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尼克·亞當斯故事集《最後一方清淨地》(三)

那個南邊來的人大不以為然地瞅了瞅約翰先生。

“不,”他說。“那是我用一把溫切斯特45-70型長槍在懷俄明的開放區打的。”

“這麽說你還會用長槍,挺了不起咧?”約翰先生說。他探頭朝櫃臺下望了望。”一雙腳也不小。你出來追捕娃娃們,也用得著這麽大的槍?”

“你說‘娃娃’還帶個‘們’字,什麽意思?”那個南邊來的人說。他來了個先下手為強。

“我指的就是你要找的那個娃娃。”

“你明明還帶了個'們'字,”那個南邊來的人說。

約翰先生發動了反擊。不反擊是不行的。”埃文斯帶上了什麽槍去追捕那娃娃呢?他自己的孩子可是叫那娃娃揍過兩頓的。你一定帶著大家夥吧,埃文斯。小心那娃娃也能揍你一頓呢。”

“你為什麽不把他交出來,讓我們來試試看呢?”埃文斯說。

“你明明還帶了個'們'字,傑克遜先生,”那個南邊來的人說。“你為什麽要這樣說?”

“看到你這個混蛋我就要這樣說,“約翰先生說。“你這個八字腳走路的狗雜種。”

“你真要是有種用這種腔調說話,幹嗎還縮在櫃臺後邊不走出來呢?”那個南邊來的人說。

“放明白點,你是在跟合眾國的郵政局長說話,”約翰先生說。“你說什麽話,除了糞團臉埃文斯以外再沒有第二個人給你作證啊。你大概也知道人家為什麽要叫他糞團臉吧。你去好好想想。你是個吃偵探飯的嘛。”

他現在高興了。他擊退了對方的進攻,打了個平手,他已經多少年沒有眼下這樣的心情了,想當初他就是這樣高興,哪裏像後來,為了謀生得侍候遊客吃飯睡覺,讓他們坐了粗木搖椅前一搖後一晃的,在旅館前面的陽臺上望湖景。

“你聽著,八字腳,我想起你是誰了,全想起來了。你不記得我了嗎,擺八字腳的?”

那個南邊來的人直瞅著他,就是記不起來。

“我記得湯姆·霍恩⒆被絞死的那天,你就在夏延⒇,”約翰先生索性給他當面抖了出來。”當時大老板答應給好處,就有一幫子人出來誣陷他,那裏邊就有你。現在想起來了吧。就在你幫著人家謀害湯姆的那時候,你可還記得那梅迪辛鮑⒈的酒館是誰開的?你人都老了還幹這樣的事,是不是根子就在那裏呢?你的記性難道真是這麽不濟?”

“你是什麽時候離開了西部來到這兒的?”

“湯姆的案子結案兩年以後。”

“真是活見鬼。”

“你還記得我們帶上了行李臨離開格雷布爾⒉時,我把那枚鹿牙送給了你嗎?”

“記得。聽我說,吉姆,這個娃娃我非逮住他不可。”

“我的名字叫約翰,”約翰先生說。“叫約翰·帕卡德。來,一起到後面喝一杯去。那一位先生你也得熟悉一下。他叫‘疙瘩臉'埃文斯。原來我們大家叫他'糞團臉'埃文斯。為了照顧他的臉面我現在給他改了個名。”

“約翰先生,”埃文斯先生說。“你友好一點,幫幫我們的忙,好不好?”

“我把你不好聽的名字都改了,不是嗎?”約翰先生說。“請問兩位老弟還要我幫你們什麽忙?”

到了後屋,約翰先生從角落裏貨架下格取出一啤酒,交給南邊來的那個人。

“放開喉嚨喝吧,八字腳,”他說。“看你的樣子就知道你得喝兩杯了。”

等他們每人一杯下了肚,約翰先生這才又問:“你們去抓這個娃娃,為了什麽呀?”

“因為他違犯了漁獵法,”南邊來的那個人說。

“怎麽個違犯法呢?”

