河下遊來,不從長江下遊來,可是沒有用,你還是下江人。抗戰勝利了,我到了南京,南京人跟我叫重慶客,重慶客三個字表示他們用另一種眼光看你。我對他們說,我在重慶的時候,是下江人,為下江人三個字受了不少委曲,現在我來到長江下遊,你們待我親切一點吧。可是沒有用,你仍然是重慶客。我先是下江人,後是重慶客,最後來到台灣,又變成內地人。你看哪!這真是一部很好的小說!--
(楊先生的聲音,有一點感傷。全場肅然。他拿過茶杯來猛喝。)
--我說了這麼多的話,用意祇有一點,那就是,人是很容易有偏見的,人對他的偏見,常常堅強的加以護衛。人既然是這樣一種動物,那麼,我們寫論說文的“人”,實在不能不有一種警覺:我不是在寫自己的偏見?你們現在也許還不覺得這個問題重要,在你們,重要的問題是作文怎樣能得甲上,能得八十五分,聯考怎樣考取第一志願。這個階段,很快就會過去,將來你們會發覺,寫一篇流暢的文章或者寫一篇鋒利的文章,都不太難,難的是,你是不是把偏見排除了?胡主任和我,都希望早早把這個觀念灌輸給你們。一個人,如果想超過自己的偏見,想糾正自己的偏見,倒也有方法,度量大一點,知識多一點,正面反面的意見多聽一點,都可以減少偏見,克服偏見。現在,政治大學有一位學生,他想寫一篇論文,題目是“收音機對少年人的影響”。他恐怕自己有偏見,特地請很多同學合作。他要找很多少年人:住在都市裏的,住在鄉村裏的,還有商人家的,農人家的,軍公教之家的,還有本省籍的,外省籍的,還有有錢的,不算有錢的。另外,他也許應該去找不識字的,國校畢業以後沒有升學,在甚麼地方學徒的。他找各式各樣的少年人,聽大家的意見,有了這些意見,他就可以避免偏見,或者減少偏見。拿車禍的問題來說吧,有人研究這個問題,發覺不單是司機的責任,有時候行人也有責任;不但行人有責任,有時候車主也有責任,車輛該修不修,該換的零件沒換。不但車主有責任,有時候修路的當局也有責任,該拓寬的地方沒拓寬,該裝紅燈的地方沒裝,該豎標志牌的地方沒豎。有了這些資料,你就不會主張汽車撞死了人司機一律槍斃,或是被汽車撞死,活該。這一步搜集資料的功夫,你們現在做不到,也不需要,不過,你們這時候應該聽說有人在這樣做,應該知道值得這樣做……。
(說完,胡主任上去說明填表應該註意的事項,就解散了。)
調查表收齊以後,胡主任和楊先生選拔幾個學生組織了一個小組,來整理其中的材料,工作分配的情形是:
金善葆--收音機的誘惑力。
吳 強--收音機的壞處。
古仁風--收音機的好處。
龔 玫--對電視的印象。
材料整理出來以後,原表給了校長的“寶貝世侄”。胡主任和楊先生,則指導自己的學生,寫成一篇文章。他們把文章交給“廣播雜志”發表,發表以後,每人贈送一本雜志,以增加興趣,喚起註意。
那篇文章共分四段,全文是:
收音機的誘惑力
在我們的學校裏,許多同學在接受調查時表示,當收音機進家的那天。他非常興奮。他說,這是一件大事,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在家中沒有買收音機以前,這些孩子們對收聽廣播一直心向往之。一個學生說,當初他們家中沒有收音機,鄰家有。每天晚上,鄰家的收音機一響,他的小妹妹就跑過去了,很晚才回來,回來以後指手畫腳的說個不停,把她由收音機裏聽來的東西講給哥哥姊姊聽。一個學生說:有一段日子,他每天吃過晚飯,就搬凳子坐在大門口,手裏捧著書本,看上去像是溫習功課,其實是豎起耳朵聽對門的收音機。
