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時分,震耳欲聾的連串巨響把正在惡夢中掙紮的孫寡婦驚醒了。她折身坐起來,心裏在嘭嘭亂跳,頭上冷汗涔涔。窗外,爆炸的強光像閃電抖動,氣浪震蕩窗紙,發出嗦嗦的聲響。她披衣下床,穿上蒲草鞋,走到院子裏。沒有風,但寒氣凜冽,直沁骨髓。她擡頭看天時,有一些細小冰涼的東西落在了臉上。下雪了,她想,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保佑我的兒子平安吧。

攻打縣城的戰役在村子西南二十裏外進行,大炮的陣地設在村子東北十五裏的河灘柳樹林裏。炮彈出膛的紅光與炮彈爆炸的藍光在東北和西南方向遙相呼應,尖利的呼哨把它們聯結在一起。三天前,民兵隊長帶著人來把院門和房門借走了,說是綁擔架要用。他們劈哩喀啦地卸門板時,她的心情很平靜,臉上沒有難看的表情,但民兵隊長卻說:大嬸,您是烈屬,又是軍屬,卸您家的門板,我知道您不高興,但實在是沒有辦法,我們村要出五十副擔架呢。她想表白一下說自己沒有不高興,但話到唇邊又壓了下去。此刻,在抖動不止的強光映照下,被卸了門板的門口,就像沒了牙的大嘴,斷斷續續地在她的眼前黑洞洞地張開。她感到渾身發冷,殘缺不全的牙齒在口腔裏各盡所能地碰撞著。她將左手掖在衣襟下,用右手的肥大袖筒罩著嘴巴,在院子裏急急忙忙地轉著圈子,腳下的草鞋擦著地面,發出踢踢踏踏的聲音。每一聲爆炸過後,她都感到心頭劇痛,並不由自主地發出長長的呻吟。從敞開的大門洞裏,她看到炮火照亮的大街上空無一人,十幾只黃鼠狼拖著火炬般的肥大尾巴在街上蹦蹦跳跳,宛如夢中景物。鄰居家那個剛剛滿月的孩子發出了一聲嘶啞的哭嚎,但馬上就沒了聲息,她知道是孩子的母親用乳房堵住了孩子的嘴。

她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孫大林前年冬天死在打麻灣的戰鬥中。那次戰鬥也是黎明前發起的,先是從東南方向傳來了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震蕩得房子搖晃,窗紙破裂,然後就是爆豆般的槍聲。當時她與現在一樣,也是把左手掖在衣襟下,用右手的袖筒罩著嘴,在院子裏一邊呻吟一邊急急忙忙地轉圈子,好像一頭在磨道裏被鞭子趕著的老驢。她的小兒子小林披著棉被、赤著雙腿從屋子裏跳出來,眺望著東南方被火光映紅了的天空,興奮地嚷叫著:打起來了嗎?打起來了,好極了,終於打起來了!她用長長的像哭泣一樣的腔調說:你這個不懂事的孩子啊,打起來有什麽好?你哥在裏邊吶!小林今年十九歲,是個號兵,此刻他正在攻城的隊伍裏。從大兒子當了兵那年開始,只要聽到槍炮聲她就心痛、呻吟、打嗝不止,只有跪在觀音菩薩的瓷像前高聲念佛,這些癥狀才能暫時地得到控制。

她進了屋子,點著豆油燈盞,找出一束珍藏的線香,引燃三柱,插進香爐裏。如豆的燈火顫抖不止,房梁上的灰掛飄飄搖搖地落下來,三縷青煙變幻多端,屋子裏擴散開濃郁的香氣。她跪在菩薩瓷像前的蒲團上,看到藍色的閃光中,低眉順目的菩薩臉龐宛若一枚綠色的光滑貝殼。她仿佛聽到菩薩在輕輕地嘆息。她閉著眼睛,大聲地念著: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她的嗓音顫抖,尾聲拖得很長,聽起來像哭訴。念著佛號,她漸漸忘記了自己的身體,炮聲不再進入她的耳朵,打嗝也止住了。但此時她的腦海裏出現了大兒子血肉模糊的臉。她極力想忘掉這張其實並沒有看見過的臉,但它卻像浮力強大的漂木一樣,固執地浮現在她的腦海裏。麻灣戰鬥結束後,在村長的陪同下,她與小林一起趕到了東南方向的一個村子裏,一位用繃帶吊著胳膊的軍人,將她帶到了一片新墳前。受傷的軍人指指一座新墳前的寫著黑字的白木牌子,說:就是這裏了。她感到腦子裏突然變得迷糊起來,木木地想著:大林怎麽會埋在這裏呢?心裏想著,嘴裏就說了出來:大林怎麽會埋在這裏呢?受傷的軍人用那只好手握著她的手說:大娘,您的兒子非常勇敢,他用炸藥炸開了敵人的圍墻,開辟了通往勝利的道路。聽了軍人的話,她還是有點迷糊,茫然地問著:你說大林死了?軍人沈重地點了點頭。她感到好像有人在身後猛推了自己一把,糊糊塗塗地就趴在了眼前的新墳上。她並沒感到有多麽難過,只是喉嚨裏甜甜鹹鹹的,像喝了一口蜜之後,接著又吞了一口鹽。她甚至還親切地嗅到了新鮮黃土的醉人的氣味。只是當村長和受傷的軍人將她從新墳上拉起來時,她才嚶嚶地、像個小姑娘似的哭起來……大林的臉像魚兒似的沈了下去,小林的面孔緊接著浮現出來。這孩子有張生動的娃娃臉,面皮白凈,口唇鮮紅,雙目晶亮,兩道彎眉就像用炭畫上去的。大林死了,小林成了獨子。她原以為獨子可以不當兵,但村長杜大爺讓他去當。她跪在了村長面前,說:他大爺,開開恩吧,給我們老孫家留個種吧。村長說:孫馬氏,你這話是怎麽說的?現如今誰家還有兩個三個的兒子預備著?我家也只剩下一個兒子,不是也當兵去了嗎?她還想說什麽,但小林把她拉起來,說:娘,行了,當就當吧,人家能去,咱們為什麽就不能去?村長說:還是年輕人思想開通……