“上月十二號他打死了一頭雄鹿。”

“兩個堂堂男子漢帶槍追捕一個小孩子,原來就為小孩子上月十二號打死了一頭鹿,”約翰先生說。

“他的違法行為決不止這一件。”

“不過這一件你們掌握了證據。”

“差不離吧。”

“他還有什麽樣的違法行為呢?”

“多著哪。”

“可你們都沒有掌握證據。”

“我可沒那麽說,“埃文斯說。“但是這一件鐵證如山。”

“日期是十二號?”

“對,”埃文斯說。

“你怎麽也不向他提些問題,倒老讓他牽著鼻子問你?”南邊來的那人提醒他的搭檔說。約翰先生一聽笑了起來。”別跟他打攪,擺八字腳的,”他說。“我想讓他那顆出色的腦袋好好發揮作用。”

“你跟這孩子熟不熟?”南邊來的那人問。

“相當熟。”

“跟他有過買賣上的往來嗎?”

“他有時到我店裏來買點東西。總是現款付清的。”

“你知不知道他可能會去哪兒?”

“他在俄克拉何馬有親戚。”

“你最近一次見到他是什麽時候的事?”埃文斯問。

“得了,埃文斯,”南邊來的那人說。“你這是在白白浪費我們的時間。謝謝你的酒啊,吉姆。”

“是約翰,”約翰先生說。“你的名字呢,擺八字腳的?”

“波特。亨利·傑·波特。”

“擺八字腳的,你可千萬不能向那孩子開槍啊。”

“我的任務是去把他逮回來。”

“你可一向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家夥。”

“走吧,埃文斯,”南邊來的那人說。“在這兒簡直是白白浪費時間。”

“記住我的話,千萬不能開槍,”約翰先生把聲音壓得低低地說。

“聽見啦,”南邊來的那人說。

兩個人穿過店堂,出了店門,牽過牲口套上輕便馬車,驅車走了。約翰先生眼送他們直向大路的那頭馳去。趕車的是埃文斯,南邊來的那人在跟他說什麽話。

“怎麽叫亨利·傑·波特呢,”約翰先生心想。”我只記得他的名字叫'擺八字腳的'什麽。他的腳大,靴子都得定做。大家都叫他八字腳。後來又變成了'擺八字腳的'。內斯特家的那個小夥子被槍殺了,在現場附近的泉水旁邊據說是他找到了足跡,這才害得湯姆挨了絞。'擺八字腳的'。'擺八字腳的'什麽呢?也許我壓根兒就不知道他姓什麽。可也總不見得叫'擺八字腳的'八字腳吧。會不會叫'擺八字腳的'波特呢?不,肯定不叫波特。”

“對不起,我不能收你這些籃子,塔貝肖太太,”他說。“你送來太晚了,現在已經不是時令了,這又不能留到明年再賣。不過你要是能拿到旅館裏去耐著性子兜賣給遊客,脫手是沒有問題的。”

“你就買下來再拿到旅館裏去賣吧,”塔貝肖太太出了個點子。

“不。你直接兜賣給他們好銷些,”約翰先生對她說。“你長得討人喜歡。”

“那可都是陳年老帳了,”塔貝肖太太說。

“蘇珊,我有話要跟你說,“約翰先生說。

一到後屋,他就說:“告訴我,是怎麽回事?”

“我不是早告訴你了嗎?他們來抓尼基,想等他一回家就好把他逮住。他的小妹妹去報了信,尼基知道家裏有埋伏,就趁他們醉得呼呼大睡的時候,拿了些吃的東西悄悄溜走了。他帶去的東西吃兩個星期是不成問題的,槍他也帶上了,小妹也跟他一起去了。”

“小妹為什麽要去?”

“我也不知道,約翰先生。我看她大概是想照應照應哥哥,一方面也可以看著點兒,不讓他幹出什麽壞事來。尼基的脾氣你是知道的。”

“你的老家就在埃文斯家附近。依你看尼克常去哪兒他心裏有沒有底?”

“能打聽的他都打聽到了。至於他心裏有沒有底,我就不知道了。”

“你看他們兄妹倆到哪兒去了呢?”

