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

在整個世界,除了水,我最喜歡的就是森林。

繁衍自強的森林是生之意趣。森林收容了一幕又一幕悲喜劇。

彌漫在森林間的沈寂與神秘,為藝術提供了深沈、寧靜的心理背景。多少個世紀以來,森林始終滋潤著人們的鄉愁與詩心。這就是為什麽索爾·貝婁會說:“藝術從森林開始。”

森林多麽好。森林有花有草,森林有雲有霧,森林有風有雨,森林有泉有湖……

森林有詩。

要擺脫無名的羈絆,我最想走向森林;要拯救疲憊的靈魂,我最想走向森林;要吟唱隱秘的心曲,我最想走向森林。

花與樹的纏綿,雲與霧的交融,風與雨的相伴,泉與湖的交響,無處不是詩的流淌。雲聚雲散是詩,花謝花開是詩,草飛草長是詩,月圓月缺是詩。森林是詩的寵兒。

走向森林,常常是我的夢想,我的渴望。

在森林任何一個無人知曉的角落,都會有風吹落潮濕的種子。季節更替,在森林到處蕩漾的,是人的自由意志。傾聽森林的語言,你將成熟,聰明,坦蕩,洞悉真理……生活的困惑與感傷隨風而逝。走在森林,你會發現你是快樂的,森林是無聲的呼喚,充實了你原本空洞的靈魂。

因為惰性和缺乏勇氣,我任從自己常年被囚禁在嘈雜的城市。城市也是森林。樓群像樹林,只是沒有枝葉沒有花朵沒有果實,沒有令人戀眷的狗尾巴草的清香。孩子們長大了,不會唱《采蘑菇的小姑娘》。樓群的顏色頑固,隱去了季節的界限;窗口在夜晚篩下星星,擠窄了無邊際的想象;鋼筋水泥傲然挺立,帶來了堅硬工具的壓抑。這是化工森林。在這裏,躺著的心事結成青苔,站立的思想競爭陽光,人們掩起私下裏表情豐富的臉龐,讓善意和溫情在陌生中蟄伏窺望。

只有森林才會有真正的歌唱。森林的歌,嘹亮、清逸而深遠。森林裏最多的是樹,每棵樹都是歌手。

走進森林,走進歌聲,走進激動的曲調和流暢的節奏。帶著幻變的夢境,靈感和鳥語花香,離開城市的喧囂,演奏自己的樂章。讓漫天的音樂的羽毛,化作無邊的新綠與嫩黃。等待心靈的撞擊,等待靈魂的再生。

我見識過世界的不只一處森林。每次我都會力圖進入森林的深處。穿過茂密的、散發著濃郁的樹脂和草莓香味的松樹林,心裏泛起一種甜絲絲的快感。林中的湖泊像美人的鏡子,波光粼粼地閃爍在無邊森林的懷抱,映照著藍天的纖塵不染和青山的雄渾與嫵媚。


那些樹林是沒有獵人也沒有伐木者的。那裏的鳥是不害怕被人驚擾的。頭上樹椏上,這兒那兒站著不知名的鳥。它們大大方方、滿不在乎地站著。不時地懶洋洋地一跳。有時候落到離你很近的地方,然後又撲撲地飛起,它們撥起的風,直朝你臉上吹過來。柔順的,毛茸茸的松鼠就在附近無憂無慮地跳來跳去。有時候會突然停下來,蹲在離你最近的樹枝上和灌木叢中,睜大眼睛滴溜溜地打量你。所有的生靈都充分享受著作為這片樹林的天然主人的特權。

森林無疑有一種凝重的隱喻性質,暗示出生活最為深沈的一面。森林是生命的典範,告訴人們生命的原始法則。

潮濕的涼意從四面八方襲來。鳥悄悄地離開被太陽曬得溫暖的樹梢,振起翅膀,依戀地、默默地飛進樹林深處。霧在林中飄蕩。霧是半透明的,並不妨礙仰望樹縫中的天空。被樹枝分割的天空特別明亮。讓我想起南方家鄉閃爍的星光,被星光照亮的豐沛的河流、綠樹中的城市和織錦般的田地。讓我想起世上所有我經歷過的美好事物。萊蒙托夫說得不錯:“當我們遠離塵世而跟大森林接近時,大家都不由得變成孩子了,心靈擺脫了種種負擔,恢覆了本來面目。”契訶夫是那般動情:“不可思議的大森林啊,你永遠放射著光輝,美麗而又超然,你,我們把你稱作母親,你本身包括了生與死,既賦予生命,又主宰滅亡。”托爾斯泰則給森林賦予了道德意義:“置身於這令人神往的大森林之中,人心中難道能留得住敵對感情、覆仇心理或者嗜殺同類的欲望嗎?人心中的惡念應該在與作為美與善象征的大自然接觸時消失。”當藝術家用圓舞曲為森林染上一片聖潔,“手風琴也打不破的寧靜”的抒情節拍展現著快樂與憂傷,有多少人已經如夢如幻,走進博大與深邃。如果有一天,你坐在森林之外的地方,夢想曾經的家園,你便會知道,失去綠蔭,靈魂就失去了庇護。混濁的噪聲從耳邊掠過,你將嫉妒並且哀怨,誰曾擁有過那片森林?

