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尼克·亞當斯故事集《最後一方清淨地》(二)

“坐下歇歇吧,小妹,”他說。“大家都累了。”

尼克頭枕背包躺了下來,妹妹也在他身邊躺下,把腦袋靠在他肩頭上。

“我才不回去呢,尼基,除非你叫我走,”她說。“我可不願意跟你吵架。答應我咱們決不吵架,好嗎?”

“好,答應你。”

“我再也不提特蘿迪了。”

“去她的特蘿迪!”

“我要盡量幫著你,給你做個好夥伴。”

“你本來就是個好夥伴嘛。我有時心裏煩躁,又加感到寂寞,因此火氣很大,你不會見怪吧?”

“哪兒的話呢。我們只要好好相互照應,找些樂兒,可以過得快快活活的。”

“好。從現在起,就快快活活地過。”

“我本來就一直很快活嘛。”

“前面是一段相當難走的路,接著還有一段路更是難走到極點,過了這兩段路我們就到了。我們倒不如等天亮了再走吧。你就睡好了,小妹。身上不覺得冷嗎?”

“一點也不冷,尼基。我穿著套衫呢。”

她挨著尼克蜷攏了身子,轉眼就睡熟了。不一會兒尼克也睡著了。他睡了兩個鐘頭,曙光一露,就把他驚醒了。

尼克在二茬林子裏兜夠了圈子,這才帶著妹妹踏上了伐木古道。

“我們可不能留下離了大路改走古道的足跡,”他對妹妹說。

古道上雜樹叢生,他只好一再低頭哈腰,免得撞上枝椏。

“真像個隧道,”妹妹說。

“走上一陣就開闊了。”

“這個地方我以前來過嗎?”

“肯定沒來過。我以前帶你打獵,可從來沒有到過這麽遠的地方。”

“從這兒出去,是不是就到那個秘密點了?”

“不,小妹。這一路走下去,要經過幾處亂木地,都是好大一片,挺夠嗆的。我們去的地方是沒人去的。”

他們順著古道一路走去,後來又拐上了另一條道兒,那兒就更草木蕪雜了。過了這條道兒才見一平空地。空地上有一些燒荒後長出來的野草灌叢,還有幾座伐木人住過的舊木屋。小木屋都非常破舊了,有一些連屋頂都塌陷了。可是道兒邊上卻有一泓清泉,兄妹倆就去喝了點水。太陽還沒有升起,走了一夜,這一大清早就覺得肚子空空、餓得直叫了。

“這兒四外一帶原先都是青松林子,”尼克說。“當年砍伐這裏的青松樹,只是為了要剝取樹皮,樹材他們可是從來不要的。”⑨

“可這道兒又怎麽啦?”

“他們一定是先從遠處砍起,把樹皮拖來堆在道旁,好拉到林子外頭去。這樣一路砍過來,最後砍到了道兒邊上,於是又把樹皮堆在這兒,再給拉出去。”

“要過了這一大片亂木地才能到那個秘密點?”

“是的。過了這片亂木地,再走上一程,又是一片亂木地,過了那兒就是原始林了。”

“既然這麽一大片林子全砍了,怎麽又留著那麽一片林子沒砍呢?”

“我也不知道。大概那邊的林子是有主的,不肯賣吧。靠邊上一帶還是給偷伐了不少,少不了要向林主賠一筆采伐費。不過林子的絕大部分都還沒有動過,要進去連條勉強可走的路都沒有。”

“可人家為什麽不打小溪裏走呢?那條小溪總該有個來處吧?”

趁這會兒歇著,還沒有動身去闖面前那片難闖的亂木地,尼克倒也很想給妹妹講講其中的道理。

“是這麽回事,小妹。那條小溪穿過了我們剛才走的那條大路以後,要流過一個莊稼人的地。那個莊稼人把他的地都圍上了柵欄,作了牧場,有想在小溪裏釣魚的,他都要攆走。所以到了他地界裏的那座橋下,人家就再也過不去了。就是有人想在他的屋後穿過牧場,那也總得在小溪上過,他就在這一段小溪前特意放上一頭公牛。這頭牛可兇了,簡直見了誰都要來趕他跑。我從來也沒見過有這樣兇的牛,它就一直守在那兒,總是那麽殺起騰騰的,只等有人來好撒野。那莊稼人的地盤是到此為止了,可往前又是一片杉林沼澤地,到處都有深水窟窿,地形不熟的根本就過不去。即使是熟悉地形的,走起來也夠嗆的。從那兒再往前就是那個秘密點了。我們呢,是翻山走的,所以不免繞了點遠路。過了那個秘密點,前面的沼澤地那才真叫沼澤地呢。那簡直是個絕地,誰也別想過得去。好了,我們這就來走面前這段難走的路吧。”