收音機買來的時候又怎樣呢?一個學生,放學回家,一步跨進房門,家裏的人指著桌上說:“餵!你看,這是甚麼東西!”他順著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堆發亮的東西,原來是收音機!他站在那裏發呆,說不出話來,全家的人都哈哈大笑。又有一個學生,回家以後,發現家裏有了一架收音機,高興得直跳,當時飯已擺在桌上,爸爸教大家先吃飯,他用五分鐘的時間就把飯吃完了,跑去撥弄那個可以發響的機器。有一個學生,得到一架電晶體收音機,舍不得放手,到了不得不睡覺的時候,還拿去放在枕頭上睡著了,一夜,電池裏的電都耗光了。第二天,少不了挨父親一頓罵,但是,挨完了罵,還是覺得心頭很甜。
“你希望有一架收音機嗎?”百分之百希望有一架。由這些學生的筆下,我們能夠看出收音機對孩子們的誘惑力非常強烈,很多家長撙節費用買收音機,為了使孩子們快樂。在一條巷子裏,大部份人家有了收音機以後,就會對沒有收音機的人家產生無形的壓力,而這種壓力首先由孩子們身上反應出來,透過孩子,影響父母。
收音機的好處
這些學生,提到收音機對社會的功用,大有“收音機的好處說不完”之勢。“這東西的面貌很呆板,可是肚子裏的節目真活潑。”“從前是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今天是聽眾不出門能知天下事。”“他(指收音機)忽然是個醜角,忽然是一位教師;一會兒變成飽經世故的老江湖,一會兒又成了天真無邪的天使。真有趣!”“它是一部百科全書。”引號裏面的話,全是從他們的調查表上摘來的。有些學生,論事能從大處落墨,他們說:“收音機普遍以後,台灣不再單調枯寂了。”“一個家庭,一旦有了一架收音機,全家都會更快樂。”有些學生則從小處表現精細的觀察力;例如:“牙牙學語的小妹妹,也跟著收音機學唱歌,看了她的神態,全家都笑出眼淚來。”例如:“鄰居有一個女孩,天天在馬路上玩,這樣下去準會變成野孩子,可是後來她待在家裏不出來了,因為家裏買了收音機。”
每一類廣播節目,都可以在這裏看出效用來。有人從這裏知道國內外大事(百分之廿),有人從這裏得到許多課外知識,“以免將來到社會上去太幼稚”(百分之五)。有人從這裏接觸了許多文藝著作(百分之廿),有人從這裏學英語(百分之五),有人從這裏學國語(百分之三),有人從這裏得到作文的和寫周記的材料(百分之五),有人從這裏學會做菜(百分之一)。有些“好處”令人匪夷所思,一個學生說,他演算一道數學題,怎麼也解不開,聽見收音機裏唱“問你為甚麼掉眼淚”,馬上靈感湧現,援筆立就。有一個學生說,收音機培養了他的幽默感,因為他從收音機裏聽到很多笑話。他把自己最欣賞的一個笑話寫在調查表上,那個笑話說:甲對乙說:“我們家鄉冷得很,晚上打開電燈,電燈不亮,因為電流被凍住了。”乙說:“再冷一點,把太陽光也凍住,豈不是晚上可以不開燈了嗎?”
