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尼基,”妹妹對他說,“聽我說哪,尼基。”
“我不想聽。”
他只顧看著那口清泉,泉眼裏水噗噗地往外直冒,水裏有小股小股的沙子跟著噴出來。泉邊的小石子裏插著一根帶杈的幹樹枝,上面掛著一只鐵皮水杯。尼克·亞當斯瞧了瞧水杯又看起泉水來,湧出的泉水匯成一道清澈的水流,在路旁的小石子地上流去。
路的兩頭他都一眼看得見,他擡眼望了望山岡,又向下看了看碼頭和湖上,湖灣對面是林木蔥蘢的尖角地,碎浪翻白的湖岸外是開闊的湖面。他背靠著一棵大杉樹,後面是一漆黑沈沈的杉林沼澤地。妹妹坐在旁邊的青苔上,拿胳膊摟著他的肩頭。
“他們在等你回家吃晚飯呢,”妹妹說。“一共來了兩個人。是坐一輛馬車來的,他們問你上哪兒去了。”
“有誰告訴他們了嗎?”
“誰也不知道你在哪兒呀,就我一個人曉得。你釣到的魚多嗎,尼基?”
“釣到二十六條。”
“都是大魚嗎?”
“給人家做菜正合適。”
“喔,尼基,你可別賣了呀。”
“那老板娘肯出我一塊錢一磅,”尼克·亞當斯說。
妹妹曬成了一身的褐色,她的眼睛又是深褐色的,頭發也是深褐色的,夾著曬得發了黃的一綹綹。兄妹倆相親相愛,別人根本不在話下。家裏的其他成員在他們眼裏都是“別人”。
“他們什麽都知道了,尼基,”妹妹完全是一副絕望的口氣。”他們說要拿你做個樣子叫人家看看,說是要把你送教養院呢。”
“他們只有一件事抓到了證據,”尼克說。“不過我看我還是得暫時去避避風頭。”
“我一塊兒去好嗎?”
“不行。我很抱歉,小妹。我們還有多少錢?”
“十四塊六毛五。我都帶來了。”
“他們還說了什麽別的沒有?”
“沒有。就說不見你回家他們就不走。”
“媽媽還得弄吃的招待他們,一定弄得頭都疼了。”
“已經請他們吃過一頓午飯了。”
“他們都幹了些什麽呢?”
“就在紗窗陽臺上坐著沒事幹。他們要向媽媽討你的獵槍看,可我剛才一見他們出現在柵欄前,把槍早藏在柴棚裏了。”
“你料到他們要來?”
“是啊。你不也料到他們要來嗎?”
“就是。這些混蛋!”
“我也覺得他們挺混蛋的,”妹妹說。“我都這麽大了,還不讓我一塊兒去嗎?我把槍都藏好了。錢也都帶來了。”
“帶上你我不放心,”尼克·亞當斯對她說。“我連自己要去哪兒,心中都還沒一點數呢。”
“你怎麽會沒數呢。”
“我們要是兩個人一塊兒去,人家該更註目了。一個小夥子一個小姑娘,多顯眼哪。”
“我扮個男孩子好了,”她說。“反正我也一直很想做個男孩子。我只要把頭發剪短了,誰還看得出我是個姑娘家呢。”
“對,”尼克·亞當斯說。“這倒是真的。”
“我們還是得考慮得周到一些,”她說。“求求你了,尼克,求求你了。我一塊兒去可以幫你很多忙呢,再說沒有了我你會感到冷清清的。你說是不?”