難走的路已經走過了,更難走的路也已經甩在背後了。尼克一路裏不知爬過了多少木頭堆,高的比他的頭還高,低的也要其他的腰。他總是先接過槍,放在木頭堆頂上,然後把妹妹一把拉上來,讓她爬到那一頭滑下去,要不就自己先下,接過了槍,再搭把手讓妹妹下來。碰到一堆堆的樹枝亂叢,他們不是從上面踩過,就是打旁邊繞過,亂木地裏熱烘烘的,各色雜草花粉揚揚,小姑娘頭發上沾滿了不算,還給嗆得直打噴嚏。

“這亂木地真要命,”她對尼克說。他們當時正坐在一根剝去了皮的大原木上面休息,坐處是在剝皮人落斧砍樹的那頭。去了皮的地方是灰溜溜的,其實那日益朽爛的木頭整個兒都是灰溜溜的,四外滿地的高大樹幹沒有不是灰溜溜的,枝枝叢叢也沒有不是灰溜溜的,只有野花野草長得一片茂盛。

“過了這一處前面就再沒有亂木地了,”尼克說。

“真討厭透了,”妹妹說。“還有那要命的野草,看去就像種滿了樹的墓地沒人看管,地上長了花一樣。”

“你這該明白我為什麽不想摸黑趕路了吧?”

“這一帶摸黑過不了。”

“就是。不過從這一帶過也不用怕後面會有人追來。到了這兒,前面的路就好走了。”

他們出了烈日炎炎的亂木地,進入了綠蔭如蓋的大樹老林。亂木地一直延伸到了一道山梁的頂上,過了山梁頂不多遠,往前便盡是森林了。森林裏地上是一層褐色的覆被,腳踩上去有彈性,挺陰涼的。林下沒有矮樹灌叢,樹都長到六十英尺開外才分出枝椏來。林蔭裏真是涼快,尼克聽得見高高的樹梢頭漸漸起了微微的風聲。一路走去,見不到一絲陽光。尼克知道,不到中午時分陽光是絕對透不進那枝椏交錯的高高的樹梢的。妹妹拉著他的手,緊靠著他走。

“我怕倒是不怕,尼基。不過到了這兒總覺得不大自在。”

“我也是,”尼克說。“每次都是這樣。”

“這樣的森林我以前可從來沒有到過。”

“這附近一帶也就只剩下這麽一平原始森林了。”

“我們要在這林子裏走很久嗎?”

“路相當長。”

“我要是一個人走的話非害怕不可。”

“我只覺得不大自在。怕倒一點也不怕。”

“這話我剛才就說了。”

“我知道。恐怕我們正是因為心裏害怕,所以嘴上才這麽說吧。”

“不。我因為跟你在一起,所以一點也不怕。可我知道我要是獨自一人的話,就準得害怕。你以前有沒有跟別人一起來過這兒?”

“沒有。都是一個人來的。”

“你不怕嗎?”

“不怕。不過我總覺得不大自在。我想在教堂做禮拜該就是這樣的感覺吧。”

“尼基,我們要去落腳的地方,是不是也這樣一派森嚴?”"不會的。你不用擔心。那兒是個愉快的地方。可眼前的這種氣氛你倒大可以好好玩味玩味,小妹。這種氣氛對你可有好處哩。過去的森林就都是這樣的。這片森林恐怕也是眼前還留下的最後一方清凈地了。這兒是從來沒有人來的。”

“我喜歡過去的年代。可是這樣森嚴的氣氛我可不大欣賞。”

“也不是都這樣一派森嚴的。不過青松林就是這樣。”

“在這兒走真有勁。我本來總以為我們家後面的林子裏就夠有勁的了。可哪裏比得上這兒喲。尼基,你信不信上帝?你要是不願意回答,就不一定要回答我。”

“我可說不上。”

“好吧。你不一定要告訴我。可我晚上做禱告,你不會反對吧?”