收音機的壞處
百分之三十左右的人,認為聽收音機足以妨礙功課。“收聽廣播太費時間了,聽上了癮,甚麼也不想做。那些小說、話劇都是一天天連下去的,每次半小時。我打開收音機的時候,心裏想不過只聽半個小時罷了!誰知道,半個小時完了,還有下半小時,還有明天……,功課自然大受影響。”--一個學生這樣寫道。
“……爸爸發現我們聽收音機的時間太多,就限制收聽的自由,非做完了功課不準聽。可是,在做功課的時候,心裏總是說不出的難受,一直想打開收音機聽聽,一直希望爸爸出門,我們好偷聽。”--一個學生這樣寫。
百分之六,認為收音機破壞了家庭的和平與寧靜。“弟弟妹妹喜歡聽的節目,我都不愛聽,我愛聽的,他們又不欣賞。每天晚上,他們把持收音機,喊‘少數服從多數!’我氣極了,有時也來一次霸道獨裁,也許會打起來。媽媽常說:‘你們非把收音機打成兩半不可!明天我把收音機賣掉。’媽媽屢次這樣說,可是到底沒有做。”--又有一個學生這樣寫。
還有一個學生,說他最喜歡收聽閩南語節目,他稱讚“百賊七”等故事。他自己承認,國語沒有別人說得好,是因為受了閩南語廣播的影響。這位閩南語的聽眾,作文也是不通順的。
這些孩子們最痛心疾首的,是噪音問題(占百分之六十)。學校裏面,功課要緊,回家以後,有很多作業要做,然而,東家的收音機響起來了,西鄰的收音機也響起來了,對面百貨店不但開了收音機,還對準別人的大門裝擴音喇叭。誰也不肯把聲音撚小,在音浪的沖擊下,要做功課的人頭暈了。這種無情的幹擾,有時來自家庭以內,有一個學生說,他的叔叔喜歡聽歌仔戲,他每天在歌仔戲台底下做功課,一聽見收音機響;就心驚肉跳。有的學生必須用棉花塞住耳朵才能讀書,有的學生在做完功課以後,噪音還不容他安睡。有些孩子曾經放下功課,跑到鄰家去要求減小收音機的音量,這種要求不但不受到重視,反而引起鄰人的抗議。
這些孩子們對節目有一套意見。百分之四的人認為有些節目是“下流的,有害的”。他們有人在收音機裏學會罵人,有的人被廣播劇、廣播小說中的人物引起犯規越矩的崇拜。他們說,收音機裏有許多“粗野橫蠻之事”。百分之十左右的人熱烈的攻擊流行歌曲,有的說,這種歌“曉得多了,就要亡國”。有的說:“聽得多了,就變成歌舞女郎。”有的說:“聽見了我愛我的妹妹呀,心裏慌。”有的說:“聽見山東曼波,想吐。”發慌和想吐,可能是他們真實的感覺;“聽歌可以亡國”,大概是從“亡國之音”四個字望文生義。“下流”之類的形容詞,當然由家長那裏學來。他們有人提到家長對收音機的態度。百分之十五左右的人明白指出,他們的家長不喜歡聽收音機,至少是不喜歡孩子聽收音機。有一個學生,在年紀幼小的時候見了收音機就害怕,那個怪物居然會說話!現在,她長大了,輪到她的母親怕收音機了,每逢收音機裏播出“媽媽要我嫁”之類的歌曲,“月經梅毒”之類的廣告,“遺精懷孕”之類的常識,酗酒宿娼之類的故事情節,做母親的就皺緊了眉頭,悶悶不樂。還有一個學生說,他家中沒有收音機,他的父親不肯買,母親也說:“收音機會把孩子教壞了。”因為“裏面有很多怪歌怪話。”他家最近買了一架電唱機,由父母替孩子選唱片,實行聽覺享受的審核配給制。
對電視的印象
自由中國進入電視時代了,新的浪潮,逐漸拍動了孩子們的心。百分之五十左右的人,開始熱烈的期望家中有一架電視機,正像從前沒有收音機的時候,熱烈盼望收音機的心情一樣。買電視機,很多人表示無此財力(百分之卅)。有人表示買得起、但是父親不肯買,因為電視一進家,孩子們更不能安心讀書了(百分之二)。
對於電視,有人寫出一段有趣的“童心”。當他年紀小時,有人告訴他,電視不但可以聽見聲音,還可以看見說話的人。當時,他想收音機裏面一定有小人藏著,所謂電視機,也許是把收音機上的布幕撤去,讓小人兒出來吧?
專家業已指出,收音機是不會被電視機淘汰的。可是,這些學生還在想:有了電視,誰還聽廣播(百分之四十)。
王鼎鈞《鋼筆-毛筆》
下課後,楊先生在辦公室裏洗手,聽見後面有人喊:老師!
是劉保成。他手裏拿著一張紙,紙上寫著“己與群”三個大字。他問:“老師,這個題目應該怎麼做?”
