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錚有個習慣,常常會半夜三更給你打電話,這曾經令我很惱火,我在電話裏說他:你又在喝酒了?但金錚去世後,我總覺得他沒有死,說不定哪個半夜就會打來電話的。然而,我們再也收不到這樣的電話了,甚至生活中也難見到那麽可愛的喝酒,那樣讓你又恨又愛的朋友了。

金錚是在北京去世的,而調在北京的時間又特別短,我當時想,西安一直是成文人而不養文人的地方,許多人到了北京都成了氣候,但金錚卻宜於在西安。他是豪人爽人,喜歡自在,北京官宦深如海,他一生最大的失策是不該由邊沿移向中心的。

我認識金錚的時候,是一次會上,那天我和路遙在一起,我穿了一件大紅T恤衫,路遙穿了一件深黑的T恤衫,金錚則一頭如雪的白發,我們三人都跑到會場外吸煙,金錚就左右摟了我們說:顏色多好!要攝影師拍照。現在,這張照片我保留著,每每看到三人者兩人已逝,不禁有免死狐悲之感。那次會後,我們沒有在會上用餐,金錚一定要請我和路遙喝酒,我因病只是象征性碰杯,路遙也喝得少,他卻是一杯接一杯,很快就有些醉了。他不喝酒的時候樣子很威風,一醉就十分可愛,說某某的是,也說某某的非,愛憎分明,毫不忌諱,又直恨我心善,太軟弱,接著拍著腔子說要保護我。但那晚他沒有保護我,倒是我和路遙得攙扶他,勸他以後少喝些,他卻說:“喝酒有喝酒的好處。”我說:“什麽好處?”他說:“但得酒中趣,勿與醒者傳。你回去就給我寫這樣一幅對聯吧!”

我沒有給他寫。因為後來我覺得我是醒者,醒著卻卑微,窩囊,我有病不能得酒中趣,寫那對聯就更無趣。

從此我們熟起來,常常聚會,相聚他就是主角,又要喝酒,又要高談闊論。許多需要交涉的事都是他出頭的,他有一頭白發,可以充老者。於是他很得意自己的白發。有人呼他是伍子胥,我知道他的一生曾蒙過大難,但我不知道那頭發是從小就白的,還是蒙難時一夜白的。

我的一位同鄉從小縣到西安謀生,人是極聰明的,卻生活無著,十分狼狽。他尋到我幫忙,我無力幫他,就給金錚寫了一封信,沒想金錚就收留他在《喜劇世界》雜誌社打工。幾年過去,在金錚的關懷下,他進步極大,後來獨立為一家雜誌的主編,也寫作了大量的文學作品。這位同鄉現在很風光,一提起金錚就說:沒有老金就不會有我今天!金錚當年搞創作,是寫過許多優秀劇的,後來編刊物,自己不寫了,卻十分愛才,只要有才,別人不敢用的他用,別人不敢發的作品他發,為了人才,別人不敢說的話他說。僅我知道,在陜西,就有三四個在他的關心培養下都成了氣候的。

許多人也是怕金錚的,因為金錚見不得偽人和小人,他會當眾刺你,使你下不了臺。他的一位朋友告訴說,因有一件事金錚以為他做得不當,其實金錚是誤解了,金錚指著他鼻子大罵,他搭坐了金錚的車,金錚竟能把他推出車門。那一年,我因寫了一本書,遭到一些人以想當然的理由誹謗,謠言四起,我又無法訴說,尤其有人先是盜印我的書賺錢,再是寫罵我的書又賺錢,金錚非常氣憤,時不時打來電話問我的近況。冬天裏我們偶爾在北京的街頭碰上,他一定要請我吃飯,我說,請我什麽飯,要吃回西安吃羊肉泡去!他說,你聽我的,這飯要吃,我請幾個北京的名人陪你吃,我要解釋一些問題,不能豬屬的狗廚的都是你感的!席間,他澄清了許多是非,又大講他的文學觀,說:你接著寫吧,作品的價值要經過時空檢驗的,不是某一個人兩個人說了算的。你想寫什麽就在我們刊物上發吧。我感謝他的好意,但我沒有寫什麽,我只寫過一個條子給他:默雷止謗,轉毀為緣。

金錚要離開西安的時候,給我說過他的去向,我不主張他走,他說:樹挪一步死,人挪一步活嘛。但沒想到他是樹命,再大的樹也是不能挪的。他走時我不在西安,一天接到他的電話,我問你在哪兒?他說在北京,我才知道他已經走了。他在電話裏還在問我的病情,叮嚀我要註意身體,但如今常年有病的我還不自在地活著,他卻截截快快就死了!他是大剛的人,又是工作狂,又喜歡喝酒放浪形骸,這個世界豈能過久的容納他呢?

一個朋友死去了,但朋友常常讓我們想到他的好處,可以說這個朋友並沒有真正死去。1997年11月21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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