“我現在一想起要離開你,就已經感到冷清清了。”
“你看這不是?再說這一走說不定就得幾年。誰說得定呢?帶上我吧,尼基。求求你帶上我吧。”她把他親了親,兩條胳膊緊緊摟住了他。尼克·亞當斯望著她,拼命想把自己的思路理理清楚。事情難辦哪。可他沒有別的辦法。
“論理我是不該帶你去的。不過話要說回來,論理我就根本不該闖這個禍,”他說。“好,我就帶你去。不過,恐怕至多只能帶你兩三天。”
“這沒關系,”妹妹對他說。“什麽時候你不要我了,我就馬上回家。要是你覺得我麻煩,覺得我討厭,覺得我費錢,我一定回家就是。”
“我們得好好合計一下,”尼克·亞當斯對她說。他瞧了瞧路的兩頭,又擡眼望了望天,天空中飄浮著大團大團下午的高層雲,再看看尖角地外的湖上,湖上盡是一片片白色的浪花。
“我得穿過樹林子上尖角地那邊的小旅館去,把鮭魚賣給老板娘,”他對妹妹說。“這魚是她定好了的,今天要做菜供應夜市。眼下館子裏吃鮭魚的比吃雞的多。我也不知道是什麽道理。這些鮭魚是挺不錯的。我已經掏洗幹凈,用幹酪包布包好,所以準能保持新鮮,不會變味。我打算告訴她,本地的獵監員跟我有些過不去,他們正在到處找我,我得到外地去躲上一陣。我打算問她討一只平底小鍋,問她要一些鹽和胡椒粉,另外再要些鹹肉,要些瓶酥油,要些玉米粉。我還要問她討一只布袋,好裝東西,我還打算去弄些杏幹、李幹,弄些茶葉,多帶些火柴,再帶把小斧頭。不過毯子我只能弄上一條。她會幫我忙的,因為賣鮭魚犯法,買鮭魚也一樣犯法。”
“我可以去弄條毯子,”妹妹說。“我就把槍裹在毯子裏,把你我的鹿皮鞋都帶上,我再去換一條其他樣式的工裝褲,換一件襯衫,把身上的換下來藏藏好,讓他們以為我還是穿的這身衣褲。還要帶肥皂,梳子,剪刀,針線包,一本《洛納·杜恩》②,一本《瑞士家庭魯濱遜》③。”
“有點二二口徑的子彈找到多少帶多少,”尼克·亞當斯正說著,話音忽然匆匆一轉:“快過來!躲一躲!”他看見路上來了一輛馬車。
他們就在杉樹後面貼著軟綿綿的青苔坡面趴下,聽見了沙土路上輕輕的馬蹄得得,夾著細微的輪聲咿啞。車上的人誰也沒說話,但是車過時尼克·亞當斯聞到了他們身上的氣味,還聞到了馬的汗臭。他當他們會停下車來,到泉水跟前飲飲馬、喝點水什麽的,所以急得一身是汗,直到車子往碼頭的方向去遠了,這才放了心。
“就是他們吧,小妹?”他問。
“沒錯,”她說。
“來,爬到後面去,”尼克·亞當斯說。他拖著他那袋魚爬到了後面的沼澤地裏。這一帶的沼澤地長滿了青苔,卻並不泥濘。他這才站起身來,把口袋藏在一棵杉樹的樹幹背後,做個手勢讓妹妹再往裏走。他們腳步輕得像鹿一樣,鉆進了這片盡是杉樹的沼澤地裏。
“內中有一個我認識,”尼克·亞當斯說。“這王八蛋可是個壞種。”
“他說他已經盯了你四年了。”
“我知道。“
“那另外一個,穿一身青、臉皮顏色像煙草渣兒的大個子,是從本州的南邊來的。”
“好,”尼克說。“人都看到了,我還是快些走吧。你回家不會出岔子吧?”
“不會。我抄近路翻山走,不走大路。晚上我在哪兒跟你碰頭,尼基?”
“我看你實在不應該去,小妹。”
“我一定得去。你不知道,這其實沒有什麽大不了的。我可以留一張條子給媽媽,說我跟著你去了,說你會好好照應我的。”
“好吧,”尼克·亞當斯說。“我就在遭過雷擊的那棵大青松旁邊等你。從樹林口一直往裏走,看見倒在地上的那一棵便是。你知道那棵樹嗎?抄近路去大路,總得過那棵樹的。”
“那離我們家近得很呢。”
“我不想讓你帶著那麽些東西跑太多的路。”
“我聽你的就是。可你千萬別去冒險啊。”
“我真恨不得手裏有把槍,這就趕到樹林邊,趁那兩個壞蛋還在碼頭上,就把他們兩個全崩了,再到老磨坊去弄塊鐵芯來,用鐵絲在他們身上一系,把他們沈到深水裏去。”
“這以後呢,你又準備怎麽樣?”妹妹問。”他們可是上面派來的。”
“那第一個王八蛋誰也沒派他來。”
“可你打死了駝鹿,你還賣鮭魚,他們在你小船上查到的那許多東西都是你打死的。”
“打這種東西不算犯法。”
他不想提起這都是些什麽東西,因為那就是他們所掌握的證據。
“我明白。可你總不能去殺人吧,我要跟著你去也就是為了這個緣故。”
“我們不提這個。不過那兩個王八蛋我真恨不得宰了他們。”
“我明白,”她說。“我的心情也跟你一樣。可我們總不能去殺人呀,尼基。你就答應我不幹,成吧?”