“這我就沒法兒知道了,約翰先生。尼基去過的地方可多了。”

“跟埃文斯一起的那個家夥可不是個東西。那可是個十足的壞蛋。”

“這人不怎麽精明嘛。”

“別看他樣子不怎麽樣,其實這人可精了。他是酒喝多了,才那麽蔫不唧的。可其實這人才精哩,而且心壞。我以前是了解他的。”

“你有什麽事要我辦的?”

“沒什麽事,蘇珊。有什麽情況快來告訴我。”

“約翰先生,等我把貨款結好了,請你復核一下。”

“你怎麽回家呢?”

“我可以搭船到亨利家的碼頭,再從東家屋裏劃一條小船出來,到碼頭上把東西接回去。約翰先生,他們打算拿尼基怎麽樣啊?”

“我也正為這事擔心呢。”

“聽他們說,好像打算把他送教養院什麽的。”

“他要是沒打死那頭鹿就好了。”

“他自己也後悔了。他告訴我他剛剛在書裏看到,說是打野獸只要槍開得準,子彈可以只擦傷點皮,而傷不了命。可以只打昏過去,而傷不了命,所以尼基就很想試試。他說他明知道這是幹傻事,可是很想試試。於是他就打了那頭鹿,結果把鹿的脖子都打斷了。他覺得難過極了。什麽只擦傷不打死,他覺得這種事他根本就不應該去試。”

“原來是這麽回事。”

“他把鹿肉掛在原先的水上冷藏所裏,後來一定是讓埃文斯給發現了。反正是讓人給拿走了。”

“又有誰會去報告埃文斯呢?”

“我想問題就出在埃文斯的那個兒子身上。這小子老是盯尼克的梢。他跟在背後你卻看不見他。很可能連尼克打死那頭鹿他都看見了。這小子可不是個東西,約翰先生。不過他盯梢的本領真是沒得說的。說不定這會兒他就在這屋裏躲著呢。”

“那不可能,”約翰先生說。“不過躲在屋子外邊偷聽倒是有可能的。”

“我看他準是追趕尼克去了,”那女傭人說。

“你聽見他們在你東家屋裏談起過他嗎?”

“一句話都沒有提起過他,”蘇珊說。

“埃文斯肯定把他留在家裏幹活兒。我看對這小子我們倒暫且不必放在心上,就有什麽事也得等那兩個家夥回到埃文斯家裏才會有動靜。”

“我今天下午劃船過湖回家一趟,派個娃娃去探聽一下埃文斯家裏有沒有雇人來幹活。有人的話,就表示他讓那小子出外去了。”

“那兩個家夥年紀大了,幹跟蹤的事是不行了。”

“可那小子厲害得很呢,約翰先生,他對尼基的情況了解得太清楚了,尼基常去哪兒他都有數。他會找到了兄妹倆,再帶大人去抓他們。”

“來,到郵局裏面去談,”約翰先生說。

來到了那許多插信格子、專用信箱、大張大張擺得井井有序的原封郵票,以及掛號登記簿、蓋銷郵戳、印臺等等的後面,領郵件的窗口一關,蘇珊又感受到了當初在鋪子裏幫工時坐進郵局的那份自豪。一到裏邊約翰先生就說:“依你看他們到哪兒去了,蘇珊?”

“這我就沒法兒知道了,真的。我看不會走得太遠的,要不他就不會帶小妹去。而且那一定是個極好的去處,要不他也不會帶小妹去。釣鮭魚給旅館做菜的事他們也知道了,約翰先生。”

“也是讓那小子知道的?”

“就是。”

“埃文斯家那小子,我們恐怕得想個對付他的辦法。”

“我真恨不得殺了他。小妹要跟著她哥哥去,我相信也一定就是為了這個緣故。免得尼基把他殺了。”

“你想想辦法,我們可不能斷了他們的消息啊。”

“好的。可你也得想想辦法呀,約翰先生。亞當斯太太已經完全垮了。她偏頭痛的老毛病又犯了。喏,這兒有封信,你拿去吧。”

“你投在郵筒裏,”約翰先生說。“這是向郵局交寄的。”

“昨兒晚上看他們倆睡著了,我真想殺了他們。”

“那可不行,”約翰先生對她說。“這話可千萬說不得,這種念頭也千萬豈不得。”

“你難道就從來不曾有過恨不得想要殺誰的想頭,約翰先生?”

