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這是一條被淘汰的警犬,之所以被淘汰,是因為它生性風流,多次違反紀律,與附近村寨老百姓的母狗打得火熱。
我用兩頭肥羊把它換了來,起名阿甲,做了牧羊犬。阿甲不愧是狼犬的後裔,高大健壯,聰明非凡。我才教了兩次,它就成了條熟練的牧羊犬。每天早晨,不用我招呼,它會準時來到羊圈,踮起後腿,用嘴咬開羊圈門上的木銷子,把羊群吆喝出來。上山的路上,它恪盡職守,一會兒跑到羊群前面,把不願過河的頭羊趕過河去,一會兒踅回羊群後面,把貪玩掉隊的羊兒攆回隊伍去。日落西山,它會自動將散落在各處草地上的羊驅趕到一起,用兇猛的吠叫聲迫使羊群往寨子裏走。回到羊圈,它像個盡忠職守的工頭,跳到旁邊的一棵樹樁上,守在羊圈的門口,看著羊們一只一只進圈。它好像還具備某種數學能力,知道我放牧的這群羊共有七十八只,少了一只,它就會連聲吠叫著回頭去尋找。遇到山貓豺狗這樣的食肉獸企圖襲擊羊群,絕對瞞不過它靈敏的視覺、嗅覺和聽覺,它總是能及時發現危險,奮不顧身地撲上去,把山貓豺狗咬死或趕走。
人人都說,我前世修的福,養了一條好牧羊犬。我自己的體會是,一條像阿甲這樣優秀的牧羊犬,抵得上三個平常的牧羊人。
一天傍晚,羊群歸圈時,我想把一頭名叫拐子的跛腳老羊牽走,明天是潑水節,宰羊過年,喜慶一番。可我在羊群裏找了又找,卻連拐子羊的影子也沒找到。因為平時有阿甲替我照顧羊群,從來沒出過差錯,我一般不會再像其他牧羊人那樣天天清點一遍羊的數目,所以搞不清那只拐子羊是昨天丟的還是今天丟的了。可有一點我是清楚的,牧羊犬阿甲這幾天沒朝我發出過羊群丟了一只羊的吠叫。難道是它也疏忽了?還是它的數學頭腦不靈了?還是另有什麼原因?我無從追究,只好把這件事悶在肚子裏,只在心裏暗暗畫了個問號。
第二天,我照常帶著羊群上山放牧,暗地裏留意著阿甲的舉動。太陽快落山時,我發現阿甲一會兒站起來瞭望遠方,一會兒又扭頭朝我窺視,明顯地表現出一種想要離開我去做什麼事情可又擔心被我看見的慌亂神態。我在樹蔭下躺了下來,按習慣,它也四條腿彎曲躺臥到我的身邊,但無法真正地安靜下來,一會兒騰地立起來,一會兒又勉強臥下,焦急躁動,站我不安。我伸了個懶腰,裝出困頓了樣子,閉起眼,還輕輕發出鼾聲。過了幾分鐘,它以為我真的睡著了,就小跑著離開了我。我爬到樹上仔細觀察,它跑到一塊窪地裏,那兒有幾只羊正在吃草,它在每只羊的身上都嗅聞了一遍,就好像一個精明的羊販子在市場上挑選合適的貨物。它挑中了一頭名叫顛顛跳的一歲小羊。顛顛跳也是一只我準備宰殺的羊,從小生有一種怪病,不會正常地一步一步行走,而是像僵屍似的一顛一顛跳著走,形象不雅,發育也不良,較之同齡羊,小了整整一圈。我註意到,阿甲齜牙咧嘴,做出一副狂吠狀,奇怪的是,相隔不遠,我卻沒聽到狗叫聲,由此判斷,它是在壓低聲音在吠叫,或者幹脆只做了個吠叫的假動作而沒有發出吠叫聲來,毫無疑問,它是不想驚醒我。我揭穿秘密的願望更加急切了,下了樹,趴在地上,匍匐向前,爬到距離阿甲只有四五十米遠的一叢灌木後面,一切就看到更清楚了。
阿甲不斷地恫嚇著,把顛顛跳從羊群驅趕出來,趕向一個荒僻的小山谷。顛顛跳雖然身體有病,腦子倒還健全,不願和羊群分開,不願孤零零地到陰森恐怖的的山谷裏去,不時扭轉頭想跳回羊群來,無奈阿甲看管得緊,它只有一躲閃,就朝它身上又撲又咬的,它只好順從牧羊犬的意願,下到山谷裏去了。
阿甲和顛顛跳消失在茂密的樹叢裏。