“不成。這麽一說,給老板娘送鮭魚去恐怕也不大保險呢。”
“我給你送去。”
“不。太重了。我帶著貨色穿沼澤地,繞到旅館後面的樹林子裏。你徑直去旅館,看老板娘在不在,有沒有情況。沒有情況的話,你就到樹林子裏來,我在那棵大椴樹下等你。”
“穿沼澤地繞過去,路可遠呢,尼基。”
“這樣離教養院也遠些。”
“我跟你一塊兒穿沼澤地過去不行嗎?到了那兒你先別進去,讓我去找她,回頭等我出來,再跟你一塊兒把貨色送進去。”
“好是好,”尼克說。“不過我倒希望你還是照我的辦法做。”
“為什麽,尼基?”
“因為那樣你也許可以在路上看見他們,那你就可以告訴我他們去哪兒了。我在旅館後邊二茬林子裏的大椴樹下面等你就是。”
尼克在二茬林子裏等了一個多鐘頭,妹妹還是沒來。後來總算來了,尼克見她那副亢奮的樣子,知道她一定很累了。
“他們在我們家裏呢,”她說。“就坐在紗窗陽臺上喝威士忌加姜汁汽水,馬也卸了下來,牽進棚裏去了。他們說他們好歹一定得等你回家。是媽媽告訴他們,說你到小溪裏釣魚去了。我看她這倒不是有意的。反正她總不見得是有意的吧。”
“帕卡德太太那邊怎麽樣?”
“我在旅館的廚房裏見到她了,她問我有沒有看見你,我說沒有。她說她在等你給她送魚去,晚市等著用呢。她急死了。你還是快送去吧。”
“好,”他說。“魚還挺新鮮的。我換上了鳳尾草給墊著。”
“我跟你一塊兒去好嗎?”
“行,”尼克說。
那旅館是一座長長的木頭房子,有個陽臺面向湖上。寬闊的木頭臺階向下直通到碼頭上,碼頭遠遠的直伸到湖中。臺階兩邊有杉木白坯的欄桿,陽臺周圍也有杉木白坯的欄桿。陽臺上擺著杉木白坯的椅子,椅子裏坐的都是些穿白衣服的中年人。草坪上裝有三根水管,水管裏噗噗地冒著泉水,幾條小徑直通到水管跟前。水味兒好像臭蛋,因為那是礦泉,尼克兄妹過去常來這裏喝水,只當是一種強身的鍛煉。不過此刻他們卻是向旅館背面的廚房而來,旅館旁邊有條小溪流入湖中,小溪上有座木板橋,他們過了木板橋,就悄悄溜進了廚房。
“把魚洗一洗放在冰箱裏好了,尼基,”帕卡德太太說。
“我回頭再來過秤。”
“帕卡德太太,”尼克說。“我可以跟你說兩句話嗎?”
“只管說吧,”她說。“你不看見我正忙著嗎?”
“不知你可不可以這就把錢給我。”
帕卡德太太圍一條方格圍裙,她是個相當大方的女人,容貌也很美麗,不過此刻正忙得很,再說她廚房裏的幫手也都在。
“你總不見得是想把鮭魚賣給我吧。你不知道那是違法的嗎?”
“我知道,”尼克說。“這魚是我送給你的。我問你要的是劈柴堆柴的工錢。”
“我去取來,”她說。“在外屋裏呢,得上那邊去取。”
尼克兄妹就跟著她來到外邊。到了由廚房去冷藏室的木板通道上,她忽然站住了,把手伸進圍裙口袋裏,掏出個皮夾子來。
“你快離開這兒,”她慈祥地急忙忙說道。“得趕快離開這兒。你需要多少錢?”
