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條裙子,是我收藏中國東西的開始。

有一年,回到臺灣來,父親老說我的衣服不夠,每天都催人上街去買新衣服。

對於穿著,並不是不喜歡,相反的,就因為太喜歡了,反而十分固執的挑選那種自然風味的打扮。這麽一來,櫥窗裏流行的服飾全都不合心意——它們那麽正式,應該屬於上班族的。那種兵器很重的防禦味道,穿上了,叫人一看,十步之外,就會止步而且肅然起敬的。

我喜歡穿著的布料偏向棉織或麻織品,裙子不能短,下幅寬一些,一步一跨的,走起來都能生風。那種長裙,無論冬天配馬靴或夏天穿涼鞋,都能適合。至於旗袍、窄裙,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去買——它使我的步子邁不開,細細碎碎的走路,怪拘束的。

就因為買衣服不容易,逛來逛去,幹脆不再看衣店,直接跑到光華市場去看舊書。

就在舊書市場的二樓,一家門面小小的古董店裏,先看見了照片中那條桃紅色的古裙。

我請店家把裙子取下來——當時它掛在墻上被一片大玻璃框嵌著——拿在手中細細看了一下那個手工,心裏不知怎的浮出一份神秘的愛悅。時光倒流到那個古老的社會,再流進《紅樓夢》裏的大觀園去。看見林妹妹黛玉穿著這條裙子,正在臨風涕泣,紫鵑拿了一個披風要給她披上,見她哭得那個樣子,心裏直怪寶玉偏又嘔她。

想著想著,我把這條裙子往身上一緊,那份古雅襯著一雙涼鞋,竟然很配——這是林妹妹成全我,並不小器。她要我買下來,於是,我把它穿回家去了。

這種裙子,事實上是一條外裙,長到小腿下面。過去的小姐們,在這裙子下面又穿一條更長的可以蓋住腳的,這種式樣,我們在平劇裏還可以看見。《紅樓夢》的人物畫片裏也是如此的。

當我把這條桃紅色的古裙當成衣服穿的時候,那個夏天過得特別新鮮。穿在歐洲的大街上時,總有女人把我攔下來,要細看這裙子的手工。每當有人要看我的裙子,我就得意,如果有人問我哪裏可以買到,我就說:“這是中國一位姓林的小姐送的,不好買哦!”

說不好買,結果又給碰到了另一條。

這一回,林妹妹已經死了,寶玉出家去,薛寶釵這位做人周全的好婦人,把她一條裙子陪給了襲人,叫她千萬不必為寶玉守什麽,出嫁去吧。當襲人終於嫁給了蔣玉涵之後,有一回曬衣服,發現這條舊裙子,發了一回呆,又給默默的收放到衣箱裏去。

許多年過去了,這條裙子被流到民間去,又等了很多年,落到我的家裏來。

每年夏天,我總是穿著這兩條裙子,大街小巷的去走,同時幻想著以上的故事。今年夏天,又要再穿它們了,想想自己的性格,有幾分是黛玉又有幾分是寶釵呢?想來想去,史湘雲怎麽不見了,她的裙子,該是什麽顏色呢?湘雲愛做小子打扮,那麽下一回,古董店裏的男式衣服,給它買一件、夢中穿了去哄老太太賈母,裝做寶玉吧。

亞當和夏娃


“如果他是亞當,那時候上帝並沒有給他胡子刀,他的胡子不會那麽短。”我說。

“這個時候亞當才造好了不久嘛!還沒有去吃禁果呢。”荷西說:“你看,他們還不知道用樹葉去做衣服,以此證明——。”“吃了禁果還不是要刮胡子。”我說。

那時候,我們站在一個小攤子面前,就對著照片中這一男一女講來講去的。

因為價錢不貴,而且好玩,我們就把這一對男女買回家去了。藝術性不高的小玩意兒罷了,談不上什麽美感。這一對男女被放在書架上,我從來沒有特別去重視他們。有一天跟荷西吵架,沒有理由的追著他瞎吵。吵好了,我去睡覺,就忘了這回事。我的生氣是很短的,絕對不會超過五小時以上。如果超過了,自己先就覺得太悶,忍不住悶,就會去找荷西講話,如果他不理,我就假哭,我一哭,他就急了,一急就會喊:“你有完沒有?有完沒有?”我也就順水推舟啦,說:“完了,不吵了。對不起。”