三天前小林回來過一次,說是連長知道他是本地人,特批給他一天假。她看到當兵不滿一年的小兒子竄出了半個頭,嘴唇上那些茸毛胡子變黑了也變粗了,但還是那樣一張笑盈盈的臉,生動活潑,像個沒心沒肺的大孩子。她的心中充滿了欣喜,目光就像焊在了兒子臉上似的,弄得他不好意思起來,說,娘你別這樣看我好不好?她的眼淚嘩嘩地就流了出來。他說:你哭什麽?我這不是好好的嗎?她擡起手背擦著眼,笑了,說:我是高興呢,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吧?兒子說:下午就走,連長給了一天假。她的眼淚又冒了出來,兒子不耐煩地說:娘,你怎麽又哭了?她問兒子在隊伍上能不能吃飽,兒子說:娘,你好糊塗,難道你沒聽說過:旱不死的大蔥,餓不死的大兵!她問兒子吃得好不好,他說:有時吃得好,有時吃得不好,但總起來說比在家裏吃得好,你沒發現我胖了,高了?她伸手想去摸摸兒子的頭頂,但兒子像一匹欺生的兒馬蛋子一樣往後退了一步。接著她問兒子,當官的打不打人,兒子說:不打人,有時候罵人,但不打人。她還有許多問題想問,兒子卻問了小桃。她說小桃挺好的。他說娘我去看看小桃,然後撒腿就跑了。

小桃是宋鐵匠家的老閨女,黑黑的面皮,乍一看不怎麽的,但這閨女耐看,越看越俊。小桃跟小林從小就要好,還紮著小抓鬏時,大人們問她:小桃小桃,長大了給誰當媳婦?她說:小林!兒子進了家門說了沒有三句話就急著去看小桃,多少讓她有點心酸,但她的心很快就被幸福充滿了。人哪,誰沒從年輕時過過呀?親爹親娘,那是另外一種親法,與姑娘小夥子的親不是一回事。她看到兒子斜背著一把黃銅色的軍號,號把子上拴著一條紅綢子,很是鮮艷。兒子穿著一套灰色的棉衣,腰裏紮著一根棕色的牛皮帶,走起路來大步流星,如果單從後邊看,倒像個大人物了。她將埋在杏樹下的一小罐白面刨出來,去鄰居家借了三個雞蛋、一小碗油,從園子裏掘了一把凍得硬梆梆的蔥,就忙碌著給兒子做蔥花雞蛋油餅。半下午時兒子才回來。他的臉上蒙上了一層塵土,但眼睛卻像火炭一樣閃閃發光。她沒有多問,就趕緊把熱了好多遍的油餅從鍋裏端出來,催著兒子吃。兒子有些歉意,對著她笑了笑,然後就狼吞虎咽起來。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兒子,不時地把盛水的碗往他面前推推,提醒他喝水,以免噎著。轉眼間兒子就把兩張像荷葉那般大的油餅吃了下去,然後端起水碗,仰起頭來喝水。她聽到水從兒子的咽喉裏往下流淌,咕嘟咕嘟地響著,就像小牛喝水時發出的聲音。兒子喝完了水,用手背擦擦嘴巴,說實在對不起,娘,連長讓我回家幫您幹點活,可是我忘了。她說沒有什麽活要你幹。他說娘我該走了,等打完了縣城我就回來看你。他突然發現自己說漏了嘴,忙說,娘,這是軍事秘密,您千萬別對人說,我連小桃都沒告訴。她憂心忡忡地說:怎麽又要打仗?話未說完,眼淚就流了出來。他說娘您放心吧,我會照顧自己的。我們連長說過,越怕死越死,越不怕死越死不了。上了戰場,子彈專找怕死鬼!她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只是一個勁地用衣袖擦眼淚。兒子吭吭吃吃地說,本來想給您買頂帽子,但我的津貼讓老洪借去買煙了,等打完了仗,他說,我一定攢錢給您買頂帽子,我看到房東家一個老太太戴著一頂呢絨帽子,暖和極了。她只是擦眼淚,說不出話來。兒子說,我走了,我跟小桃說好了,讓她常過來看看,娘,您覺著她怎麽樣?讓她給您做兒媳婦行不行?她點點頭,說,是個好孩子。兒子說,娘,我走了,我還要趕三十裏路呢!她急忙把鍋裏剩下的兩張餅用包袱包起來,想讓兒子帶走,但等她把餅包好時,兒子已經走到了大街上。她拐著小腳跑出去,喊叫著:小林,帶上餅!兒子回過頭來,一邊倒退行走著,一邊大聲地喊著:娘,您留著自己吃吧!娘,回去吧!娘,放心吧!她看到兒子把手高高地舉起來,對著她揮動。她也舉起了手,對著兒子揮動著。她看到兒子轉回了頭,好像要逃避什麽,飛快地跑起來。她追了幾步,便站住了。她的心痛得好像讓牛用角猛頂了一下,連喘氣都感到困難了。