“我該得十六塊,”尼克說。
“拿二十塊去,”她對他說。“小妹妹可不能跟著受累啊。讓她回家去看著他們點兒,等你去遠了就沒她的事了。”
“他們的事你什麽時候聽說的?”
她對他搖搖頭。
“賣魚犯法,買魚也一樣犯法,也許罪名更大,”她說。“你且到外鄉去躲避一時,等風頭過了再說。尼基,不管人家怎麽說你,你可終究還是個好孩子。情況真要是不好,你可以去找帕卡德。需要什麽的話,夜裏到我這兒來好了。我是很容易驚醒的。只要敲敲窗就行。”
“你今兒夜市該不會上鮭魚了吧,帕卡德太太?你該不會再上這道菜了吧?”
“不上了,”她說。“不過這魚也不會浪費的。帕卡德一個人就能吃上個六七條,我的朋友裏這樣能吃的也有的是。你可要小心哪,尼基,等風頭過了就好。去躲一躲吧。”
“小妹想跟我一塊兒走。”
“你怎麽能帶她去呢,”帕卡德太太說。“你今兒夜裏再來一趟,我準備些東西給你帶走。”
“能給我一只平底小鍋嗎?”
“你用得著的東西我都會給你準備下的。你用得著什麽東西帕卡德有數的。錢,我另外就不給你了,免得你招來麻煩。”
“我很想見見帕卡德先生,問他要一些東西。”
“只要你需要,他什麽都會給你的。可你千萬別到他店裏去找他。”
“我寫個條子讓小妹送去好了。”
“那你需要什麽就隨時寫條子去,”帕卡德太太說。“你不用擔心。帕卡德會替你想主意的。”
“再見了,哈利大媽。”
“再見了,”她說著親了親他。他覺得她來親他的時候身上有股味道挺好聞的。廚房裏烤面包的時候就是這麽股味道。帕卡德太太身上的那股味道跟她的廚房一個樣,她的廚房裏總是挺好聞的。
“不用擔心,也千萬別做壞事。”
“我不會做壞事的。”
“那當然,”她說。“帕卡德總會給你想辦法的。”
兄妹倆後來又會合在自己家背後小山上的那片大青松林子裏。當時已是黃昏,太陽已經落到了湖那邊的山後。
“東西都找齊了,”妹妹說。“打起包來這個包還挺大的咧,尼基。”
“我知道。那兩個人在幹什麽?”
“飽飽的吃了一頓晚飯,這會兒正坐在陽臺上喝酒呢。兩個人在相對吹牛,盡誇自己有多聰明。”
“就眼前來看他們還算不得怎麽聰明。”
“他們就打算叫你挨餓,餓到你受不了,”妹妹說。“說是只消在樹林子裏待上個兩三夜,你就得乖乖的回來。只要肚子餓得兩耳亂鳴,你就得乖乖的回來。”
“晚飯媽媽給他們吃了什麽?”
“蹩腳透了,”妹妹說。
“好。”
“單子上的東西我都找齊了。媽媽怕頭痛犯了,已經去睡了。她還給爸爸寫了封信。”
“你看了信沒有?”
“沒有。信在她房間裏呢,跟明天要買的東西清單放在一起。等明天一早發現家裏東西都不見了,這清單她又得重新開過了。”
“他們喝了多少酒?”
“大概喝了七把吧。”
“要是能在酒裏放上點蒙汗藥才痛快呢。”
“你告訴我怎麽個放法,我去放好了。直接加在酒起裏嗎?”
“不。加在酒杯裏。可我們沒有蒙汗藥。”
“藥箱裏會不會有?”