“那有什麽不可以的呢。你要是忘記了,我一定提醒你就是。”

“謝謝你。因為我到了這樣的森林裏,覺得自己心裏就只想信奉上帝。”

“所以大教堂都造得有這樣的氣氛。”

“你從來沒見過大教堂吧?”

“沒見過。不過在書裏看到過描寫,想象得出來。這座森林就是我們這兒最好的一座大教堂。”

“你看我們會不會有那麽一天,可以到歐洲去看看大教堂?”

“當然行啦。不過我首先得擺脫眼前的麻煩,還得學會掙倆錢兒。”

“你看你寫文章能掙得了錢嗎?”

“只要我寫得出色。”

“你要是能寫些比較輕快的作品,是不是倒就有可能會獲得成功呢?這不是我的意見,媽媽說你寫的東西總是太憂傷。”

“是《聖誕老人》雜誌嫌我寫的東西太憂傷,”尼克說。

“他們話是沒這麽說,可就是不喜歡我的作品。”

“可《聖誕老人》是我們最喜愛的雜誌啊。”

“我知道,”尼克說。“可他們就已經嫌我太憂傷了。其實我還根本不好算個大人呢。”

“怎麽才算個大人呢?結了婚就算個大人了?”

“不這麽算。反正,還不是個大人的話,要送便只能送教養院。成了個大人,送監獄就夠格了。”

“這麽說幸虧你還不算個大人。”

“他們哪兒也別想送我去,”尼克說。“盡管我的作品寫得憂傷,我們可別再盡說憂傷的話了。”

“我可沒說你的作品寫得憂傷啊。”

“我知道。可人家都這麽說呀。”

“我們得快活點兒才好,尼基,”妹妹說。“到了這起森林裏,我們都變得沒有一點笑臉了。”

“我們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走出森林了,”尼克對她說。“那時你就可以看到我們要去落腳的地方了。你餓了嗎,小妹?”

“有點餓了。”

“肯定餓透了,”尼克說。“我們吃兩個蘋果吧。”

走下一座坡面長長的小山,他們看到前面的樹幹之間出現了陽光。到了森林的邊緣,見四下都長起了白珠樹以及一些蔓虎刺,地上已是一派草木茂盛了。從樹幹之間望去,看到有一片開闊的草地,順著坡勢一直伸展到水邊的那一行白樺樹下。過了草地和那一行白樺樹,再往下是綠得黑黝黝的一片杉林沼澤地,沼澤地外的遠方是一帶黛色的山巒。沼澤地和山巒之間伸進來一彎湖水。不過他們在這兒是看不見的。只是覺得中間間隔很大,這伸進來的一彎湖水準在那兒。

“這是泉水,”尼克指給妹妹看。”這壘起的石頭就是我以前露宿的地方。”

“尼基呀,這兒真是太美了,太美了,”妹妹說。“還能望到湖,是嗎?”

“是有個地方能望到湖。不過作住處還是這兒好。我去撿些柴枝,一起來做早飯。”

“這幾塊耐火石可是好長久以前的東西了。”

“這兒住人本來就是好長久以前的事了,”尼克說。“這幾塊耐火石還是印第安人的呢。”

“森林裏一沒有小徑,二不見樹上有白楂指路,⑩你怎麽會把路認得那麽準呢?”

“你不看見三道山梁上都豎有指路桿嗎?”

“沒看見呀。”

“以後我指給你看。”

“是你豎在那兒的嗎?”

“不。是早就有了的。”

“那你為什麽早不指給我看呢?”

“這我倒也說不上,”尼克說。“大概我是只想顯一手給你看吧。”

“尼基,在這兒他們永遠也別想找到我們。”

“但願如此,”尼克說。

大約也就在尼克兄妹踏進第一片亂木地的時候,睡在他們家紗窗陽臺上的那個獵監員被陽光刺醒了。住宅坐落在臨湖高處的綠樹掩映中,太陽從屋後開闊的山坡上探起頭來,正好直射在他的臉上。

這個獵監員夜裏起來去喝過水,從廚房裏回來就幹脆往地上一躺,拿個椅墊來當了枕頭。此刻醒來才知道自己竟是睡在地上,於是連忙爬了起來。他原本是向右側睡的,因為他左邊腋下挎了只手槍皮袋,裏面插著一支點三八口徑的史密斯韋森轉輪槍。如今腦子清醒了過來,他趕緊先摸了摸槍,這才覺得陽光刺眼,便避過臉去,然後去到廚房裏,從切菜桌旁邊的水桶裏舀了一勺水喝。女傭人正在爐膛裏生火,那獵監員就對她說:“弄些早飯來吃,好不好?”