有一次也是吵完了,說聲對不起,然後去廚房弄水果給荷西吃。廚房跟客廳中間有一個美麗的半圓形的拱門。道了歉,發覺荷西正往那一對裸體人形走過去,好像動了他們一下,才走開。

我跑過去看看人形,發覺他們變成面對面的了,貼著。我笑著笑著把他們並排放好。

以後我發覺了一個秘密,只要荷西跟我有些小爭吵——或說我吵他,那對裸體人形的姿勢就會改變。是荷西動的手腳。

吵架的時候,荷西把他們背靠著背;和好的時候,就貼著,面對面,平日我擦灰時,把他們擺成照片上的站姿。等到我不知覺的當兒,他們又變成面對面的了。

這個遊戲成了我們夫妻不講話時的一種謎語。有一天,我發覺荷西把那個“我的代表”,頭朝上向天仰著,我一氣,把他也仰天給躺著,變成腳對腳。沒過幾天再去看時,兩個人都趴在那裏。

本來沒有什麽道理的兩個小人,因為先生的深具幽默感,成了家中最有趣的玩具。

這一回賣掉了那幢海邊的家回到臺灣來,當我收拾行李的時候,把這對人形用心包好,夾在軟的衣服裏給帶回來。關箱子的時候,我輕輕的說:“好丈夫,我們一起回臺灣去羅!”

知音


在這小小的臺灣,一千八百萬人口擠著過日子。看起來嚇人——那麽多。可是在這一千八百萬人中,只找到兩個人,能夠跟我長談《紅樓夢》這本書——又那麽少。那種談法,是沒日沒夜癡談下去的。

其中的一個知音,住在臺中。這一個,一年可能見面兩、三次。另一個是位方才二十多歲的好小子——空軍,駐防在花蓮。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面,只靠電話和通信。

其實對於“知音”兩字,定義上給它下得太嚴格了。談得來,而不談《紅樓夢》的,就不算。

總認為,社會上民間團體那麽多,集合在一起的人,總有一個宗旨,而為什麽我們這些愛紅樓的人,卻彼此碰也碰不到,也沒有什麽會呢?我的理想是:把“皇冠藝文中心”給租借下來,每星期五,只要有空,就去晃一下。而那批紅樓迷,也知道每星期五晚上,只要有空,在“藝文中心”就可以碰到其他的紅樓迷,大家見面,開講、爭論、分析、研究,甚而打架,那會有多麽好玩。

這只是個想法而已,不會實現的。

話說住在臺中的那個朋友,他的人緣好極了,看書也多,做人非常平實,處事自有一套,而且是個中文系畢業的人。

以上幾點,並不構成知音的條件——如果沒有發現他是個紅迷的話。

我們這場友誼,開始在一個飯局上,直到數年之後,發覺只要單獨面對他,那十數小時的談話可以就釘住《紅樓夢》講下去,這才恍然大悟,來者是個這方好漢,不能錯過。本來,對於《紅樓夢》這一場纏了我終生的夢,在心靈上是相當寂寞的,因為無人可談。後來,得了個知音,我的紅樓,講著講著,理出了很多新發現,越講越紮實,越說越明白,好似等待了多年的曹氚之靈,化做己身,長江大河也似的湧現出來。我那可憐的朋友——知音,有時候飯都不給他吃,茶水也是涼的,他也不抱怨,總算很仁慈,給我昏天黑地的講個夠,還笑著點頭。

對於《紅樓夢》有關的書籍,我的不夠,知音的收藏就多了很多。我個人的看法還是盯住原本《紅樓夢》,不敢翻閱太多其他人寫的心得,怕自己受影響。不過有時候忍不住,還是拿來看。

許多次,我去外地旅行,看見有關紅樓的書籍,總會買回來,交給知音收藏。

有一次,得了一副撲克牌,那個圖畫,居然是“金陵十二金釵”。這一喜,非同小可,細細觀看畫片上面小姐們的衣服、頭飾、恣態、面容、背景,還有取的是書中哪一場景……。等到朋友從臺中到臺北來時,我拿出那副紙牌,一定要送給他。同時,還找到兩套《紅樓夢》的漫畫本,那是在新加坡。為了那些漫畫本,我將具象的《紅樓夢》“室內設計”看了個飽。那副紙牌,只有一副,朋友不肯收,要我存著。我想:他的收藏比我整齊,應該成全他。