黎明前那陣黑暗過去了,她在院子裏,轉著圈子打嗝、呻吟。往常裏只要跪在菩薩像前就可以心安神寧,但今天她無論如何也跪不住了,只好跑到院子裏轉圈。大炮的聲音不知什麽時候停止了,從西南方向,傳來了一陣陣刮風般的槍聲,槍聲裏似乎還夾雜著人的吶喊,而軍號的聲音似乎漂浮在槍聲和人聲之上。她知道,只要有號聲,就說明自己的兒子還活著。小雪還在飄飄地下落,地上積了薄薄的一層,她的草鞋在雪地上留下了一大圈淩亂的痕跡。她嗅到尖利的東北風送來了濃濃的硝煙氣味,這氣味讓她想起了兒子走後自己去柳樹林子裏找他的情景。她聽村子裏那些來征集門板的民兵說,村子東北方向的柳樹林子裏有部隊。她將兒子吃剩下的蔥花雞蛋油餅揣在懷裏,走了半上午,找到了那裏。她看到灰蒙蒙的柳樹林子裏,有幾十門大炮高高地伸著脖子,一群小兵螞蟻般地忙碌著。沒等走到柳林邊上哨兵就把她擋住了。她說想見見兒子。哨兵問她兒子是誰?她說兒子叫孫小林。哨兵說我們這裏沒有個孫小林。她說讓我過去看看,我兒子在哪裏我一眼就能認出來。哨兵不讓她過去,她說,你這孩子怎麽這樣呢?要是你的娘來看你,你也不放她過去嗎?哨兵讓她問得一時語塞,這時一個帽子上插滿柳枝的黑大漢走過來,問:大娘您有什麽事?她說找兒子,找孫小林,她說我兒子是個吹號的,個子高高的,臉很白。黑大漢說,大娘,我們團裏沒有叫這個名的,我是團長,不會騙您,您的兒子,很可能在圍城的步兵部隊裏。如果您想找,就到那裏去找吧,不過,團長說,您最好別去,大戰當前,部隊忙得很,您去了也不一定能見到他。眼淚從她的眼睛裏流出來。團長說:大娘,放心吧,我們現在有了大炮,跟打麻灣時不一樣了。那時候攻城,步兵死得多,有了大炮之後,步兵發起沖鋒前,我們的大炮先把敵人打懵了,步兵沖上去抓俘虜就行了。團長的話讓她感到欣慰,也很感激,她將手裏的包袱遞給團長,說:團長,我聽你的,不去給小林添麻煩了,這是他沒吃完的餅,您要不嫌棄,就拿回去吃了吧。團長說:大娘,您的一片心意我領了,但這餅您還是拿回去自己吃吧。她說:您還是嫌臟。團長慌忙說:大娘,您千萬別誤會,我們有軍糧,怎麽好意思吃您的口糧?她怔怔地盯著團長的臉,團長接過包袱,說:大娘,好吧,我拿回去,謝謝您老人家。

西南方向響了一陣槍,但很快就沈寂了。她又跪在菩薩面前,磕頭,念佛,禱告。她相信那個炮兵團長的話,心裏確鑿地認為,兒子的隊伍已經攻進了城市,戰鬥已經結束了。但大炮又一次響起來,她跑到院子裏,看到許多炮彈在空中就像黑老鴰一樣來來回回地飛翔著。有一顆炮彈落在了村子中央,發出一聲驚人的巨響,她的耳朵就像進了水一樣嗡嗡著,過了好大一會兒才聽到聲音。她看到一根灰色的煙柱從村子裏升起來,一直升到了比樹梢還要高的地方,才慢慢地飄散。她聽到村子裏響起了女人的哭聲,男人的叫喊聲,還有雜沓的腳步聲,好像有許多人在大街上奔跑。她嗅到早晨的空氣裏彌漫著濃濃的火藥味,比大年夜裏村子裏所有人家一起放鞭炮時的氣味還要濃。就在大炮轟鳴的間隙裏,槍聲、吶喊聲、軍號聲,又像潮水一樣,從西南方向漫過來。聽到軍號聲,她知道自己的兒子還活著。她回到屋子裏,給菩薩上香,然後磕頭、念佛、禱告。就這樣她在院子和屋子裏出出進進,不渴也不餓,腦子裏亂哄哄的,耳朵裏更亂,好像裝進去了一窩蜜蜂。