“早飯沒有,”女傭人說。她是睡在宅後的小屋裏的,半個鐘頭前才來到廚房裏。一進來看見獵監員躺在紗窗陽臺的地上,桌上的一瓶威士忌已差不多只剩了空氣,她先是嚇了一跳,心裏只覺得反感。後來就禁不住忿忿然起來。

“早飯沒有,你這是什麽意思?”獵監員說,手裏的勺子還沒有放下。

“就是沒有早飯。”

“怎麽會沒有早飯?”

“沒有東西吃唄。”

“那咖啡呢?”

“咖啡也沒有。”

“茶呢?”

“茶也沒有。沒有鹹肉,沒有麥片,沒有鹽,沒有胡椒粉,沒有咖啡,沒有博登牌罐頭奶油,沒有珍妮大嬸牌蕎麥粉,什麽也沒有。”

“你在胡扯些什麽呀?昨天晚上吃的東西明明還很多嘛。”

“現在都沒啦。準是讓‘五道眉兒’⑾給叼走啦。”

南邊來的那個獵監員聽見他們說話就起來了,這時已經來到了廚房裏。

“你早上好?”女傭人跟他打了個招呼。

那個獵監員卻沒有答理,只顧對另一個獵監員說:“怎麽回事,埃文斯?”

“那小王八蛋昨天夜裏來過了,拿走了好多吃的,足足有一馱。”

“在我的廚房裏不準罵人,”女傭人說。

“我們到外邊去,”那個南邊來的獵監員說。兩個人一起走到紗窗陽臺上,隨手關上了廚房門。

“這是怎麽回事?”南邊來的人指了指那片"老格林河"。一誇脫裝的原啤酒,剩下還不到四分之一了。”看你醉成了什麽樣子!”

“我可沒比你多喝呀。我一直打起了精神在桌子跟前坐著呢……”

“坐在那裏幹什麽?”

“在等亞當斯家的王八兔崽子露面呀。”

“少不了還喝了點酒。”

“我可沒喝。後來到四點半左右,我起來到廚房裏去喝了點水,回來就在這門前躺下歇會兒。”

“要歇會兒為什麽不可以躺在廚房的門前呢?”

“他要來的話,從這裏看去更容易發現。”

“後來呢?”

“他八成兒是扒窗進來的,反正是溜進了廚房,把那麽多的東西裝走了。”

“胡說!”

“那你倒是在幹什麽?”本地的獵監員問。

“跟你一樣在睡覺。”

“這不結了!我們何必還要爭吵呢。爭吵能頂個屁。”

“你去叫那女傭人到陽臺上來。”

女傭人來到了陽臺上,那個南邊來的人對她說:“你去對亞當斯太太說,我們有話要跟她講。”

女傭人沒有應聲,不過她還是到裏宅去了,隨手關上了門。

“你把沒開的、喝空的酒瓶子都收拾一下,”那個南邊來的人說。“這個瓶裏還剩下一點酒,反正也派不了用場了。你要不要喝一杯?”

“謝謝,我不喝了。我今天有事情得辦。”

“那我來喝一杯,”那個南邊來的人說。“你已經喝得比我多了。”

“你走了以後我可連一口都沒有喝過,”本地的獵監員還是不肯罷休。

“你怎麽老是這麽胡說個沒完?”

“我這可不是胡說。”

那個南邊來的人放下了酒瓶。見女傭人開門進來,又隨手關上了門,他就沖著女傭人說:“好吧。太太怎麽說?”"太太偏頭痛又犯了,不能見你們。說你們既然有搜查證,那要搜就請搜,搜完了就請走。”

“她兒子的事她怎麽說?”

“她沒看到過哥兒,哥兒的事她什麽也不知道。“

“別的孩子呢?”

“到沙勒瓦做客人去了。”

“去誰家做客人?”

“不知道。太太也不知道。反正他們是跳舞去的,住在朋友家要過了星期天才回來。”

“昨天在這兒轉悠的那個孩子是誰?”