楊老師說:“這個題目,是要我們同時討論兩個觀念,一個是個人觀念,一個是團體觀念。這兩個觀念是相反的,同時又是相成的。祇顧個人,削減了團體的力量,祇顧團體,又可能抹煞個人的自尊,這是相反;可是個人組成團體,團體保障個人,沒有個人,那有團體?沒有團體,個人的才智也許不能發揮,顯不出個人的價值。寫這一類的題目,拿兩者加以比較,說明它們的關系,就可以做一篇像樣的文章。”
劉保成鞠躬而去。
晚間,二三樓教室燈火通明,三年級學生都在埋頭自習,站在樓下向上看,看不見半個人影。楊老師踱上樓去,欣賞高足們勤勉憤發的鏡頭。呂竹年跑到他身邊,悄悄遞上一個字條,低聲問:“老師,這個題目我不會做。”楊老師一看,字條上寫的是“盡忠與盡孝”。他也低聲答道:“這個題目,是要我們同時討論兩個觀念,這兩個觀念,相反而又相成。做子女的要盡孝,必須隨時侍奉父母,可是,一個青年要盡忠,往往需要離開父母。不過孝字的意義很廣,為國家民族出力,也是盡孝,叫做為民族盡大孝,這樣,忠孝又是兩全的了。寫這樣的題目,拿兩個觀念互相比較一下,再說明二者的關系,就可以寫一篇及格的文章。”
第二天中午,金善葆、趙華等人吃完了便當,到楊先生房裏來,劈頭就問:“老師,你說勞心好還是勞力好?”
“這很難說。”楊先生說。“有一家百貨公司的大老板,天天為生意操心,夜夜失眠,床頭上放一瓶安眠藥,非吃安眠藥不能睡覺。後來,生意失敗,公司倒閉了,他猛吃安眠藥,吃了半瓶,就從此長眠不醒了。他住的那條巷子,巷口有個三輪車夫,白天蹬三輪出一身汗,晚上吹吹風拉拉胡琴,上床呼呼大睡。這兩個人,一個勞心,一個勞力,那個好?”
“勞力好。”學生說。
“另外有一個人,在好幾家報館做主筆,每天下午,報館派工友到他家裏取文章。有時候,兩家報館的工友一齊來到,他的文章還沒有寫好,工友站在門口等候,等取到文章,飛身騎上腳踏車,送回報館去排字。這兩個人,一個勞心,一個勞力,那個好?”
“勞心好。”
“愛因斯坦是個勞心的人,天天坐在研究室裏動腦筋,想出來很多方程式。大戰的時候,他抄了一個方程式,送給美國總統杜魯門,杜魯門把這個方程式交下去,很多工廠一齊忙,技術人員和工人忙得團團轉,忙出一種東西來,裝在飛機上,投到日本去,日本就向盟軍投降了。這個東西,就是有名的原子彈。這回你們想想看,寫出方程式來的人勞心,動手做原子彈的人勞力。兩種人都很重要,是不是?”
大家點頭稱是。
“你們怎麼會想到這個問題?”楊先生反問。
“因為,”趙華說:“有個作文題,我們都不會做,這個題目是:‘勞心與勞力’。”
“像勞心與勞力這樣的題目,是要我們把這兩個觀念,加以比較,指出這個觀念相互的關系……”說到這裏,楊先生驀地停住,他想:己與群,盡忠與盡孝,勞心與勞力,好奇怪!怎麼屢次碰到這樣的題目?
下午,楊先生遇見胡主任,就把這個古怪的問題提出來。胡主任說:“楊兄有所不知,最近一連三年,升學聯考的作文題都是‘XX與XX’,於是今年的應屆畢業生中間流傳著一種推論,認為今年的聯考題仍然是‘XX與XX’”。
哦!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今年聯考出甚麼題目,未知數很多,怎能單憑前三年的題目來推斷呢?”
“這話不錯。不過,現在學生對這個問題很有興趣,我們倒也不妨利用這個機會,教他們寫這種題目。趁這時候教,他們一定仔細聽,事半功倍。”
“您看怎樣著手?”