“也有過。不過這種想法是要不得的,也是行不通的。”

“我爸爸就殺過一個人。”

“這對他有害無益。”

“他實在忍不住了。”

“得學會沈住氣,”約翰先生說。“你該走了,蘇珊。”

“我今兒晚上或者明天早上再來看你,”蘇珊說。“我要是還能在這兒工作該有多好啊,約翰先生。”

“我也巴不得你能在這兒工作,蘇珊。可是帕卡德太太卻不是這樣想的。”

“我明白,”蘇珊說。“天下的事都是這樣的。”

尼克兄妹躺在嫩草鋪成的地鋪上,上面有個斜斜的棚頂,是兄妹倆一同搭起來的。地點就在青松林的邊上,前面隔著山坡是杉林沼澤地,沼澤地外就是遠處的青山了。

“要是你覺得這還不夠舒服的話,小妹,那青松樹上的軟樹脂我們還可以再剝些下來墊在下面。今兒晚上很累了,就這麽將就過一宵吧。明天再好好拾掇一下,總要弄到稱心為止。”

“已經夠愜意的了,”妹妹說。“手一攤腳一伸,還能怎麽愜意呢,尼基。”

“這個地方過夜相當不錯,”尼基說。“而且一點也不顯眼。我們的火堆得盡量燒小些。”

“這裏燒個火堆對面山上也看得見嗎?”

“可能看得見,”尼克說。“夜裏火光惹眼,老遠以外都看得見。不過我可以張條毯子把火光擋住。這樣就不會讓人看見了。”

“尼基,要是我們背後沒有追兵,到這兒來只是為了好玩,那該有多好啊。”

“別過早抱這樣的幻想,”尼克說。“我們這還不過是開了個頭呢。再說,只是為了好玩的話,我們也不會到這兒來了。”

“真對不起,尼基。”

“這也沒什麽,”尼克對她說。“我說,小妹,我到下面去釣幾條鮭魚來做晚飯吃。”

“我一塊兒去好嗎?”

“別。你還是留在這兒歇息。勞累了這一天,也難為你了。你就看會兒書,要不就安安靜靜歇會兒。”

“那亂木地可是夠嗆的,是不是?我看那才真叫不好對付呢。我幹得還可以吧?”

“你幹得很了不起,搭棚建營地你也確實有一手。不過現在你還是得好好休息休息。”

“我們這個營地起了名字沒有?”

“就叫一號營地吧,”尼克說。

他順坡而下,向小溪走去,快到溪邊時,便站下來砍了一根四英尺來長的柳枝,把枝條修得光光的,皮卻並不削去。這裏就望得見那清澈而湍急的溪流。小溪不寬,卻很深,岸邊長滿了青苔,由此往前,一直流到沼澤地裏。清湛湛的溪水淌得飛快,急處可見一朵朵水花湧起在水面。尼克並沒有走到岸邊,因為他知道岸邊的地下也是水流,他可不想踩上去驚了魚。

他心想:眼下溪流中央的魚就肯定不會少。時令已經進入殘夏了。

他襯衫的左胸袋裏帶著個煙草袋,他就從煙草袋裏掏出一卷絲線,大致比照柳條的長短剪了一段,系住在柳枝尖端事先開好的一個淺淺的槽口裏。然後又從煙草袋裏取出一只鉤子系上,還捏住鉤子試了試釣線的拉力和柳枝的彎度。他這才擱下釣竿,又回到跟溪邊杉木林子毗連的那個小白樺林裏,那裏有一棵已經枯死多年的小白樺樹,樹身橫倒在地上。他翻開枯樹,見樹身下有幾條蚯蚓。蚯蚓不大,卻遍體鮮紅,活蹦亂跳,他就都撿起來放在一只原先裝哥本哈根鼻煙的扁圓聽子裏,聽子蓋上特意鉆得有一些小孔。他還撒了些泥土在蚯蚓身上,然後就把枯樹搬回原處。在這個地方他每次來總能找到魚餌,算來已是接連第三年了;把枯樹翻開過以後,他也每次總要照原先的樣子重新搬好。