兩個人推來讓去,結果朋友把牌一攤,分做兩疊,說:一人一半。

這我不答應,要就完整的,不然不要。

最後,這副紙牌——金陵十二金釵,去了臺中。我的心中,大喜。

後來,朋友去了金門一趟。金門沒有關於《紅樓夢》的東西,不比香港、日本、新加坡。

在我的紅樓知己由金門返回臺灣來時,他送了我照片中這兩副“粿模”,算是民俗藝品的部份吧。將這兩副模子,放在客廳方幾上,它們跟我的家,那麽相稱,不愧是知音的禮物。請看這兩個模子,一面雕著龜甲紋樣,象征吉祥。反面沒能拍出來,雕著桃形,也象征吉瑞。中間寫個“壽”字,取龜長壽之意。

所有龜粿俗稱“紅粿”,這種將糯米磨成粿漿,染成紅色的民間食物,可以用於各種喜事,如結婚、謝神、上壽。在臺灣民俗中,也用紅粿供拜。如果媳婦生了男孩,到祖先墳上掃墓時,也以紅粿祭拜,那就叫做“印墓粿”了。

照片中另一條長長的“粿模”,刻的是動物和花草,據說這是早年做喜餅的模子,是女家分贈給親友的一種“訂婚通知”。這兩方禮物,來自一場《紅樓夢》的結緣。我倒是又在想,這種食品——糯米做的,黛玉妹妹絕對不能吃,吃了萬一哭泣,是要胃痛的。倒是史湘雲大妹子,吃它一個無妨。


這是一句西方的諺語,說得真好——閃爍的並不一定是金子。它是銅的。

看這個用手敲出來的銅鍋造型有多美,蓋子那麽飽滿渾圓,摸上去還有細微的凹凸。找到它的時候,它被丟在香港古董街的墻角邊,亂丟的,鍋底鍋蓋一團黑,裏面不知燉了幾十年的好菜,等到鋁鍋上市了,主人家才棄了它,將它當破爛給賣了。

也是擦出來的光輝,細細擦,將歲月擦回去,只一瓶擦銅油,時光倒流在我手上,告訴了我許多只有竈神娘娘才知道的秘密。

用它來煮了一次黴幹菜扣肉,畢竟舍不得,就給擱在架子上了。真銅與鍍銅的光澤是絕對不相同的,這只鍋——沈潛。


幸福的盤子


我的婆婆馬利亞,是個喜歡收集盤子的人,她的西班牙盤子並不是吃飯時用的,而是掛在墻上當裝飾的。婆婆的餐廳掛了四十幾個陶土盤,美麗極了。

在我婚後,也喜歡上了盤子。那幾年經濟情形一直不算好,可是在荷西和我的克勤克儉之下,第四年的婚後,就買下了一小幢有花園的平房。對於我們來說,那已算是奇跡了。我們不貸款,一次付掉的。

有了房子,還是家徒四壁,墻上沒有什麽東西,因為所有的存款都付了房子,我們不做分期付款的事情。

買完新家之後,回了一次荷西出生的小城,西班牙南部安達露西亞行政區內的“哈恩”,我們買下了照片左方彩繪的陶盤,那是婚後第四年。墻上掛了孤單單的一個彩盤。又過了一年,再買下了照片中右手的那一個青花陶盤。我們的家,有了一雙盤子。

再過了一年,第六年了,我單身飛去馬德裏遠接父母,在街上看見一個有字的盤子,上面寫著:“這兒,是幸福的領地。”詞句有些俗氣,可是想到自己的家的確是片幸福的領地,為什麽不買下它呢?就因此有了第三個掛盤。當三個盤子一同掛著的時候,我幻想:我們的家一年一個盤,到了墻上掛滿了四、五十個的時候,荷西和我當然已經老了,那時候,還是牽著手去散步,只不過走得緩慢些罷了。

我的盤子沒能等到第四個,就沒有再繼續下去,成了一個半殘的故事。

我要心形的


每次聖誕節或者情人節什麽的,我從不寄望得到先生什麽禮物。先生說,這種節日本意是好的,只是給商人利用了。又說,何必為了節日才買東西送來送去呢?凡事但憑一心,心中想著誰,管它什麽節日,隨時都可送呀!