“按照學校的行事歷,下星期要舉行作文比賽,咱們就出一個題目,大家寫論說文。你看那個題目好?”胡主任業已準備了很多題目,計有:
升學與就業
敦品與勵學
健康與疾病
情感與理智
戰爭與和平
鋼筆與毛筆
看到最後一個題目,楊老師喝采。兩人這樣商定,再經過校長核可,展開了有關的籌備工作。消息傳出,學生紛紛猜題,有些學生說,這次題目一定是論說文,“中學生的本分”。何以見得?因為目前正在提倡每個國民都要守分。中學生的本分是甚麼?當然是好好讀書啊!另一個學生說,近來一直做論說文,實在做膩了,大概要換換口味啦,換甚麼題目呢?“雨天的憂郁”。這地方雨多,外面又在下雨。一個學生聽到這個題目,接口說:“天天下雨,真煩死了,每天兩只腳都是濕的,坐在教室裏真難過。”另一個說:“可不是?我的雨衣破了,媽媽也不給錢買。”
“逢到雨天,我就想坐汽車。”一個女生說。
“坐汽車有甚麼好?人擠得滿滿的,每個人的雨衣都往下滴水。”她的同伴提出相反的意見。
“你真笨,我是說,一個人坐小汽車。”
“哦,你想做闊人的姨太太。”
“甚麼話!小汽車裏坐的都是姨太太?偏見!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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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了考場,打開卷紙,眼睜睜看著監考的先生在黑板上寫字:“鋼”,鋼鐵?鋼筆?“鋼筆”。鋼筆的優點?鋼筆的缺點?鋼筆的話?“鋼筆與……”,鋼筆與我?鋼筆與時代?“鋼筆與毛……”那麼是鋼筆與毛筆?不錯,“鋼筆與毛筆”。下面有括弧:論說文。全場的學生如釋重負,也有些人立刻又愁上眉尖。
評閱作文比賽的卷子,學校有一個類似“回避”的規定,那就是,教三年級的人,去看二年級的文章,教二年級的人去看三年級的文章。所以,楊老師不能馬上看見自己的學生成績如何。他所批閱的卷子裏面,也有很好的文章,例如:
鋼筆與毛筆
毛筆是我們固有的,鋼筆是外來的。在我們中國,毛筆的歷史很長,鋼筆的歷史很短。毛筆好像一位長袍馬掛的老學究,鋼筆像一位西服革履的留學生,毛筆的筆尖下吐出來的,大半是舊事物,像詩詞歌賦,鋼筆筆尖下吐出來的,大半是新事物,如聲光化電。
毛筆,當秦人漢人制造它的時候,當然它也是一種年輕的工具。它的局面一直維持到清朝,鋼筆才隨著西方文明侵入。起初,鋼筆占的空間很小,簡直不能跟毛筆相比,毛筆有些瞧不起它,可是它的地盤擴充得很快,現在,它已經把毛筆擠到一個很小的角落裏去。政府規定學生在作文的時候必須寫毛筆字,這是保存毛筆最有效的辦法,否則,三十年後,寫毛筆字的人紛紛謝世,以後也許就沒有那個人再拿毛筆了。
楊先生想:這篇文章真好!就在評分欄裏畫了九十分。
自己的工作完了,跑到另一組去打聽自己的學生的成績,閱卷的先生說:“快來!有好文章!”楊先生一看,字跡是吳強的:
鋼筆和毛筆本來可以並存不廢,現在成了好像是互相排斥的樣子。這是因為,學生都喜歡用鋼筆,可是學校規定,作文課和書法課必須寫毛筆字。學生在寫毛筆字的時候,心裏覺得很委屈,好像被奪去了某種樂趣和權利。在學生的心目中,這才形成了鋼筆、毛筆互相對抗的形勢。
鋼筆是文明,毛筆是國粹。鋼筆寫字快,毛筆寫字美。這兩樣工具,應該可以在社會上共存。用毛筆來驅逐鋼筆,當然是不可能的事情,鋼筆完全把毛筆淘汰了,也有點不可想像。書法是中國特有的藝術,要想完成這個藝術,祇有用毛筆,所以,祇要書法一道存在,毛筆就會存在。還有,毛筆字顯得莊重一些,有氣派一些,所以有些文件用毛筆寫;祇要人們求莊重講氣派的心理存在,毛筆也會存在的。