他心想:這條溪流的基底也真不知有多大呢。上遊那頭還另有一片沼澤地,那才叫厲害呢,沼澤地裏大量的水都是通過這條溪流外泄的。他朝小溪的兩頭看了看,又擡頭望了望山上青松林下他們準備宿夜的所在。然後回去拿起釣竿,釣線釣鉤都已裝好,於是又在鉤子上用心穿上點餌料,還啐了口唾沫求個吉利。他右手提著裝好餌料的釣竿釣線,放輕了腳步,小心翼翼地向著那水面雖窄而流量奇大的小溪岸邊走去。

這一段的水面又特別窄,他的柳條竿只要輕輕一揮,釣線就準能甩到對岸。快到岸邊時,只聽見湍急的溪流水聲洶湧。為了不讓自己的身影落在溪水裏,他在岸邊遠遠站住,從煙草袋裏取出兩顆邊上開縫的鉛丸,嵌在釣線上距鉤子約一英尺處,用牙齒一咬,鉛丸就鉗住在釣線上了。

魚鉤上穿著兩條蜷曲的蚯蚓,他一揮手把魚鉤甩到了水面上,輕輕放下,魚鉤在湍急的水流中打了個旋,沈了下去,他把柳條竿的尖頭往下低了低,由著水流把釣線和魚鉤連餌料一起拖到了溪岸下的暗水道裏。他感覺到釣線扯直了,又突然被使勁拉緊了。他就把釣竿往上一提,釣竿卻在手裏彎著身子直不起腰來。他只覺得扯緊的釣線在那裏又抽又拉,他用力往上提,那釣線卻就是不松勁。後來勁終於松了,那家夥隨著釣線一起在水裏上來了。只見那窄窄的深深的溪流裏一陣狂蹦亂跳,鮭魚被拉出了水面,懸空打著撲騰,一蕩蕩到了尼克的背後,落在後面的溪岸上。魚映著陽光,一派耀眼,尼克定了下神才看清魚正在鳳尾草裏翻跳打滾呢。尼克捧起魚來,好壯實的魚,沈甸甸的,一股魚香真是誘人,仔細一看,魚背好深的皮色,遍體的斑點是那麽烏黑透亮,魚鰭的邊上更是一派色彩鮮明。那魚鰭的邊緣是白晃晃的,靠裏邊鑲著一道黑線,到魚腹部分是一片可愛的金色,宛如晚霞一般。尼克把魚拿在右手裏,勉勉強強一把攥住。

他心想:這魚大了點,平底小鍋裏容不下呢。可是既然讓我傷著了,也只好索性把它宰了。

他就用獵刀的刀把猛砸鮭魚的腦袋,然後把魚靠在一棵白楊樹的樹幹上。

“唉,真可惜,”他自言自語說。“這麽大小的魚,給帕卡德太太的旅館裏做菜是再合適也沒有了。可讓我和小妹吃起來就嫌大了。”

他心想:我還是到上遊去,找一個水淺的地方釣兩條小些的吧。可也真是的,這魚讓我從鉤子上硬拉下來,難道會不覺得有一點痛?有人說逗上鉤的魚好玩得很,他們愛這麽說當然也只好由他們說去,可是沒有把上鉤的魚取下過的人,決不會知道這一拉要給魚造成多大的痛苦。就算只是那麽一剎那的痛苦吧,還不一樣是痛苦?本來風平浪靜,逍遙自在,卻忽然就來了叫你上鉤的人,再說讓人從水裏提起來,吊起在空中,你說這滋味是好受的麽?

他暗自尋思:這條小溪也真是稀奇。釣魚反而要去找小些的魚釣,這可不是怪麽!