中午時分,又一陣激烈的槍聲響過,但這一次她沒有聽到軍號聲。她感到褲子裏一陣發熱,過了一會兒她明白自己尿了褲子。一群黑色的烏鴉從她的頭頂上怪叫著飛了過去,一個不祥的念頭占據了她的心靈。她手扶著門框子,渾身打著哆嗦。她知道自己的兒子死了,軍號不響,就說明兒子已經死了。她晃晃蕩蕩地出了家門,走到胡同裏。她感覺不到自己的雙腿了,但她知道自己正在向前走。她走到大街上,看到一匹黑馬從西邊飛奔過來。馬上騎著一個人,身體前傾著,黑色的臉就像一塊生硬的鐵,閃爍著刺目的藍光。黑馬像一股旋風從她的面前沖了過去。她的心裏有些迷惑,迷茫地盯了一會馬蹄騰起來的黃塵,然後繼續往前走。街上出現了一些穿灰色軍衣的兵,她知道他們是和兒子一夥的。他們的臉都緊繃著,一個個腳步風快,誰也顧不上跟她說話。她還看到從那間臨街的碾屋裏,拉出了幾十根電線,有很多人在裏邊大聲地喊叫著,好像吵架一樣。一個穿著黑色棉襖、腰裏紮著一根白布帶子的男人弓著腰迎面過來。她感到這個人似曾相識,但一時又記不起他是誰。那人攔在她的面前,大聲問:你到哪裏去?這人的聲音也很耳熟,但她同樣記不起這是誰的聲音。那人又問:您要去哪?她哭著說:我去看看兒子,軍號不響了,我兒子死了……那人伸手拉住她的袖子,往路邊的屋子裏拖著她。她努力地掙紮著,說:放我走,我去看看小林,大林死時我就沒看到他,這次說什麽也要看看小林……她放聲大哭起來,我的兒子,我的小林,我的可憐的小林……在她的哭聲裏,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松開了拉住她的衣袖的手,用同情的目光看著她。他的眼睛裏有一些閃爍不止的光芒,似乎是淚水。她擺脫了男人,對著西南方向跑去。她感到自己在奔跑,用最快的速度。沒等她跑出村子,絡繹不絕的的擔架隊就擋住了她的去路。

她看到第一副擔架上擡著一個腦袋上纏滿白布的傷兵,他靜靜地仰面躺著,身體隨著擔架的起伏而微微抖動。她感到心中一震,腦子裏一片白光閃爍。小林,我的兒子……她大聲哀號著撲到擔架前,抓住了傷兵的手。在她的沖擊下,前頭那個擡擔架的小夥子腿一軟跪在了地上。擔架上的傷兵順下去,龐大的、纏著白布的腦袋頂在了前頭那個小夥子背上。這時,一個腰紮皮帶、斜背挎包、烏黑的頭發從軍帽裏漏出來的女衛生員,從後邊匆匆跑上來,大聲批評著:怎麽搞的?當她弄明白擔架夫跪倒的原因後,就轉過來拉著她的胳膊說:大娘,趕快閃開,時間就是生命,您懂不懂?

她繼續哀號著:我的兒啊,你死了娘可怎麽活啊……但她的哭聲很快停止了,她看到傷兵的手上有一條長長的刀疤,而自己的兒子手上沒有疤。衛生員拉著她的胳膊把她從擔架上拖開,然後對著擔架隊揮一下手,說:趕快走!

她站在路邊,看著一副副擔架小跑著從面前滑過去,擔架上的傷兵有的呻吟,有的哭叫,也有的一聲不吭,好像失去了生命。她看到一個年輕的傷兵不斷地將身體從擔架上折起來,嘴裏大聲喊叫著:娘啊,我的腿呢?我的腿呢?她看到傷兵的一條腿沒有了,黑色的血從斷腿的茬子上一股股地竄出來。傷兵的臉白得像紙一樣。他的掙紮使前後擡擔架的民夫身體晃動,擔架悠悠晃晃,就像秋千板兒,前後撞擊著民夫的腿彎子和膝蓋。

擔架隊漫長得像一條河,好像永遠也過不完,但終於過完了。她鐵了心地認為小林就在其中的某副擔架上。她哭嚎著,跟著擔架隊往前跑。一路上跌跌撞撞,不斷地跌跤,但一股巨大的力量使她跌倒後馬上就能爬起來,繼續追趕上去。

擔架隊停在了高財主家的打谷場上,場子中央搭起了一個高大的席棚,擔架還沒落地,就有七八個胸前帶著白色遮布的人從席棚裏沖出來。放下了擔架的民夫們閃到一邊,有的坐著,有的站著,不管是站著的還是坐著的都張開大口喘粗氣。那些醫生沖到擔架前,彎下腰觀看著。她也跟隨著沖過去,大聲哭喊著兒子的名字。一個戴眼鏡的男醫生瞪了她一眼,啞著嗓子對那女衛生員說:小唐,把她弄到一邊去。衛生員上來,拉住她的胳膊,粗聲粗氣地說:大娘,行了,如果您想讓您的兒子活,就不要在這裏添亂了!