有人激烈的批評毛筆,說毛筆寫字太不方便,這是事實。不過,“不方便”的東西,不一定就會消滅。例如,聽唱片多麼方便,買票入場聽音樂會就顯得很不方便,然而唱片是不是能代替音樂會呢?音樂家灌唱片的機會愈多,是不是公開演奏的機會就減少呢?並不。每天炒菜相當麻煩,開罐頭十分簡單,罐頭代替烹飪的可能性,依然微乎其微。烹調,音樂會,盡管很麻煩,也不會被淘汰,它們靠另外的優點存在。毛筆的地位也是如此。
當然,存在並不一定普及。社會上寫毛筆的人少,寫鋼筆的人很多,這是不爭的事實。對大多數用筆的人來說,快比美重要,方便比氣派重要。寫毛筆字要有幾分悠然自得的心情才好,現在的人太忙了,拿學生來說,趕火車,搶籃球,跑百米,看電視,一天到晚呼吸迫促心情匆匆,過這種生活,好像就該用鋼筆這樣的工具,忽然坐下來寫幾個毛筆字,太不調和了。
幾個老師看了,一致喝采。有人懷疑:“不會是抄來的吧?這是誰的字?”楊先生說是吳強。閱卷的老師用保證的語氣說:“這樣一篇文章,吳強寫得出來!”一位老師說:“一般學生,祇能從一個角度看問題,吳強能從幾個角度探討,不偏不倚,了不起!”閱卷的先生說:“說到由一個角度看問題,這裏倒有一篇,很值得看看--”
現在,外面是鋼筆的天下,偏偏學校裏面規定有些地方要用毛筆,以致在這個原子時代,太空時代,我們還是摔不掉這個古老的毛錐子。
用毛筆寫字,最要命的是“慢”。今天做一個學生,功課太忙了,並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浪費。寫毛筆字的速度和寫鋼筆字,是一與五之比,寫一個毛筆字所化的時間,可以寫出五個鋼筆字來。想想看,時間多麼可惜。何況用毛筆寫字,先要磨墨,磨墨這件事情,實在乏味,辛苦,無聊。古人稱硯台叫硯田,真不錯,磨墨的滋味,跟耕田差不多。
寫毛筆字,第二個問題是“臟”。鋼筆字寫出來清清楚楚,紙張依然潔白;毛筆呢,上作文課的時候,到處是墨,紙上是墨,桌上地上是墨,衣服上也是墨。墨甚至連空氣也弄臟了,滿教室都是臭味。最傷腦筋的是弄臟衣服,因為洗衣服很麻煩。在理發館裏面,有人要把頭發染黑,理發小姐就穿起一件黑衣服來調染料,以免把衣服弄臟。學生也該特別做一件黑衣服,在上作文課的時候穿,就像上體育課要換衣服一樣。
毛筆這種工具,又臟又慢,將來一定會被鋼筆淘汰。毛筆寫字寫不好的學生不要著急,等他入社會做事的時候,毛筆大概就淘汰完了。
大家看了,哈哈大笑。閱卷的老師問:“你這位高足真厲害,是誰?”楊先生說:“是龔玫。”一位老師說:“心直口快,咄咄逼人。”楊先生問:“有反對鋼筆的嗎?”閱卷人說:“有!有人反對鋼筆,理由是,鋼筆掉在地上,筆尖就摔壞了,毛筆摔不壞。有人說,他買過好幾支鋼筆,都被扒手扒去了,毛筆絕對安全,還是用毛筆好。”大家笑了一陣,又抽出一份來看:
我爸爸說,毛筆比鋼筆重要。
有人噗嗤一笑,問:“怎麼把爸爸擡出來了?”
毛筆寫出字來,就像生龍活虎,所以,外國人也到中國來學毛筆字。毛筆寫字沒有鋼筆快,可是,我爸爸說,這正是毛筆的優點,可以訓練一個人細心謹慎,變化氣質。爸爸說,寫字應該自己磨墨,會磨墨的人能吃苦耐勞,克服困難。還有,毛筆能寫大字,鋼筆祇能寫很小的字。毛筆字寫得好,鋼筆字才寫得好。還有,我爸爸說,毛筆還可以進一步改良……
一位老師說:“怎麼盡是他爸爸的意見?究竟是他來參加作文比賽,還是他爸爸?”另一位老師說:“父親的內容,兒子的文字,父子合作。”楊先生說:“我有一次對他們說,作論文可以引用權威的意見,當時舉‘爸爸說的’做例子,這孩子聽進去沒消化。”“這孩子是誰?”“劉保成啊!”