他撿起了剛才撂下的釣竿。魚鉤曲了,他用手扳直。然後把那條大魚一提,就向上遊走去。

他心想:小溪出了上遊的那片沼澤地不多遠,有一處卵石灘,溪水很淺。我可以到那兒去釣上兩條小鮭魚。這條大魚說不定小妹不喜歡呢。她要是想家的話,我還是得送她回去。也不知那兩個老家夥此刻又在幹些什麽?我這個地方,埃文斯家那個混蛋小子估計也不見得會知道。那個王八狗崽子!我看這裏除了印第安人,誰也不會來釣魚的。做個印第安人該有多好呢--他想。做個印第安人可以免去許多麻煩。

他就順著小溪向上遊走去,他盡量不靠河邊走,可有一回還是踩上了一處下有暗流的空心地。只見呼的一下猛地竄出一條大鮭魚來,在溪水裏劃出了一道水花。這樣大的鮭魚,在這溪流裏要轉個身怕都轉不過來呢。

那鮭魚逃到上遊,又鉆進了溪岸下的暗流裏,尼克沖著魚兒的後影說:“你是什麽時候上這兒來的?好家夥,那麽大的鮭魚!”

在滿是卵石的那段淺水灘上,他釣到了兩條小蛙魚。魚雖小,倒也挺好看,挺結實,他把三條魚都掏去了內臟,內臟扔在小溪裏,魚則用冷水洗凈了,從口袋裏取出一只褪色的小糖袋包了起來。

他心想:幸虧小妹愛吃魚呢。要是還能采到些漿果就好了。不過我知道哪兒有,好歹總能采到一些。他就轉身上了山坡,向他們的宿營地走去。太陽已經下山,天氣極好。他舉目遠望,一直望到沼澤地外,看到那邊的天空裏有一只魚鷹在翺翔,按方位推算,下面該就是那一彎湖水了。

他悄悄來到棚前,妹妹一點都沒聽見。她側身躺著,在看書呢。為了免得嚇她一跳,見了她他把話說得很輕。

“小搗蛋,你幹什麽了?”

妹妹一回頭,對他瞧了瞧,微微一笑,把頭搖搖。

“我把頭發剪了,”她說。

“怎麽剪的?”

“用把剪子呀。你說還能怎麽剪?”

“你又沒鏡子,怎麽剪呢?”

“我就一只手拉住頭發,一只手剪。這還不容易。看我的樣子像不像個小子?”

“像個婆羅洲的蠻小子。”

“要我剪得像主日學校的學童一樣整整齊齊這哪兒能呢。我是不是剪得像個十足的野蠻人了?”

“那倒也不是。”

“太有勁了,”她說。“我現在既是你的妹妹,可又是個小子了。你說我能不能從此就變成個小子?”

“那哪兒能呢。”

“要能就好了。”

“你盡說傻話,小妹。”

“恐怕是有那麽點兒。你看我像不像個傻小子?”

“有點像。”

“你幫我修修平吧。你可以拿把梳子邊看邊剪。”

“我總得幫你修得稍微像樣些,可真要修得怎麽好,我也沒這本事。你餓了嗎,傻兄弟?”

“我就不能做你不傻的兄弟嗎?”

“我壓根兒就不願意拿你這個妹妹去換個兄弟。”

“可你現在不換不行啊,尼基,你難道還看不出來?我們不這麽辦是不行的。我按說應該先問一問你,可一想到我們不這麽辦不行,我就索性一聲不響先幹了再說。”

“你幹得好,”尼克說。“怕什麽!你幹得好極了。”

“謝謝你,尼基,太謝謝你了。我剛才就照你的囑咐,躺在這兒打算好好歇息歇息。可腦子裏卻盡自胡思亂想,總想該為你做些什麽。比如我剛才就在想,我要拿上一只煙草聽子,到席博伊根那樣的大地方去找一家大酒館,給你弄上一聽子的蒙汗藥。”

“你去問誰要呀?”