衛生員把她拉到一邊,按著她的肩頭,讓她坐在一個半截埋在土裏的石滾子上,像哄小孩子似的說:不哭不哭,不許哭了!

她把哭聲強壓下去,感到悲哀像氣體一樣,鼓得胸膛疼痛難忍。她停止了哭叫,就聽到了傷兵們的呻吟和哭叫。傷兵們一個個地被擡進席棚,她聽到一個傷兵在席棚裏大叫著:不要鋸我的腿,留下我的腿吧……求求你們,留下我的腿吧……

做完了手術的傷兵陸續從席棚裏擡出來,放在場院中央,她逐個地觀看著,心裏滿懷著希望,不斷地念叨著:小林啊,我的小林……她既想看到兒子,又怕看到兒子。這個下午在她的感覺裏,漫長得像一年,又短暫得像一瞬。傷兵一批批送來,幾乎擺滿了整個的場院。她在傷兵之間走來走去,那個姓唐的女衛生員好幾次想把她拉走,都沒有成功。黃昏時刻,做完了手術的傷兵大部分擡走了,那些神情疲憊、胸前血跡斑斑的醫生和嗓音嘶啞的女衛生兵小唐也隨著擔架走了。留在場院裏的,除了幾個看守的民夫,便是死去的士兵。天依然陰沈著,但西邊的天腳上出現了一片杏黃的暖色。零星的槍響如同秋後的寒蟬聲淒涼悲切,拖著長長的尾巴滑過天際,然後便如絲如縷地消失在黃昏的寂靜中。還是沒有風,輕薄的雪片在空中結成團簇,宛如毛茸茸的柳絮,降落在死者的臉上。她一遍遍地看著那些死人,從一具屍體前挪到另一具屍體前。為了看得更加真切,她用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拂去他們臉上的雪花。她感到自己手上那些粗糙的老皮,摩擦著那些年輕的面皮,就像摩擦著綢緞。有時候她發現一個與兒子有點相似的面孔,心便猛地撮起來,接著便嘭嘭狂跳。她沒有發現自己的兒子,但她總懷疑兒子就在死人堆裏,是自己粗心大意把兒子漏掉了。後來,村長和幾個民兵架著她的胳膊,提著馬燈,把她送回了家。一路上她像個撒潑的女孩,身體往下打著墜兒,嘴裏大聲喊叫著:放開我,放開我,你們這些壞種,放開我,我要去找我的兒子……村長把嘴巴貼在她的耳朵上說:大嬸子,你家小林沒受傷,更沒犧牲,您就放下這顆心吧。村長吩咐民兵硬把她擡到了炕上,然後大聲說:睡覺吧,老嬸子,小林沒死,這一仗打下來,最不濟也得升個連長,你就等著享福吧!

她囁嚅著:不,你們騙我,騙我,我家小林死了,小林,我的兒,你死了,你哥也死了,娘也要死了……

她還想下炕到場院裏去找兒子,但雙腿像兩根死木頭不聽指揮,於是她迷迷糊糊地閉上了眼睛。



她剛剛閉上眼睛,就聽到胡同裏一陣喧嘩。一個清脆的聲音問訊著:

“這裏是孫小林的家嗎?”

她大聲答應著坐起來。然後她感到腿輕腳快,就像一團雲從炕上飄下來,隨即就站在了被卸去門板的大門口。她感到自己的身體一點重量也沒有,地面像水,總想使她升騰起來,只有用力把住門框,才能克服這巨大的浮力。胡同裏一片紅光,好像不遠處燃起了一把沖天大火。她心中充滿了驚訝,迷惑了好大一會,才弄明白,原來並沒有起火,而是太陽出來了。陽光照在鄰居家的土墻上,一只火紅的大公雞,端正地站在墻頭上,伸展脖子,看樣子是在努力啼鳴,但奇怪的是一點聲音也不發出,公雞啼鳴的雄姿,就變得像吞了一個難以下咽但又吐不出來的毒蟲一樣難看。土墻下大約有二指厚的積雪,白得刺目,雪上插著一枝梅,枝上綴著十幾朵花,紅得宛如鮮血。有一條黑狗從遠處慢慢地走過來,身後留下一串梅花狀的腳印。黑狗走到梅花前便不走了,坐下,盯著花朵,默然不動,如同一條鐵狗。她看到,那個昨天在場院裏見過的女衛生兵手裏提著一盞放射出黃色光芒的馬燈,身上背著一個棕色的牛皮挎包,挎包的帶子上栓著一個傷痕累累的搪瓷缸子,還有一條潔白的毛巾。她帶領著一副擔架從胡同口兒走了過來,清脆的聲音就是從她的口裏發出來:

“這裏是孫小林家嗎?”