我也深以先生的看法為是,所以每天都在等禮物。

有一天先生獨自進城去找朋友,我不耐那批人,就在家裏縫衣服。先生走時,我檢查了他的口袋,覺得帶的錢太少。一個男人,要進城去看朋友,免不得吃吃喝喝,先生又是極慷慨的人,不叫他付帳他會不舒服的。就因為怕他要去一整天,所以又塞了幾張大鈔給他,同時喊著:“不要太早回家,盡量去玩到深夜才開開心心的回來。不要忘了,可以很晚才回來哦!”

站在小院的門口送他,他開車走的時候揮了一下手,等到轉彎時,又剎了車,再度停車揮手,才走了。鄰居太太看了好笑,隔著墻問我:“你們結婚幾年了?”我笑說:“快五年了。”那個太太一直笑,又問:“去哪裏?”我說:“去城裏找朋友。”鄰居大笑起來,說我怎麽還站在門口送——生離死別似的。我也講不出什麽道理,嘩一下紅了臉。

沒想到才去了兩個多鐘頭吧,才下午一點多鐘呢,先生回來了。我擡起縫衣服的眼睛,看見他站在客廳外面,伸一個頭進來問:“天還沒有黑,我,可不可以回家?”“當然可以回家羅!神經病!”我罵了他一句,放下待縫的東西,走到廚房把火啪一點,立即做午飯給他吃。做飯的時候,問先生:“怎麽了,朋友不在嗎?”先生也不作聲。上來從後面抱住我,我打他一下手臂,說:“當心油燙了你,快放手!”

他說:“想你,不好玩,我就丟了朋友回來了。”

等我把飯菜都放在桌上,去浴室洗幹凈手才上桌時,發現桌上多了一個印度小盒子,那個先生,做錯了事似的望著我。

我一把抓起盒子來,看他一眼,問:“你怎麽曉得我就想要這麽一個盒子?”先生得意的笑一笑。我放下盒子,親了他一下,才說:“可是你還是弄錯了,我想要的是個雞心形的,傻瓜!”

先生也不響,笑笑的朝我舉一舉飯碗,開始大吃起來。等我去廚房拿出湯來的時候,要給先生的空碗添湯,他很大男人主義的把手向我一伸——天曉得,那個空碗裏,被他變出來的,就是我要的雞心小盒子。

這一回,輪到我,拿了湯杓滿屋子追他,叫著:“騙子!

騙子!你到底買了幾個小盒子,快給我招出來——。”

八年就這麽過去了。說起當年事,依舊淚如傾。

銀器一大把


他們就把這麽好看的銀器,堆在地上賣。我說的是——玻利維亞的印地安人。

說到旅行,其實最不喜歡看的就是風景——那種連一個小房子都不存在的風景。總覺得那就等於在看月份牌。說起月份牌,早年那種印著美女的,反而比純風景更耐看。總而言之,我旅行,最喜歡在裏面混來混去的地方,就是亂七八糟的趕集。

玻利維亞的首都拉巴斯,海拔四千公尺,比起臺灣的玉山頂來,還高過好多。而人群,總也不怕那個“高山癥”,滿街擠來擠去,一半全是遊客。對於肯來這種地方的遊客——包括我自己,都是欣賞的。這叫做選地方,測品味。

好,這些銀器大把大把的堆在地上賣。我抵不過這份引誘,人就蹲下去了。

也因為這批東西慢慢沒人做了,取代的正是臺灣出口的塑料品。翻來翻去,不容易找到照片中餐具柄上同樣花紋的,也就是說,成不了一套。

當時,背包已經滿得溢出來了,而自己也知道,今生不可能用一副銀的刀叉去吃飯,可是看到這些耐人尋味的好手工,還是舍不得就此掉頭而去。光看那一支支叉子,它們的尖齒切面那麽粗獷,就喜歡。

在拉巴斯好多天,每天東張西望,手裏捉著的,不是一把小匙,就是一把刀;然後,每個小攤子前又蹲下了我,翻呀!要翻出那把柄一樣的花紋來。

那次的中南美之旅,到了玻利維亞,算是投降,把那顆飄泊的心,交給了這些小攤子。

照片中的那一堆銀器,不知反復走了多少回舊街,方才成了一大把。回想到,在那寒冷又舒適的高原上,老是捉了一把刀叉走路,唯恐買來的配不成一套,那份癡心,真是莫名其妙。也因為這份看不透,覺得人生很好玩。