尼克這時已經坐了下來,妹妹坐在他的膝頭上,拿胳膊摟住了他的脖子,一頭短發在他的臉蛋上偎偎擦擦。

“問窯姐兒裏的那個女王娘娘要唄,”她說。“你知道那家酒館叫什麽名兒嗎?”

“不知道。“

“叫‘皇家十元金幣旅館商場’。”

“你在那兒幹什麽呢?”

“當窯姐兒的隨從。”

“窯姐兒的隨從又是幹什麽的?”

“喏,窯姐兒來來去去,給她在後面提長裙;她要上馬車,替她開車門;她該去哪個房間,給她帶個路免得走錯。大概跟女王身邊的侍從女官差不多吧。”

“當隨從對窯姐兒怎麽說話呢?”

“只要不是失禮的話,想到什麽就說什麽。”

“你且說個樣子我聽聽,兄弟。”

“比如說吧:‘哎呀,小姐,像今兒這樣的大熱天,哪怕就是做只鳥兒待在描金籠子裏,也肯定是累得夠受的。’就是這一類的話。”

“那窯姐兒怎麽說呢?”

“她會說:‘話是不錯。不過那也自有一種樂趣。’因為我給她當隨從的這個窯姐兒,她的出身是很卑微的。”

“那你又是什麽出身呢?”

“我是一位憂傷的作家的妹妹,不,是弟弟,我有良好的教養。所以我很受那女王娘娘的歡迎,那幫窯姐兒也都很歡迎我。”

“蒙汗藥你弄到了沒有呢?”

“當然弄到啦。她說:‘小甜甜,這靈丹妙藥你就拿去吧。’我還說了‘謝謝’呢!她還說:‘請代我向你那位憂傷的哥哥問好,他什麽時候要是到席博伊根來,可要請他上我們的商場裏來看看喲。’”

“你給我下來吧,”尼克說。

“那商場裏的人說起話來就是這個腔調的,”小妹說。

“我得做晚飯了。你不餓嗎?”

“晚飯我來做。”

“不,”尼克說。“你管你說下去。”

“你看我們會過得愉快嗎,尼基?”

“我們這不就過得挺愉快的嗎?”

“我為你做的事還有一件呢,要不要我說給你聽聽?”

“那是在你決心剪掉頭發、幹點實際的事情以前咯?”

“這件事也是挺實際的。你聽我一說就明白了。你做晚飯的時候我親親你不礙事吧?”

“我待會兒再告訴你。你到底還要為我做件什麽事?”

“可我昨兒晚上偷了威士忌,我真擔心我這是道德墮落了。你倒說說,就幹了這麽一件事,能不能算是道德墮落?”

“不好算。反正那啤酒是已經開了的。”

“這話也是。可我把空了的小酒瓶連同有酒的大酒瓶一起拿到廚房裏,給小酒瓶滿滿的灌了一瓶,手上不小心濺到了一些酒,我就用舌頭把酒舔了,當時我就想這一舔我八成兒是道德墮落了。”

“你覺得酒的味道怎麽樣呢?”

“兇透啦,而且怪得很,還有點叫人惡心。”

“這就說明你並沒有道德墮落。”

“哎,那可好,因為我要是道德墮落了的話,對你又怎麽起得了有益的作用呢?”

“這我也說不來,”尼克說。“你到底還要為我做件什麽事?”

他已經把火生好,平底小鍋也已擱在火堆上,熏肉片正一片片往鍋子裏放。妹妹雙手合攏抱住了膝頭,在一邊看著。尼克看她放開了手,一條胳膊往下伸去,使勁一撐,兩條腿就直伸了出去。要做個小子,她什麽都得學起來。

“我還得學這兩只手該怎麽放。”

“只要別去攏頭發什麽的就行。”

“這我知道。不過要是眼前有個跟我同樣年紀的男孩子能讓我照式模仿,那就好辦多了。”

“模仿我好了。”

“能模仿你當然是再合適不過了,是不是?可你該不會笑話我吧。”

“那可說不定。”

“哎呀,但願我別在路上一不留神露出姑娘家的樣子來。”

“不會的。”

“我們的肩膀長得一個樣,腿也長得差不多。”

“你另外到底還要為我做件什麽事?”