她說是的,這裏是孫小林家。她的心裏有很多懷疑,這個女子,昨天晚上還是一副嘶啞的嗓子,她像破鑼一樣,怎麽一夜工夫就變得如此清脆了呢?接著她就聽到了墻頭上的公雞發出了撕肝裂膽般的叫聲,公雞也就趾高氣揚、充滿了英雄氣概。隨即她還聽到了墻根上的狗叫和鄰居孩子沙啞的哭聲。從聽到了公雞啼叫的那一刻,她感到那股要把自己的身體飄浮起來的力量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感到自己的身體沈重無比,仿佛隨時都會沈到地下去。剛才只有把住門框才能不漂起來,現在是不把住門框就要沈下去了。隨著擔架的步步逼近,她的身體越來越沈重,腳下儼然是一個無底的黑洞,身體已經懸空掛起,只要一松手,就會像石頭似的一落千丈。她雙手把住門框,大聲地哭叫著,企望著能有人來援手相救,但衛生員和兩個民夫都袖著手站在一旁,對她的喊叫和哀求置若罔聞。她感到手指一陣陣地酸麻,逐漸變得僵硬,最後一點力氣也沒有了。然後她就感到身體飛快地墜落下去,終於落到了底,並且發出了一聲沈悶的巨響,身體周圍還有大量的泥土飛濺起來。她在坑底仰面朝天躺著,看到一盞昏黃的馬燈探下來,在馬燈的照耀下,出現了女衛生兵的塗了金粉一樣的輝煌的臉。那張臉上的表情慈祥無比,與觀音菩薩的臉極其相似,感動得她鼻子發酸,幾乎就要像一個小孩子似的放聲大哭。隨即有一條黃色的繩子伸伸縮縮地順下來,繩子的頭上,有一個三角形的疙瘩,很像毒蛇的頭顱。她聽到一個聲音在上邊大喊:

“孫馬氏,抓住繩子!”

她順從地抓住繩子。繩子軟得像絲棉一樣,抓在手裏幾乎沒有感覺,好像抓著虛無。同時她也感到自己的身體很輕,像一個紙燈籠的殼子,隨著繩子,悠悠晃晃地升了上去。

女衛生兵身體筆挺地站在她的面前,臉上的表情十分嚴肅,與剛才看到的菩薩面龐判若兩人。兩個身穿青衣的民夫擡著擔架站在她的身後,兩張臉皮宛如青色的瓦片。她看到綁成擔架的門板,正是自家的門板。門板的邊緣上刻著兩個字,那是小林當兵前用小刀子刻上的。她不認字,但知道那兩個字是“小桃”。門板上放著一個用米黃色的葦席卷成的圓筒,為了防止席筒滾下來,中間還用繩子捆了一道,與門板捆在一起。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在她的心頭,但這時她的心還算平靜,等了一會兒,那個女衛生兵從懷裏將一把金黃色的銅號摸出來時,她知道,最可怕的事情已經發生了。女衛生兵將那把黃銅的軍號遞到她的手裏,嚴肅地說:

“孫大娘,我不得不告訴您一個不幸的消息,您的兒子孫小林,在攻打縣城的戰鬥中,光榮地犧牲了。”

她感到那把軍號就像一塊燒紅了的熱鐵,燙得手疼痛難忍,並且還發出了滋滋啦啦的聲響。她感到自己的雙腿就像火中的蠟燭一樣溶化了,然後就不由自主地坐在了地上。她把燙人的銅號緊緊地摟在懷裏,就像摟住了吃奶的嬰兒。她嗅到了從號筒子裏散發出的兒子的獨特的氣味。女衛生員彎下腰,伸出手,看樣子是想把她從地上拉起來。她緊緊地摟著銅號,屁股往後移動著,嘴裏還發出一些古怪的聲音。女衛生員無奈地搖搖頭,低聲說:

“孫大娘,您節哀吧,我們的心裏與您同樣難過,但要打仗就要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

女衛生員對著那兩個民夫揮了揮手,他們心領神會地將擔架擡起來,小心翼翼地往院子裏走去。他們擡著擔架從她的面前走過時,她嗅到了兒子身體的氣味從席筒裏洶湧地洋溢出來。她被兒子的氣味包圍著,心裏產生了一種暖洋洋的感覺。擡擔架的兩個民夫個子都不高,擔架繩子又拴得太長,過門檻時,盡管他們用力將腳尖踮起來,門板還是磨擦著門檻,發出了幹澀銳利的聲響。民夫將擔架擡到院子當中,急不可耐地扔到地上。擔架發出一聲悶響,心痛得她幾乎跌倒。女衛生員惱怒地批評他們:你們怎麽敢這樣對待烈士?那兩個民夫也不說話,蹲到墻根下抽起旱煙來。溫暖的陽光照耀著他們黑色的棉衣和黑色的臉膛,煥發出一圈死氣沈沈的紫色光芒,光芒很短促,像牛身上的絨毛。青色煙霧從他們的嘴巴和鼻孔裏噴出來,院子裏添了煙草的辛辣氣,部分地掩蓋了兒子的氣味和雪下泥土的腥氣。女衛生員站在她的面前,用聽起來有幾分厭煩的口吻說:

“孫大娘,您的兒子犧牲在沖鋒的隊列裏,他的死是光榮的,你生養了這樣的兒子應該感到驕傲。我們還很忙,我們遵照著首長的指示,要把犧牲了的本地籍戰士送回各家去,您兒子是我們送的第一個人,還有幾十具屍體等著我們去送,所以,我請求您趕快驗收,騰出擔架,我們好去送別人的兒子回家。”

她盡管心如刀絞,但還沒到喪失理智的程度。她覺得女衛生員的說辭通情達理,沒有理由不聽從。於是她就站了起來,往擔架邊走去。這時,她聽到一個女人的像高歌樣的哭聲在大街上響起來。哭聲進了胡同,越來越近,轉眼間就到了大門外。她擦擦眼睛,看到那個用一條白色的手絹捂著嘴巴、跌跌撞撞哭了來的女人是鐵匠的女兒宋小桃。小桃身披重孝,腰裏紮著一根麻辮子,頭上頂著一塊折疊成三角形的白布,手裏拖著一根新鮮的柳木棍子。按說沒過門的媳婦是不應該戴這樣的重孝的,但她戴了這樣的重孝,可見對小林的感情之深。她心中十分感動,隨著小桃大放悲聲。

小桃走到擔架前,一屁股坐下,雙手拍打著

“這怎麽可能?我親眼看著把他卷進席筒的,這怎麽可能?他根本沒穿這樣的衣服,他的連長還親自把他的大睜著的眼睛合上了,如果你們不信我的話,可以問問他們倆。”她指了指兩個擡擔架的民夫。民夫們搖著頭,不肯定也不否定。女衛生員著急地說:“你們說話呀!?”

民夫搖著頭,躲到一邊去了。

女衛生員問她:

“那麽,大娘,您說吧,這是不是您的兒子?”

她低下頭,更仔細地觀看著擔架上的屍體,並且努力回憶著兒子的面貌,但奇怪的是,她竟然記不起兒子的面貌了。

民兵隊長冷冷地說:

“好啊,你們竟然把一個敵人擡了回來!你們把敵人的屍體擡回來了,就說明你們把烈士的遺體拋棄了,很可能你們把烈士的遺體賣了,然後拉一個敵人的身體來冒充!這可不是個小問題!”

女衛生員聲嘶力竭地大喊著:

“你胡說!”

民兵隊長把大槍往肩上聳了聳,說:“村長,我看這事得趕快往上匯報,出了事我們可擔當不起!”

“別急,”村長老練地說,“也許是臨時換了套衣服?這種事情打掃戰場時是經常發生的,去年我就看到咱們的一個營長,穿了一套這樣的衣服在大街上騎馬奔跑,頭上還戴了一頂大蓋帽子。大嬸子,你好好認認,這是不是小林?”

她努力回憶著兒子的模樣,但腦子裏依然一片空白。

“打仗前他不是剛回來過嗎?”村長說,“小桃,你年輕眼尖,你說吧,這是不是小林?”他又對民兵們說,“你們也想想,孫小林是不是這個模樣?”

小桃迷惑地搖著頭,一言不發。

眾民兵也搖著頭,說:

“平時覺得怪熟,但這會兒還真記不起他的樣子了……”

村長說:

“大嬸,您說吧,您說是就是,您說不是就不是。”

她把自己的眼睛幾乎貼到了士兵青年的臉上,鼻子嗅到一股熟悉的奶腥氣。她畏畏縮縮地將死者額上那綹頭發攏上去,看到他雙眉之間有一個藍色的洞眼,邊緣光滑而規整,簡直就像高手匠人用鉆子鉆出來的。接著她看到他的脖子上蠕動著灰白的虱子。她大著膽子,抓起了他的手,看到他的手指關節粗大,手掌上生著煙色的老繭。她心中默念著:也是個苦孩子啊!於是她的眼淚就如同連串的珠子,滴落在她自己和死者的手上。這時,她聽到一個細弱的像蚊子嗡嗡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大娘,我不是您的兒子,但我請您說我就是您的兒子,否則我就要被野狗吃掉了,大娘,求求您了,您對我好,我娘也會對您的兒子好的……”

她感到鼻子一陣酸熱,更多的眼淚流了出來。她把臉貼到士兵的臉上,哭著說:

“兒子,兒子,你就是我的兒子……”

村長說:

“行了,小唐同誌,您可以放心地去了!”