“昨天我沒看見有孩子在這兒轉悠呀。”

“明明有的。”

“也許是哪個小朋友來找這裏的孩子玩兒的。也說不定是哪個外地遊客的孩子。是男的還是女的?”

“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褐色頭發,褐色眼睛。一臉雀斑。皮膚曬得黑黝黝的。穿工裝褲、男襯衫。光著腳板。”

“這倒說不準了,”女傭人說。“你說有十一二歲了?”

“呸,算了吧,”那個南邊來的人說。“從這種鄉巴佬嘴裏問得出什麽名堂!”

“你說我是鄉巴佬,那他又算什麽?”女傭人說著對本地的獵監員瞟了一眼。”埃文斯先生又算什麽?他的孩子跟我還是一所學校裏念的書呢。”

“那個小姑娘是什麽人?”埃文斯問她。”快說吧,蘇珊。你就是不說,我反正也查得出來的。”

“我怎麽會知道,”那個叫蘇珊的女傭人說。“眼下上這兒來串門的簡直什麽樣的人都有。我真覺得像是住在個大城市裏一樣。”

“你該不是要自找麻煩吧,蘇珊?”埃文斯說。

“這我哪兒能呢,先生。”

“我不跟你說笑話。”

“你自己呢,該也不是要自找麻煩吧?”蘇珊問他。

他們到馬棚外套好了車,那個南邊來的人說:“我們的事辦得不大順當呢,是不是?”

“他這下子可以遠走高飛了,”埃文斯說。“吃的都有了,槍一定也拿到手了。不過他眼下還跑不出這一帶。我準能逮住他。你辨認足跡在行嗎?”

“不行。說實在的我不行。你呢?”

“雪地裏還行,”那另一個獵監員說得笑了起來。

“不過我們也不一定非得找到他的足跡不可。我們只要仔細研究一下,算準了他去哪兒就行。”

“他帶上了那麽多的東西,不會到南邊去的。去南邊的話只要稍微帶上些吃的,到鐵路線上就有火車可搭了。”

“我也說不準那柴棚裏到底給拿走了些什麽東西。不過廚房裏的東西他肯定拿走了一大堆。他出逃一定有個目的地。我得去調查一下他平日都有哪些習慣,都有哪些朋友,常去什麽地方。沙勒瓦、佩托斯基、聖伊格內斯、席博伊根,⑿要堵住他就到這幾個地方去堵。你倒說說,你要是他的話你會去哪兒呢?”

“我會去西北半島。”

“跟我想到一塊兒去了。那一帶地方他以前都是去過的。到渡口去抓他最方便了。否則很麻煩,從這兒到席博伊根地域遼闊,在他又都是熟門熟路。”

“我們還是去看看帕卡德吧。今天不妨就去查看這一路。”

“他會搭東約旦-大特臘沃斯線⒀的列車去嗎?”

“這也不是沒有可能。不過那就離他的家鄉遠了。估計他多半會去熟悉的地方。”

他們正打開柵欄門要出去,蘇珊從屋裏出來了。

“可以搭你們的車子上鋪子裏去嗎?我得去采辦些食品雜貨。”

“你怎麽看得出我們要上鋪子裏去?”

“你們昨天不是在商量要去找帕卡德先生嗎?”

“你買了東西怎麽運回來呢?”

“我想搭個便車該沒問題,少不了有人要出外旅行,或者到湖邊來玩兒的。今天是星期六啊。”

“好吧。上車吧,”本地的獵監員說。

“謝謝你了,埃文斯先生,”蘇珊說。

到了雜貨鋪子兼郵局,埃文斯把牲口拴在馬槽前,他跟南邊來的那個人沒有就進店,他們站在那裏商量了幾句。

“這個蘇珊討厭透了,我真不想跟她說一句話。”

“就是。”

“帕卡德倒是個好人。在這一帶像他這樣人緣好的再找不到第二個了。所以這買鮭魚的事,你千萬不能說成他有什麽不是。嚇,是嚇不倒他的,我們可不能招得他跟我們對立。”

“你看他會跟我們合作嗎?”