“不會。”
“我在酒瓶裏加點拔力高④好了。他們還有一瓶酒呢。要不就加上點甘汞⑤。這我知道我們家有。”
“不好,”尼克說。“你等他們睡著了,就想法把那一瓶酒倒半瓶給我。找只舊藥品,倒在藥品裏。”
“我還是去看著他們點兒,”妹妹說。“哎呀,我們要是有蒙汗藥就好了。這種玩意兒我可連聽都沒聽說過。”
“其實那也沒有什麽太神的,”尼克對她說。“這是一種叫水合氯醛的藥。有些窯姐兒要打伐木工人口袋裏鈔票的主意,常在酒裏下這種藥給他們喝。”
“這麽說這種藥有點邪門,”妹妹說。“不過我們恐怕還是應該備一點,以防萬一。”
“讓我親親你,”做哥哥的說。“這也是以防萬一。我們下去看他們喝酒去吧。我倒想聽聽他們坐在我們的家裏怎樣說三道四。”
“你答應我決不發火,也決不幹壞事,好嗎?”
“好。”
“也不要去傷害馬。這事跟馬不相幹。”
“不去傷害馬。”
“我們要是有蒙汗藥就好了,”妹妹顯示出一片忠誠。
“可我們就是沒有,”尼克對她說。“我看在這波依恩城外是哪兒也不會有的。”
兄妹倆坐在柴棚裏,在那兒觀察紗窗陽臺上據桌而坐的那兩個家夥的動靜。月亮還沒有出來,天色很黑,但是這兩個家夥背後是一派湖光,所以人的輪廓看得很清楚。這會兒他們沒在說話,卻都探出了身子,俯在桌子上。隨後尼克就聽見了冰桶裏的冰塊聲。
“姜汁汽水沒有了,”其中一個說。
“我說過這點姜汁汽水不夠我們喝的,”那另一個說。“可你卻偏說夠了夠了。”
“去弄點水吧。廚房裏提桶勺子都有。”
“我的酒夠了。我要睡覺去了。”
“你不等那個娃娃了嗎?”
“不等了。我要去睡會兒。你守著吧。”
“你看他今兒晚上會來嗎?”
“難說。我要去睡會兒。你覺得困了就來叫醒我。”
“我一夜不睡也沒關系,”那個本地的獵監員說。“為了要抓晚上打獵捕魚的,我守上一個通宵是家常便飯,連眼皮都從來不合一下。”
“我也一樣,”那個南邊來的人說。“可我現在得去稍稍合會兒眼了。”
尼克兄妹倆看他進了門。媽媽對那兩個家夥說過,他們要睡的話可以睡在起坐間隔壁的臥室裏。尼克他們看見他擦了根火柴。接著窗子裏便又是一片漆黑了。再看那另一個獵監員,先還在桌子前坐著,後來也盤起了胳膊,把頭撲倒了。一會兒連呼嚕聲都聽見了。
“我們再等他會兒,看他當真睡熟了,再進去取東西,”尼克說。
“你還是在柵欄外等著,”妹妹說。“我在屋裏走動沒關系。萬一他醒來,看見了你就不好了。”
“好吧,”尼克說。“我就先把這裏的東西都拿走。好在東西多半是在這裏。”
“黑燈瞎火的,你能都找到嗎?”
“沒問題。獵槍在哪兒?”
“平擱在後棚頂高處的人字木上邊。小心別掉下來,也別碰倒了木柴,尼克。”
“放心好了。”
從屋裏出來,她就來到另一頭的柵欄角上,尼克正在那邊一棵倒伏的大青松後面打他的包。這棵大青松上年夏天中了雷擊,同年秋天就在暴風雨中倒下了。此刻月亮剛剛從遠山背後露出臉來,月光透過樹隙篩落下一大片,尼克打包盡可看得清清楚楚。妹妹放下了手裏的口袋,說:“他們睡得就像死豬一樣,尼基。”
“那就好。”
“南邊來的那個也跟陽臺上的這個一樣打起呼嚕來了。要找的東西我想我都找齊了。”
“真有你的,小妹。”
“我給媽媽寫了個條子,告訴她我跟你一塊兒去了,也好看著你點,免得你去闖禍,我要她誰也別告訴,還說你會好好照應我的。我把條子塞在她的房門下面。她把房門鎖上了。”
“唉,真見鬼!”尼克話一出口,就趕緊道歉:“對不起,小妹。”
“這也不能怪你,反正我總不能來幫你的倒忙吧。”
“你真厲害。”
“我們這該可以痛快一下了吧?”