尼克這時已經在煎鮭魚了。他們是從倒地的枯樹上現砍了一段木頭當柴燒的,熏肉片已經熬得焦黃卷起,熬出的肉油煎鮭魚,他們都聞到了一股香味。尼克拿油盡往魚身上淋,一會兒又把魚翻了個身,再繼續不斷拿油去淋。天色漸漸黑下來了,小小的火堆背後早已張起了一方帆布,免得讓人看見火光。

“你到底還要為我做件什麽事?”他又問。小妹身子往前一探,沖著火堆啐了口唾沫。

“我這口唾沫啐得像不像樣?”

“反正總還夠不到鍋子。”

“哎呀,我那一手可厲害著哪。那是我從《聖經》裏學來的。⒊我要拿上三顆大鐵釘,叫那兩個老家夥加上那個壞小子每人挨一顆,我要趁他們睡熟的時候,把大鐵釘敲進他們的太陽穴。”

“這釘子你打算用什麽來敲呢?”

“無聲錘子。”

“這錘子你怎麽使它不出聲呢?”

“我自有辦法包得它不出聲。”

“這敲釘子的事可不大好辦哪。”

“嗨,《聖經》裏的那個女人就是這麽幹的。我呢,我看到帶槍的大男人喝得醉倒了,我就趁著黑夜在他們中間轉了一圈,偷走了他們的威士忌,我既然這些都幹了,為什麽就不能索性幹個徹底呢?何況我這是從《聖經》裏學來的。”

“《聖經》裏可沒有無聲錘子。”

“我大概弄錯了,無聲船槳該是有的吧。”

“也許有。不過我們可不能去殺人啊。你跟我一塊兒來,不也就是為了這個緣故嗎?”

“我知道。不過你和我的脾性兒是很容易犯罪的,尼基。我們跟人家不一樣。再說,我想我既然道德墮落了,那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了。”

“你瘋了,小妹,”他說。“我問你,你喝了茶會不會睡不著覺?”

“我也不知道。我晚上從來不喝茶。至多只喝薄荷茶。”

“我把茶沏得淡些,再沖上罐頭煉乳。”

“要是我們帶得不多,尼基,我就別喝了吧。”

“你喝喝看,牛奶加了茶別有一種淡淡的風味。”

他們這時已經在吃晚飯了。尼克給自己和妹妹各切了兩漆黑面包,先一人一片在鍋內的肉油裏浸一下。吃油浸面包的時候就一邊吃鮭魚,鮭魚外脆而內裏極嫩,煎得真好極了。吃完後就把魚骨投在火裏,再拿另一片面包夾熏肉片吃,小妹還喝了加煉乳的淡茶。尼克又找了兩段細木片,把煉乳罐頭上的洞眼塞住。

“你吃得夠不夠?”

“夠了。這鮭魚真好吃,熏肉也不賴。家裏居然還有黑面包,你看我們走運不走運?”

“再吃個蘋果吧,”"他說。“明天我們也許就有好吃的了。這頓晚飯恐怕不大夠吃吧,小妹。”

“哪兒呀。我吃得盡夠了。”

“你真的不餓?”

“不餓,肚子吃得飽著呢。我還帶著些巧克力,你要不要來一點?”

“你哪兒來的巧克力?”

“我的藏寶袋裏有。”

“你說哪兒?”

“我的藏寶袋。我積攢的東西都藏在那兒。”

“噢。”

“這塊是新鮮的。另外還有些是從廚房裏拿的,不大新鮮了。我們先吃新鮮的,把不新鮮的留著等萬一需要的時候再吃吧。你瞧,我的藏寶袋袋口上還有根繩子可以收緊,跟煙草袋一樣。我們要是能撿到天然的金塊什麽的,放在這袋裏正合適。尼基,你說我們這次往外跑,能不能索性跑到西部去?”

“我還沒有想好呢。”

“我真希望我這藏寶袋裏能裝滿了天然的金塊,那可要值到十六塊錢一盎司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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