我決心揭開羊兒神秘失蹤的秘密,躡手躡腳地跟著走進那條山谷。山谷幽深,兩邊都是樹,越往下走,路越窄,最後完全沒有路了,在巖石和草叢裏鉆行。
突然,前面不遠的地方,茂密的草叢裏,鉆出一匹狼來,這是一匹黃毛母狼,眼睛斜吊,耳朵筆挺,嘴吻尖長,身體消瘦,**鼓鼓的向掛著幾枚柚子。阿甲見到這匹黃母狼後,不但沒吠叫撲咬,還使勁搖起尾巴來。顛顛跳一見到狼,處於羊的怯懦的天性,嚇得走都走不動了。四腿一曲,跪臥在地。黃母狼敏捷地一跳,撲到顛顛跳身上,一口咬斷了脆嫩的羊脖頸,然後,沖著阿甲“歐”地發出一聲嬰兒啼哭般的嗥叫,似乎在對阿甲奉的送禮物表示滿意和感謝。阿甲則不斷朝黃母狼身後張望,汪汪輕吠,好像在尋找什麼。過了一會兒,草叢裏鉆出四只毛茸茸的小狼崽來,出生頂多半個月,剛學會蹣跚行走,兩只黑,兩只黃,和普通的狼崽有所不同的是,它們的嘴吻稍稍短一些,圓潤而富有肉感,更接近狗的嘴吻。阿甲在每只小狼崽的身上都舔吻了一遍,舔得熱烈而又深情。
我透過樹葉的縫隙,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心裏火冒十二丈。我以為阿甲是條忠貞不貳的牧羊犬,沒想到它竟背著主人與黃母狼非法私通!還生下了四只孽種!狼是一種害獸,是牧羊人不共戴天的仇敵,它這樣做不就等於和我的仇敵一鼻孔出氣嗎?更可惡的是,它還把拐子羊和顛顛跳趕到這兒來餵狼,監守自盜,出賣主人。等到這群羊全部吃完了,說不得就要把我也給吃了。這是什麼行為?徹頭徹尾的叛變,令人發指的吃裏扒外!按它的罪行,死有余辜,應該立刻開除狗籍,一槍打爛它的狗頭,變牧羊犬為餐桌上香噴噴的狗肉湯!遺憾的是,我沒帶著獵槍,不能當場把叛徒狗和黃母狼打死。唉,只好等回家再跟它算總賬了。
我弄清了羊兒神秘失蹤的原委,再待下去已沒什麼意義了,就一點一點往後退,想撤出山谷去。突然,我的腳不小心踢著一只隱蔽在草叢裏的斑鳩窩,轟,一對正在抱窩的斑鳩驚飛起來,嗌嗌叫著,在我頭頂盤旋抗議。黃母狼嗥叫一聲,飛快朝我奔來。
在黃母狼嗥叫著朝我奔來的一瞬間,我條件反射般地跳起來,拔腿就跑。我身上只有一把匕首,是很難在與黃母狼的搏殺中取勝的。還有阿甲,知道我揭穿了它私通黃母狼監守自盜的秘密,惱羞成怒,一定會和黃母狼聯手來對付我的。我絕對不是一狼一狗的對手,要活命,只有逃。
我心急火燎剛逃出十幾步遠,被一根纏在草叢裏的青藤絆了一下,騰空而起,向前跌出一丈多遠,重重摔倒在地,握在手裏的匕首也不知掉到哪兒去了。這一跤摔得太厲害了,我掙紮了好一會,這才勉強弓著腰慢慢跪起來。就在這時,我感覺一個沈甸甸的東西突然落到我的背上,把我壓趴在地,緊接著,一張臭烘烘的狼嘴繞過我的脖子,強行插進我的頸窩。我明白,是黃母狼從背後再次把我撲倒,正騎在我身上,欲咬斷我的喉管,置我於死地呢。
我想反抗,可渾身虛軟,怎麼也躲不開那窮兇極惡的狼嘴。一個恐怖的念頭出現在我的腦際:我將葬身狼腹,人不知鬼不覺地從這個世界消失掉。可就在狼牙叼住我的喉管的一瞬間,奇怪的事發生了,那張醜陋的狼嘴突然咧開,好像受到什麼打擊似的慘嚎一聲,從我身上滾落下去。我急忙翻身坐起來一看,原來是阿甲沖了過來,用腦袋猛撞黃母狼的腰,把正要行兇的黃母狼從我身上撞了下去。
阿甲撲進我的懷,使勁朝我搖尾巴,還伸出舌頭來舔我的臉,用狗特有的方式來安慰我。
這家好,天良還沒完全死絕。
黃母狼在地上打了個滾,站起來,呦歐——朝阿甲發出一聲委屈的低嗥,似乎在責問阿甲:我正在收拾這個人,你幹嗎阻攔我呀?