“行。”
“我把威士忌帶來了,”她興沖沖地說。“原來的酒瓶裏我還留了點兒。讓他們都只猜是給對方喝掉的吧。反正他們那兒還有一瓶呢。”
“你自己的毯子帶了嗎?”
“那還用說。”
“那我們還是走吧。”
“我來猜猜我們朝哪兒走:叫我猜中,一路順風。別的倒沒啥,就是加上了我的毯子,這包更大了。槍我來背吧。”
“好吧。你穿了什麽鞋子?”
“穿了鹿皮工作鞋。”
“帶上什麽書了?”
“《洛納·杜恩》,《誘拐》⑥,還有《呼嘯山莊》。”
“只有《誘拐》你還可以看看,別的都是大人看的。”
“《洛納·杜恩》才不是給大人看的呢。”
“我們就朗讀好了,”尼克說。“朗讀的話一本書可以多讀幾天。不過,小妹呀,你這一來,事情就有點不好辦了,所以我們還是快走。那兩個混蛋,別看他們一副蠢樣,其實他們才不會那麽蠢呢。蠢事,也許是因為喝了酒才幹出來的。”
尼克這時已經打好了包,收緊了背帶,於是就往後一靠,把鹿皮鞋穿上。他拿胳膊摟著妹妹:“你真的要去?”
“我非去不可,尼基。都到了這個時候了,別再婆婆媽媽的拿不定主意了。我連條子都留下了。”
“好吧,”尼克說。“我們走吧。槍你先背著,背不動了就交給我。”
“我都好了,只等出發了,”妹妹說。“我來幫你把包背起來。”
“你連眼皮都沒合過一下,可我們就得馬上趕路,這你想過嗎?”
“我知道。趴在桌上打呼嚕的那個家夥吹牛說他可以一夜不睡,其實我才真可以一夜不睡呢。”
“說不定他原先倒也真有那個本事呢,”尼克說。“不過有一點你一定得註意,那就是腳可千萬不能出毛病。你的鹿皮鞋擠腳嗎?”
“不擠。我一個夏天一直光著腳板走路,腳板都練硬啦。”
“我也有一副鐵腳板,”尼克說。“來,我們走吧。”
他們就踩著滿地軟軟的青松針出發了,這裏的樹木都長得很高,大樹之間沒有什麽小樹叢。他們順著山坡往上走去,月亮在樹梢間露出臉來,照出了兄妹倆的身影:尼克背著好大一個包,妹妹背著點二二口徑的長槍。到了小山頂上,他們回過頭去,看到了月光下的湖。清清楚楚,連那黑糊糊的尖角地都看得見,尖角地後邊就是對岸高高的山巒了。
“我們還是在這兒向湖告別了吧,”尼克·亞當斯說。
“再見了,湖呵,”小妹說。“我是永遠愛你的。”
他們下了山岡,越過連綿的曠野,穿過果園,翻過一道柵欄,來到了一片麥茬累累的地裏。穿過麥茬地時,向右邊望去,看見了山谷裏的屠宰場和大谷倉,還看見了臨湖另一塊高地上的那座農家老木屋。月光下只見一條鉆天楊夾道的長長的路,直通到湖邊。
“在這個地上走你的腳痛嗎,小妹?”尼克問。
“不痛,”妹妹說。
“我是因為要避開狗,所以才走這條路的,”尼克說。“那些狗只要一明白來的是我們,馬上就會不叫的。可是即使只叫幾聲,也說不定就會讓人聽見。”
“我知道,”她說。“人家聽見狗叫了幾聲又馬上不叫,就會知道來的是我們了。”
向前望去,看得見在路的那邊黑糊糊的有山巒隆起的輪廓。走完了僅有的一片除過了茬的麥田,越過了通往水上冷藏所的低窪小溪,順著漸漸高起的地勢穿過了又一片麥茬累累的田地,面前便又是一道柵欄,柵欄外橫著沙土大路,過了大路就都是密密層層的二茬林子了。
“等我爬了過去,我再來攙你一把,”尼克說。“我得先把這條路好好看一下。”
一到柵欄頂上,那綿延起伏的遼闊土地、那老家旁邊黑壓壓的樹林、那月光下亮晶晶的湖面,就盡收眼底。過了會兒,他這才回頭察看起大路來。