那個姓唐的女衛生員感動地說:

“大娘,謝謝您……”

“這裏邊有鬼!”民兵隊長怒沖沖地說:“孫小林根本就不是這副模樣,這分明是個敵人!你們把敵人當烈士安葬,這是什麽性質的問題?”

她看著民兵隊長氣得發青的臉,說:

“狗剩子,你說小林不是這個樣子,那麽你給我說說,他是什麽樣子?”

“對啊,”女衛生員說,“你說他是什麽樣子?難道母親認不出兒子,你一個外人反倒能認出?”

民兵隊長轉身就往外走去,一邊走一邊回頭來說:

“這事沒完,你們等著吧!”

村長說:

“好了,就這樣吧。”

村長大踏步地往外走去,民兵們跟在他的後邊一路小跑。

女衛生員招呼了一下那兩個民夫,急匆匆地走了。兩個民夫跟在她的身後也是一路小跑,好像身後存在著巨大的危險。他們連擔架都不要了。但轉眼之間女衛生員又折回來,從懷裏摸出一個黑色的呢絨帽子,戴到她的頭上,說:

“我差點把這個忘了,你兒子的連長說,這是你兒子是給你買的禮物,連長說你兒子是個孝子。”

她感到頭上溫暖無比,眼淚連串湧出,流到臉上馬上就結了冰。

女衛生員抖著嘴唇,好像要說點什麽,但沒有說。她只是伸出一只手,摸了摸那頂帽子,轉身就跑了。

小桃脫下孝衣,夾在腋下,沒忘記提著那根柳木棍子,對著她點點頭,轉身也走了。

院子裏只剩下她和躺在擔架上的年輕人。她蹲在擔架旁邊,端詳著他的雖然凍僵了但依然生氣勃勃的臉,大聲說:

“孩子,你真的不是我的小林嗎?你不是我的小林,那我的小林哪裏去了?”

死者微笑不語。

她嘆息一聲,將雙手伸到他的身下,輕輕地一搬就把這個高大的身體搬了起來,他的身體輕得就像燈草一樣。

她將他安放在觀音像前,出去拉了一捆柴禾,回來蹲在鍋前燒水。她不時地回頭去看他的臉。在通紅的竈火映照下,死者宛若一個沈睡的嬰兒。

她從箱子底下找出一條新的白毛巾,蘸了熱水給他擦臉,擦著擦著,小林的面貌就從記憶深處浮現出來。她將腦海裏的小林與眼前的士兵進行了對比,越來越感到他們相似,簡直就像一對孿生的兄弟。她的眼淚落在了死者的臉上。她將他身上的綠衣剝下來。衣服褶皺裏虱子多得成堆成團。她厭惡地將它們投到竈火裏,虱子在火中嗶嗶叭叭地響。死者赤裸著身子,臉色紅暈,好像羞澀。她嘆息著,說:在娘的眼裏,多大的兒子也是個孩子啊!她用小笤帚將死者身上的虱子掃下來,投到竈火裏。死者瘦骨嶙峋的身體又讓她的眼淚落下來。她找出了小林穿過的舊衣裳,給他換上。穿上了家常衣裳的死者,臉上的稚氣更加濃重,如果不是那兩只粗糙的大手,他完全就是個孩子。她想,無論如何也得給這孩子弄副棺材,不能讓他這樣入土。她把墻根上那個木櫃子拖出來,揭開蓋子,將箱子裏的破衣爛衫揪出來,扔到一邊。她嘴裏嘟噥著:

“孩子,委屈你了……”

她把他抱到箱子裏。箱子太短,他的雙腿從箱子的邊沿上探出去,好像兩根粗大的木樁。她抱住死者的腿,試圖使它們彎曲,但它們僵硬如鐵,難以曲折。這時,走了的小桃又回來了。她看著小桃哭腫的眼睛,低聲哀求著:小桃,好孩子,幫幫大娘吧,把他的腿折進去。小桃撅著嘴,氣哄哄地走到墻角,提過來一柄大斧,用手指試試斧刃,臉上顯出一絲冷笑,然後她緊了緊腰帶,往手心裏啐了兩口唾沫,抓住斧柄,將斧頭高高地舉起來。她不顧一切地撲上去,托住了小桃的胳膊。兩個人正在僵持著,就聽到有人在胡同裏大聲喊叫:

“孫馬氏,你出來!”



她聽到有人在胡同裏大聲喊叫著:

“這是孫小林的家嗎?”

她急忙從炕上爬起來,下炕時糊糊塗塗地栽到了地上。顧不上頭破血流,她騰雲駕霧般地到了大門外,看到昨天見到過的那個女衛生員手裏提著一盞馬燈,身上斜背著一個棕色的牛皮挎包——挎包帶子上拴著一個傷痕累累的搪瓷缸子和一條潔白的毛巾——急匆匆地走過來。在女衛生員的身後,兩個身穿青衣的民夫擡著一副擔架,擔架上捆著一根粗大的席筒。女衛生員站在她家門口,滿面悲淒,低聲問訊:

“這裏是孫小林的家嗎?”

(此文原載於《天涯》19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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