阿甲仍在我身上親熱地磨蹭著。
看來,阿甲心裏還有我這個主人,看來,它血液裏狗性的成分還是占著上風,看來,我這個主人在它心目中的分量還是很重的。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它就應當為了我,斬斷兒女私情,消滅萬惡的狼!
我把阿甲摟進懷,把它的狗臉貼在我的臉上,深情摩挲,還用手捋順它脊背上的毛,讓它感受到主人的溫情,最大限度地調動它狗的良知,激發它為主人賣命為主人除暴的積極性。當它因為我的愛撫而激動得渾身發抖時,我拍拍它的腦袋,用一種嚴厲的口吻高聲命令道:“阿甲,上!”它懂我的意思,是要它沖鋒陷陣。它的尾巴倏地平舉,耳朵也劍麻似的挺直,條件反射般地從我的懷裏彈射出去,直撲黃母狼。它不愧是警犬出身,擒拿格鬥功夫深厚,只一個回合就把黃母狼仰面壓在地上,狗嘴伸進狼的脖頸。“咬,用力咬!往死裏咬!”我坐在地上揮舞著拳頭為它吶喊助威。它白森森的狗牙已叼住了黃母狼的喉管,只要用力噬咬下去,它就又變成地地道道的牧羊犬了。在這關鍵時刻,四只小狼崽從黃母狼身後的草叢裏鉆了出來,嗌嗌呦呦沖著阿甲叫喚,有一只眉心有一小撮白毛的小狼崽還爬到阿甲的屁股上,用稚嫩的小嘴咬阿甲的尾巴,大概是抗議父親對母親的施暴吧。我看見,阿甲狗眼裏的狂熱剎那間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迷惘的神態,停止了噬咬,徐徐將已含在狗牙間的黃母狼的喉管吐了出來。黃母狼趁機骨碌翻身爬起來。
“阿甲,上,上!”我氣急敗壞地叫道。
阿甲扭頭看看我,又看看黃母狼,突然像挨了一棍子似的哀叫一聲,夾起尾巴,腦袋埋進草根,發出如泣如訴的低嚎。
唉,看來,要想叫阿甲除掉黃母狼,不大可能了,我想,它不是那種只要主人一聲令下,刀山敢上火海敢闖肝腦塗地在所不惜大義滅親毫不心軟的好狗。我覺得自己在這裏多待一分鐘就多一份危險,應當盡快離開。我站起來,連滾帶爬地朝山谷外走去,沒走出多遠,黃母狼便拖著舌頭,不懷好意地尾隨而來。阿甲見狀,立刻奔到我身邊,守護著我,不讓黃母狼靠近。當我快走出山谷時,黃母狼試圖從背後向我撲咬,阿甲毫不遲疑地進行攔截,把黃母狼掀翻在地。當然,他只是把黃母狼掀翻而已,並不加以傷害。
黃母狼齜牙咧嘴對朝阿甲發出一聲聲長嗥,我猜想,黃母狼的心情大概和我差不多,也對阿甲也討好狼也討好人也不敢得罪狼也不敢得罪人也不敢得罪的曖昧態度十分惱火和失望。
我終於安全地走出山谷,吆喝起羊群,回寨子去。黃母狼仍然遠遠地跟著我,阿甲仍在我後面陪伴著我。直到我把羊群趕回寨子,關進羊圈,黃母狼這才負傷似的連連哀嚎,轉身跑進了樹林。
阿甲仍留在我身邊,我用鐵鏈栓它的脖子,它也不逃跑,它蹲在我面前,垂著頭,好像直到自己錯了,任憑我發落。因為它的不忠,害得我差點丟了性命,按理說,該殺了吃狗肉的,可它畢竟阻止黃母狼撲咬我,也算就=救過我的命,我又不忍心下手。可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把一條與狼有過瓜葛的狗繼續留在身邊了,更不能再讓它當牧羊犬了,唉,罷罷罷,算我成全了它,放它一條生路,讓它去和及四只小狼崽團聚。我解開它脖子上的鐵鏈,把它放了。
半個月後,我上山打獵,路過那條陰森森的山谷,意外地發現,阿甲蜷縮在一叢斑茅草裏,頭枕在臂彎,兩只狗眼睜得溜圓,茫然地凝視著蒼天,我叫了它一聲,卻毫無反應,輕輕踢它一腳,它像塊石頭似的咕咚滾翻在地。哦,它早已經死了。我查看了一下它的身體,沒發現任何受傷和噬咬的痕跡。由此判斷,它被我赦免死罪逐出家門後,就到這裏來找黃母狼,但黃母狼已經心灰意冷,帶著四只小狼崽遠走高飛。可以肯定,黃母狼也一定像我一樣,不願意再與人有扯不清關系的狗生活在一起。阿甲既不能做牧羊犬,也不能做狼,兩頭不討好,郁悒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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