“他們順我們的來路追來是不可能的,這大路上沙土厚,我看留下腳印也不大會引起註意,”他對妹妹說。“如果沙子不太硌腳的話,我們就盡量靠路邊走好了。”
“尼基,說實在的,我看他們都是沒有多少腦子的,根本不會想到要追。你只要看他們得了:就知道死等你回家,晚飯還沒吃就已經有幾分醉了,後來就更別提了。”
“他們還是到碼頭去找過我的,”尼克說。“我不是正好在那兒嗎。要不是你先告訴了我,我早就給他們逮住了。”
“他們雖說沒有多少腦子,可是聽媽媽說你大概釣魚去了,他們當然也會想到你準是在那條大點的小溪上。我走了以後,他們肯定去查過船了,看船一條不缺,當然就會想到你準是在溪上釣魚。誰不知道你釣魚的地方一般總是在磨坊和榨房⑦的下遊一帶。他們就是考慮起問題來反應挺遲鈍的。”
“好,算你說得對,”尼克說。“可他們判斷得還是差不離的。”
妹妹把槍托朝前從柵欄縫裏遞給了哥哥,然後自己也從橫檔中間爬了過去。她挨著哥哥一起站在沙土路上,尼克手按著她的頭,輕輕撫摸。
“你累透了吧,小妹?”
“不,沒什麽。我太開心了,一點也不覺得累。”
“你要是還不覺得太累,那你就沿著這邊沙厚的路走。沙上有他們馬蹄踩出的窟窿,而且沙子又松又幹,留下腳印也不大看得出來。那邊的路面硬,我走那邊。”
“我在那邊走也行。”
“不。我不能讓你把腳擦破了。”
順著路向兩湖之間的高地走去,一路都是上坡,時而也有短短的幾段下坡。路的兩邊都是密密層層的二茬林子,從路邊到林子之間也長滿了灌木,盡是黑莓紫莓之類。朝前望去,從樹林子裏看得見一個個山頭,像一排鋸齒。這時月亮已快要下山了。
“覺得怎麽樣,小妹?”尼克問妹妹。
“有勁極了。尼基,你每次離家出走,都這麽帶勁嗎?”
“哪兒呀。總覺得很寂寞。”
“怎麽個寂寞法呀?”
“只覺得苦惱,憋悶。真不是滋味。”
“有我在一起,你看你還會覺得寂寞嗎?”
“那不會。”
“你這回沒有去找特蘿迪⑧,卻跟我在一起,是不是有些不高興了?”
“你幹嗎老是要提起她?”
“我也沒有老是提起她呀。你大概老是在想她吧,所以總以為我在說她。”
“你真是個精靈鬼,”尼克說。“我是因為你告訴了我她在哪兒,所以才想起了她。既然知道了她在哪兒,當然就要想想也不知她這會兒在幹些什麽,反正總是這一類的事吧。”
“我看我真不應該來。”
“我早就跟你說過你不應該來。”
“唉,算了吧,”妹妹說。“我們這算什麽呢,總不見得去學人家的壞樣吵架吧?我這就回去。你也不是少了我就不行。”
“住口!”尼克說。
“請你別這樣訓人,尼基。我回去,還是留下,反正由你決定吧。你什麽時候叫我回去我就回去。可我不想吵架。自家親人吵架的人家,我們見得還少麽?”
“就是,”尼克說。
“我知道,你是叫我逼得沒辦法,才帶我走的。可我也是處處為你著想,只想替你避禍。不是嗎,你沒給他們逮住,還不都是虧了我。”
說話之間他們已經到了高地上,在這裏又望得見湖了,不過從這裏看去湖面似乎一下子變狹了,簡直像條大河了。
“到了這兒我們就得抄近路穿田野裏過去了,”尼克說。“到那邊再走伐木古道。如果你要回去,該在這兒轉身往回走了。”
他卸下背包,拿到樹林子深處一放,妹妹把槍也靠在背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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