說著,廚師來請大家開飯,幾位閱卷人連忙收拾起來,到飯廳去了。
各位閱卷人用兩小時的時間開會,評定各年級的優勝者,每一年級取三名,三年級的前三名是:吳強,朱成城,李丹霞。
吳強得到第一名,楊先生很感欣慰。這好像是對誰有了交代一般。班上有些學生,一向以為楊先生偏愛吳強,現在經過公平的競爭,證明吳強確有過人之處。另外兩個得獎的學生,朱成城和李丹霞,楊先生沒有教過,印象十分模糊。他想:“我要仔細看看這兩個學生。”
名次評定,接著討論獎品。有人主張,第一名送鋼筆,第二名送毛筆,第三名送鉛筆。
胡主任說:“這樣,好像我們是重鋼筆輕毛筆的了?”於是有人提出修正意見,鋼筆毛筆一齊送,第一名得好鋼筆和好毛筆,第二名得普通鋼筆和毛筆,第三名得不大好的鋼筆和毛筆。
有人主張,在頒獎的時候,由得獎人講一段“我怎樣寫論說文”。楊先生連忙說:“這個設計很好,可惜有一個得獎人口吃得很厲害,講不出話來。”別人也說:“領獎的時候,學生很興奮,也不容易講得有條理。”不過大家舍不得放棄這個構想,決定要得獎人把寫論說文的心得寫出來登在校刊上。
校刊臨時趕出專號,楊先生註意朱成城的文章。這孩子筆下有條不紊,一付少年老成的腔調。他說,他很沈默,一向不大開口,大部份時間在聽別人說話,他寫論說文的秘訣,就在“聽別人說話”。一般人說話,“抒情文”很少很少,他們往往是在說自己的理由,張三怎樣怎樣對不起他;他為甚麼不喜歡李四;某一件事情弄糟了,為甚麼不是他的錯,等等。朱成城舉了一個例子,他說,他有一次聽一個警察取締一個攤販,攤販不服:
警察:你不能在這裏擺攤,搬走!
攤販:我不搬。我要吃飯,你也要吃飯,是罷?
警察:當然。你要吃飯,為什麼一定要在這裏擺攤?
攤販:你要吃飯,為什麼一定要在這裏當警察?
警察:話不是這樣說。並不是我要幹涉你,按照規定,這地方不能做生意。
攤販:誰規定的?你找他來好了
警察:你自己規定的。
攤販:什麼?我?
警察:現在是民主時代,法令是照民意制定的,你是國民一份子,所以也有你一份。
他從這些地方得到啟示。他說:像鋼筆和毛筆的問題,同學們不知道談過多少次了,談者無心,聽者有意,裏面有不少的好材料。楊先生看到這裏,不禁嘆一聲,真有心人也。不過用這個辦法作文,祇宜談跟生活有關的具體的問題,像晴天與雨天、鋼筆與毛筆之類,如果題目抽象一點,像“進化與革命”,就有些困難,因為一般人的日常談話不大涉及這樣的問題,“聽”不到什麼材料。
再看李丹霞寫來的。這個女孩子說,她並不喜歡論說文,可是爸爸強迫她閱讀。爸爸各處搜集可讀的文章,每天要她看一篇,除了有特殊的事故,未曾間斷,到現在,她已經有三百多篇課外的補充教材,剪貼裝訂了兩大本。這課外的功課還要繼續下去。“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有三百多篇論說文做底子,她漸漸有點意見了,看見普通的題目,不致沒有話可說。不過,她清楚的覺察,她的思想局限在很小的範圍以內,這個範圍,就是她所閱讀過的東西,超過了範圍,腦子裏還是空白。所以,每逢作文的時候,她暗中禱告,希望作文題不在範圍之外。她所用的辦法,是傳統的老法子,除了必須有恒以外,教材的選擇是不是相宜,關系至為重大。看來,她有一個好爸爸。
