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北京很久了,對於北方風土已經習慣,不再懷念南方的故鄉了,有時候只是提起來與北京比對,結果卻總是相形見絀,沒有一點兒誇示的意思。譬如說在冬天,民國初年在故鄉住了幾年,每年腳裏必要生凍瘡,到春天才脫一層皮,到北京後反而不生了,但是腳後跟的斑痕四十年來還是存在,夏天受蚊子的圍攻,在南方最是苦事,白天想寫點東西只有在蚊煙的包圍中,才能勉強成功,但也說不定還要被咬上幾口,北京便是夜裏我也是不掛帳子的。但是在有些時候,卻也要記起它的好處來的,這第一便是水。因為我的故鄉是在浙東,乃是有名的水鄉,唐朝杜荀鶴送人遊吳的詩裏說:

君到如蘇見,人家盡枕河。

古宮閑地少,水港小橋多。

他這裏雖是說的姑蘇,但在別一首裏說:“去越從吳過,吳疆與越連。”這話是不錯的,所以上邊的話可以移用,所謂“人家盡枕河”,實在形容得極好。北京照例有春旱,下雪以後絕不下雨,今年到了六月還沒有透雨,或者要等到下秋雨了吧。在這樣幹巴巴的時候,雖是常有的幾乎是每年的事情,便不免要想起那“水港小橋多”的地方有些事情來了。

在水鄉的城裏是每條街幾乎都有一條河平行著,所以到處有橋,低的或者只有兩三級,橋下才通行小船,高的便有六七級了。鄉下沒有這許多橋,可是汊港紛歧,走路就靠船只,等於北方的用車,有錢的可以專雇,工作的人自備有“出阪”船,一般普通人只好趁公共的通航船只。這有兩種,其一名曰埠船,是走本縣近路的,其二曰航船,走外縣遠路,大抵夜裏開,次晨到達。埠般在城裏有一定的埠頭,早上進城,下午開回去,大抵水陸六七十裏,一天裏可以打來回的,就都稱為埠船,埠船總數不知道共有多少,大抵中等的村子總有一只,雖是私人營業,其實可以算是公共交通機關,魯迅短篇小說集《仿惶》裏有一篇講離婚的小說,說莊木三帶領他的女兒往龐莊找慰老爺去,即是坐埠船去的,但是他在那裏使用國語稱作航船,小說又重在描畫人物,關於埠船的東西沒有什麽描寫。這是一種白篷的中型的田莊船,兩旁直行鑲板,並排坐人,中間可以擱放物件。船錢不過一二十文吧,看路的遠近,也不一定。鄉村的住戶是固定的,彼此都是老街坊,或者還是本家,上船一看乘客差不多是熟人,坐下就聊起天來,這裏的空氣與那遠路多是生客的航船便很有點不同。航船走的多是從前的驛路,終點即是驛站,它的職業是送往迎來的事,埠船卻辦著本村的公用事業,多少有點給地方服務的意思,不單是營業,它不但搭客上下,傳送信件,還替村裏代辦貨物,無論是一斤麻油,一尺鞋面布,或是一斤淮蟹,只要店鋪裏有的,都可以替你買來,他們也不寫賬,回來時只憑著記憶,這是三六叔的旱煙五十六文,這是七斤嫂的布六十四文,一件都不會遺漏或是錯誤。它載入上城,並且還代人跑街,這是很方便的事,但是也或者有人,特別是女太太們,要嫌憎買的不很稱心,那麽只好且略等候,等“船店”到來的時候,自己買了。城市裏本有貨郎擔,挑著擔子,手裏搖著一種雅號“驚閨”或是“喚嬌娘”的特制的小鼓,方言稱之為“袋絡擔”,據孫德祖的《寄龕乙誌》卷四裏說:“貨郎擔越中謂之袋絡擔,是貨什雜布帛及絲線之屬,其初蓋以絡索擔囊橐衒且售,故雲。”後來卻是用藤竹織成,疊起來很高的一種箱擔了,但在水鄉大約因為行走不便,所以沒有,卻有一種便於水行的船店出來,來彌補這個缺憾。這外觀與普通的埠船沒有什麽不同,平常一個人搖著櫓,到得行近一個村莊,船裏有人敲起小鑼來,大家知道船店來了,一哄的出到河岸頭,各自買需要的東西,大概除柴米外,別的日用品都可以買到,有洋油與洋燈罩,也有芒麻鞋面布和洋頭繩,以及絲線。這是舊時代的辦法,其實卻很是有用的。我看見過這種船店,趁過這種埠船,還是在民國以前,時間經過了六十年,可能這些都已沒有了也未可知,那麽我所追懷的也只是前塵夢影了吧。不過如我上文所說,這些辦法雖舊,用意卻都是好的,近來在報上時常看見,有些售貨員努力到山鄉裏去送什貨,這實在即是開船店的意思,不過更是辛勞罷了。(1963年8月發表,選自《知堂集外文·四九年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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