“你要是態度不好就準得壞事。”

“我們去會會他吧。”

這時蘇珊早已進了鋪子,她徑直穿過店堂,走過玻璃陳列櫃,走過開了蓋的貨桶,走過成排的紙盒,走過滿架的罐頭,卻什麽東西也沒看在眼裏,什麽人也沒看在眼裏。她一直走到裏邊的郵局,郵局裏有許多專用信箱,有個領郵件、賣郵票的窗口。見窗口關著,她就直往後屋走去。帕卡德先生正用一把鐵撬在那裏開一箱貨。他對蘇珊瞧了一眼,微微一笑。

“約翰先生,”女傭人的話說得快極了。”有兩個獵監員到店裏來了,他們要抓尼克。尼克昨兒晚上走了,他的小妹妹也跟他一起去了。這事你可千萬別走漏風聲。他媽媽也知道了,他媽媽那頭估計問題不大。她至少該不會說出去吧。”

“他把家裏吃的東西都帶走了是不是?”

“大半都帶走了。”

“你需要些什麽只管去挑,開張清單,回頭我再跟你一樣樣核對。”

“他們就快要進來啦。”

“你從後門出去,再打正門進來。我去招呼他們。”

蘇珊就繞過這長長的木板房,重又登上正門的臺階。這一回她一踏進店門,就什麽都看在眼裏了。送籃子來的那幾個印第安人她認識,站在左邊第一排玻璃陳列櫃前看櫃內釣具的那兩個印第安小夥子她也認識。旁邊一只玻璃櫃裏擺的是些什麽成藥她全有數,還知道常來買藥的都是誰。一年夏天她在這鋪子裏當過售貨員,因此知道那些紙盒上鉛筆寫的字母代號和數字表示的都是什麽意思,鞋子、冬天用的罩靴、羊毛襪子、手套、帽子、套衫,在這些紙盒裏什麽都有。她知道這幾個印第安人送來的籃子能賣多少錢,眼下時令已過,籃子已經賣不起好價錢了。

“你怎麽到這個時候才把籃子送來呀,塔貝肖太太?”她問。

“七月四日玩得一開心,就沒顧上送來,”那印第安女人笑著說。

“比利好嗎?”蘇珊問。

“我也不知道呢,蘇珊。我已經有四個星期沒見到他了。”

“你幹嗎不把籃子拿到旅館去,想法兜賣給那裏的遊客呢?”蘇珊說。

“那當然也可以,”塔貝肖太太說。“我去過一次了。”

“你應該天天拿去賣。”

“可路遠著哪,”塔貝肖太太說。

就在蘇珊一邊跟熟人說話兒,一邊開單子替東家采購貨物時,那兩個獵監員在店堂後邊見到了約翰·帕卡德先生。

約翰先生長著一對青灰色的眼睛,黑頭發,黑色八字須,看他的樣子總叫人覺得好像這位先生是走錯了地方,才撞進了一家雜貨店似的。年輕的時候他離開密執安北部出外,一去就是十八年,他的模樣兒根本不像個店老板,倒像個治安官員,或者說像個豪爽的賭徒。他早年開過幾家酒館,經營得滿不錯。可是後來這一帶的林木采伐完了,他於是就買了農田,依然留在當地。再後來本縣行使地方自決權決定禁酒,他又買下了這家鋪子。當時他已經開了一家旅館。可是他說,一家旅館而沒有酒吧不成格局,所以那旅館裏他簡直從來不去。旅館就由他太太經營。太太的勁頭比先生還大,先生說他可不願意在這些顧客身上浪費時間,這些顧客有的是錢,想去哪兒度假就盡可以去哪兒度假,可他們卻偏要來住一家沒有酒吧的旅館,在陽臺上的搖椅裏一坐,一晃一搖的打發光陰。他把這些遊客叫做“換茬的”⒁,跟太太一談起來,就要拿他們挖苦上一頓,好在太太是極受自己先生的,先生再揶揄她她也從不計較。

“你要叫他們‘換茬的’你就叫吧,”太太一天晚上在枕頭邊對他說。“我雖說有那麽兩下子,可世上卻就唯獨我這個女人得服你的管教,不是嗎?”