最後看吳強的。吳強說,他當然讀教科書,當然讀模範文選,不過,得力最大的不是這些書,是小說!他本來是個小說迷,後來想寫好論說文,覺得寫論說文和讀小說,二者互相沖突。不久,這沖突得到調和,原來小說裏面,到處都是論說文!這些論說是片段的、分散的,往往不容易被人發覺。他說:小說家寫的論說文,真是第一流的。一個黑人跟一個白皮膚的小姐相愛,黑人到小姐的父親那裏去求婚,遭到嚴厲的拒絕,這位家長認為跟黑人通婚是一種羞恥。黑青年在懇求無效之後,掏出一把小刀,割破自己的手臂,讓鮮血流下來,說:“您看,我的皮膚雖然黑,我的血也是紅的!”在吳強看,最後這句話有論說文的技巧。吳強從許多小說中熟記警句:
--愛情是一根血管連在兩個人身上,一朝割斷了,兩個人都要失血而死。
--人在幸福的時候不去栽花,希望得到幸福的人才去栽花。
--人總是缺少自知之明,他們不知道什麼人不如他們,什麼人強過他們。
--在生活中,我們應該學著忍受失望。
--中國人能夠保持他們的太平,但是在必要的時候,他們都不惜犧牲他們的太平。
看到吳強的意見,楊先生覺得驚喜。他覺得吳強的“發現”很有價值,就從書架上取下一部厚厚的“世界小說大觀”來。
本來,小說對人生可以產生批判的作用。不過,這種批判,是透過故事。關於故事所能攜帶的批判力,楊先生在“講故事”的時候業已說過了。現在,從吳強那裏得到啟發,楊先生註意到小說在文字表面,在章句間,對寫論文的人所能產生的直接幫助。
打開“世界小說大觀”,先看雨果的一篇“囚犯”。它描寫一個囚犯,在獄中深受其他囚犯愛戴,引起牢頭禁子的嫉妒。雨果說,牢頭禁子對這個受愛戴的囚犯,“懷著秘密的,熱烈的,不能和解的毒恨。這是法定的權威者對事實的權威者所懷的毒恨。是物質方面的威力對於精神方面的威力所懷的毒恨。”好句!
又看都德寫的“磨房老板的秘密”。在都德的家鄉,本來有很多人開磨房。開那種用風車做動力的老式磨房,四面八方的人運了麥子來磨面。後來磨面的機器發明了,所有的老式磨房紛紛倒閉,祇有一家,科宜爾老爹,堅持繼續營業。事實上他已經沒有顧主上門,可是他故布疑陣,使風車繼續轉動。他這種固執的留戀感動了有麥要磨的人,他們繼續支持他營業,祇支持他一家。以後,科宜爾老爹去世,這座最後磨房的磨帆,才永遠停止活動,老式磨房這個行業,才永遠消滅。“有甚麼辦法呢?在這世界上,甚麼都有一個末日。我們應當相信,風磨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正如羅恩河上的平底船,古時候的貴族院,以及金線繡的衣服一樣。”好句!
瑞典的一位作家說,在兩國打仗的時候,一隊敵兵沖進來,找民房住宿。有一個敵兵,受到一家百姓的殷勤款待。他想付一些報酬給老百姓,對方微笑著說:“把錢袋收起來吧。私售食物給敵人,是犯賣國的罪;可是,施舍食物給饑餓的人,就是在打仗的時候,也不能算是錯事。”--這話不是在講理嗎?
日本的一位作家說,有一位夫人,很註重禮貌儀節,常常當面挑剔別人,很引人反感。有一次,她對別人說,喝咖啡的時候,不要把調匙碰得杯盤當當響,“那是女仆的行為”。對方說:“哼,一點也不錯,女仆很忙,所以會敲響杯盤,你夫人整天閑著不做事,當然不會敲響杯盤。”--這話不也在講理嗎?
看起來,小說竟也是寫論說文的教科書,而且是最生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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