萬一看得透透的,這也不要,那也不喜,生活中不能產生花樣,做人的無悲無喜境界雖然很高,卻並不在我的俗人生涯裏,起碼,在當時——一九八二年。

這套銀器結果跟回了臺灣,一次也沒有用過,順手把它們一插插進了一只闊口瓶子裏去。

每年總有那麽一兩次,我把它們倒出來,用擦銀粉略略擦一下;不給它太黑,也不能太亮。玩著這安靜的遊戲,即使在無人的深夜裏,眼前呈現出來的,就是那片拉巴斯的舊域區,那些紅紅綠綠的印地安人,在我的客廳裏,擺滿了攤子,喧嘩的市聲也傳入耳來。

回憶的效果,貴在於它的那份魔幻和華麗。起碼,中南美洲的夢,是這麽來來去去的。不,我不敢再回到那兒去,只為了保存這份回憶中的自我創造。


十三只龍蝦和伊地斯


許多許多年以前,有一個人,是北非撒哈拉沙漠的居民,他的名字叫做伊地斯。

當年的伊地斯常常到我們家來,向我的先生借用潛水器材,他借去了潛水的東西之後,總要消失十多天才回鎮上來。後來我們聽人說起才知道伊地斯去了西屬沙漠的海岸,用空氣瓶下海捉龍蝦,然後賣給在沿岸打魚的西班牙漁船,每去一次,可以賺一個月的生活費回來。

我的先生一向堅決反對背著空氣瓶下海打漁或捉任何生物,總是說,肺潛是合法的,一口氣潛下去一趟,打不著也算了,如果在水中帶著空氣瓶,好整以暇的在水裏打獵,如果人人這麽做,海洋的生物便受不到保護,再說,龍蝦是一種生長緩慢而又稀少的高貴珍寶,像伊地斯那種捉法,每次好幾麻袋,的確是太過了,包括尺寸很小的龍蝦也是不放過的。

後來伊地斯再來家借器材,就借不到了。我跟他說,我們打魚是用肺潛的,龍蝦絕對不去捉,這在當時的西屬撒哈拉,就跟野羚羊不許射獵一樣,是為著保護稀少動物所定的法律。

伊地斯趁著我先生不在家,又來借器材,說他有家小要養,這次只打大群的紅魚,保證不去捉龍蝦了。我又借給了他,說好是最後一次,借了之後心虛得厲害,瞞著先生,怕他知曉了要怪責。

沒過幾日,伊地斯來還東西,同時交給我一個口袋,打開來一看,竟是一堆龍蝦——送我的。“那麽小!”我擡起頭來問他,他很無奈的說:“大的早打光了,就算小也請你收下吧。”就是因為那麽幼小的也給打上來,才引得我發怒的,而伊地斯卻誤會了我們,以為當初沒有送龍蝦所以藉口不再借器材,又誤會我是想得些大號的龍蝦。他用手指了指,又說就算小尺寸也一共有十三只。

那天我不肯拿他的禮物,一定不肯要,伊地斯走的時候彼此都受了窘,以後他就不來家裏了。

等到沙漠政情有了變化,我立即要離開沙漠的那幾日,伊地斯突然來了,交給我紮緊的一個小紙包,一定要我收下當紀念品,說裏面是他最珍愛的東西。我問是什麽,他說是兩塊石頭。我雙手接下了小包,他急著要走,我們握握手就散了。記得我當時問他以後的路,他說:“去打遊擊。”

等到真正發覺伊地斯送我的是兩塊什麽樣的所謂石頭時,他已上吉普車遠走了,兵荒馬亂的當時,無法再找到他。

我認識,這兩塊磨光的黑石,是石器時代人類最初制造的工具,當時的人用棍子和藤條夾住這尖硬的石塊,就是他們的刀斧或者矛的尖端。

總聽說,在沙漠某些神秘的洞穴裏仍然可以挖出這樣的東西來,只是聽說而已,人們從來沒有找到過,起碼在我的撒哈拉威朋友裏,沒有一個人。認識這種石塊,是因為在一本述說石器時代的書本上看過同樣的圖片。

一直帶著這兩塊東西,深夜裏把玩的當時,總會看見石器時代的人群,活活的人群,在我眼前的大平原上呼嘯而過,追逐著洪荒怪獸,他們手中舉著的矛,在烈日荒原下閃閃發光。

這兩塊石片裏,浸過獸血和人汗,摸上去,卻是冰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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