太太歡迎這些遊客,是因為遊客裏有些人帶來了文化修養的氣息。先生說,太太愛文化修養就像伐木工最愛嚼"無敵牌"煙絲一樣。其實,對太太的這種愛好他倒並無不敬之意,因為太太自己就說過,她之愛文化修養正好比先生之愛上等陳年威士忌,她還說來著:“帕卡德,文化修養不修養的,你也不必去多操這份心。反正我是不會要求你這樣那樣的。可我覺得有文化修養就是高。”

先生說,她要欣賞文化修養就盡量去欣賞好了,天塌下來他也不管,只要別叫他去參加肖托誇⒂或什麽成人進修班就行。他以前參加過野營布道會,還參加過一個所謂“奮興”布道會,可是肖托誇他從來沒有去參加過。他說,野營布道會和“奮興”布道會雖然都無聊得很,可至少還有人當真給鼓動得來了勁,會後會有些男女相悅之事,盡管野營布道會也罷,”奮興"布道會也罷,他可從來沒有見過會後有誰肯付參會費的。他告訴尼克·亞當斯說,他太太每次參加過著名傳道師“吉蔔賽人”史密斯⒃那樣的大人物主持的“奮興”布道大會以後,總要擔心上一陣,就怕先生的靈魂不能獲救,將來難得永生,不過好在他帕卡德長得極像史密斯,所以結果總能雲消霧散,照舊心安理得。可是肖托誇這玩意兒如何,他就心中沒底了。約翰先生心想:文化修養大概總要比宗教信仰斯文些吧。不過這按說是一個應該冷靜對待的題目,而人們對此卻迷得如癡如狂。他看得出來,這可決不僅僅是一個趕時髦的問題。

“這玩意兒對人們確實有吸引力,”他這麽告訴過尼克·亞當斯。“性質想必有點近乎‘搖喊’教派⒄只是表現於思想方面。這個問題你以後不妨研究一下,把看法說給我聽聽。你既然要當個作家,就應該早些去熟悉一下。晚了就跟不上形勢了。”

約翰先生喜歡尼克·亞當斯,說是因為他身上帶有“原罪”。尼克並不理解這話的意思,不過聽了卻感到挺自豪的。

“你難免要幹出些事情來,將來得為此而懺悔,小夥子,”約翰先生當時對尼克這麽說來著。”事情呢,倒可說是人世間的一大美事。懺悔不懺悔,反正將來再去思想鬥爭吧。問題是,這種事你總難免要幹出來。”

“我可不想幹壞事,”尼克當下說。

“我也不希望你去幹壞事,”約翰先生說。“可是人活著總會幹出這樣那樣的事來。做人不可說假話,不可偷盜。可說假話卻又是人人難免的。那你就得憑眼光認定,對什麽人決不可說假話。”

“我就認定對你決不可說假話。”

“好。你不管碰到什麽事,決不要對我說一句假話,我也決不拿假話騙你。”

“我一定盡力做到,”尼克當時說。

“不是盡力做到,”約翰先生說。“是絕對要做到。”

“好吧,”尼克說。“我決不對你說假話。”

“你那個姑娘怎麽樣了?”

“有人說她在北邊的蘇河⒅工作。”

“這姑娘長得挺美的,我一直很喜歡她,”約翰先生還說來著。

“我也一樣,”尼克說。

“想開些,不要太難受了。”

“我也由不得自己,”尼克說。“其實這事一點也不能怪她。她生來就是那樣的性子。我要是再碰到她,我想我還會跟她好上的。”

“也許不會了吧。”

“恐怕還是會的。我只能盡量克制自己就是了。”

約翰先生心裏惦記著尼克,來到了店堂後邊的櫃臺裏,見那兩個人就在櫃臺跟前等著他。他站在那裏把兩個人上下一打量,只覺得一個也看不順眼。對那個本地人埃文斯他向來沒有好感,壓根兒就看不起,可是看到南邊來的那個家夥,他更意識到這是個危險人物。這一點他還沒有來得及加以研究分析,而是單看那人的臉相:一副眼神莫測高深,嘴巴抿得好緊,一般嚼煙草的人也用不到把嘴抿得這麽緊啊。他的表鏈上還串著一枚真品的駝鹿牙。這枚鹿牙確屬精品,估計取自一頭五歲左右的雄鹿。好漂亮的鹿牙,約翰先生禁不住又看了一眼,然後又看了看此人上裝裏鼓出來的好大一塊,那是他腋下的手槍皮袋。

“這頭雄鹿就是你用隨身帶著的那把大槍打死的嗎?”約翰先生問那個南邊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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