我多麽願意住在這樣的樹林:在森林幽靜的小徑徘徊,鼻翼裏全是青澀的氣味,看或枯或榮的草在夕陽下泛著柔柔的光,像長發飄逸;在綠葉沙沙的伴奏下唱歌,唱消失的愛情和不可知的未來,聽或深或淺的水在林子的深處汩汩流動,像精靈呢喃。等有一天終於唱不出聲音的時候,就安靜面對樹葉的私語。風拂過思緒撥動迷離的眼神。卷起的紅松皮被陽光照耀,摘它一片,發現東風沈醉於此的秘密:暗香誘著彩蝶,在樹木之間傳遞著甜蜜。綠肥紅瘦都被遺忘,而你將保留森林中的這一縷暗香;等有一天終於不能呼吸的時候,就溶入樹下的泥土,無聲地悠悠地去到森林的旋渦深處,肅穆,莊嚴,神秘,而心戰栗。然後在返青的季節,同螞蟻、蚯蚓和飛蟲、同所有卑微的生命一起,用柔軟的頭顱叩開泥土的門,迎接春天的來臨。一聲鳥鳴,心便永不寂寞。


河谷


峻峭的河岸上,星羅棋布的村寨綴滿了海拔千米的山坡。山脊懸空的巨石,古碉和煨桑塔矗立,那是生殖崇拜的象征。整座村寨都處在它的威儀之下。觸摸著它粗糙的肌膚,仿佛觸摸一個久遠的符號。神靈已經在雪山上生活了幾十個世紀,一個民族原始的思維構架倚山而立,暗示著時間的悠遠。它們是生命和美麗的保佑者,這是一種執著的堅守,守望靈魂永恒的驛站。

村寨的女人,花頭帕,紅長裙,古韻悠然,優雅端莊,一如從遠古款款而來。風中飄動的鮮艷裙擺,如同對面綿延的山勢此起彼伏。歷史的流風遺韻與現實的千嬌百媚交織成迷幻的夢境。

埋藏得太久的河谷,揭開羞澀的面紗,以嬌艷的盛妝,捧出撩人的風情,給世界一個驚艷的姿勢。寨子的煙囪升起裊裊炊煙,寺廟蘇醒的法號低沈而悠遠,不知名的萬紫千紅爛漫綻放,傾聽背水女孩胸前清脆的鈴鐺。

深深的河谷,從昨日禁錮的古堡吹奏出世外的天音。

山腳下翻騰的河水,無聲地咆哮,看上去平靜異常,流淌在太陽、月亮、白雲、雪山、土地、青稞、勞作、酒碗以及睡夢中,只有仔細諦聽,才能得到時間深處的消息。河谷蟄伏於雪山深處,延續著古老的民俗,時間與空間神異結合,成為真正的世外桃源。疊翠的山巒,湍急的河流,黑色的碉樓,潔白的石屋,頭帕與長袖,篝火與舞蹈,演繹著河谷兒女自在的日子。

那個傍晚最讓我動容的是晚飯時見到的端茶壺的女孩。在那間色彩斑斕的木屋裏,她帶著幽谷的清香緩緩從客人身邊走過,給所有人上過茶,便靜靜地把銅壺擱在窗台,然後倚窗而立。她的心一定在輕輕跳動,仿佛初戀的震顫從月色中傳來,而情歌就在手上的銅壺裏翻滾。

窗外,也寂靜也燦爛也冷清也溫暖,不知從哪裏傳來琴弦的撥動,弦韻為煮茶的暖煙滋潤。女孩高高的鼻梁上的大大的眼睛迷離而潮濕,柔潤的小手無端拂拭已經鋥亮的銅壺,似乎在翻閱漸漸成長的情懷。輪回重覆的安寧與恬淡的歲月,填滿了希望的華年。一行行來自遠古的歌謠,一陣陣行雲流水般湧進鼓脹的心房。

直到今天,我覺得自己依然留在那條河谷,沈醉在最初的花香泛濫的黃昏。我希望自己每天傍晚都能夠在那間斑斕的木屋裏飲茶,看著那個端茶的女孩在窗邊默默地佇立,像飄在雲朵上的一個遙遠的花的剪影。

(2010年9月10日《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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