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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英是在一九四九年一月離開淳安古城的,她才二十四歲,燙著短短的鬈發,穿著好走路的平底鞋,嬰兒抱在臂彎裏,兩個傳令兵要護送母子到江蘇常州去,冬英的丈夫是常州的憲兵隊長。已經是兵荒馬亂的時候,冬英倉促上路,並沒有對淳安城多看兩眼,庭院深深的老宅,馬蹄達達的石街,還有老宅後邊那灣新安江水,對冬英而言,都和月亮星星一樣是永恒不變,理所當然的東西,時代再亂,你也沒必要和月亮星星作別吧?人會死亡,朝代會顛覆,城,總不會消失吧?更何況,冬英向來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她明快,堅強。
一年之後,她自己都弄不清是怎麽回事,人已經到了高雄,一個從前沒聽說過的都市,那兒的人皮膚比較黑,說一種像外國話的方言,丈夫在動亂中失去聯系,卻有兩個兵還護著她,還有臂彎裏又一個初生的嬰兒,冬英打量一下周遭:滿街擠著面孔淒惶,不知何去何從的難民,這淳安城的小姐於是賣掉身上僅有的黃金,租了半爿屋子擋雨;買了些西瓜,剖成小片,讓那軍服尚未褪下的傳令兵拿到港口去叫買。
冬英從此不能見河,一見河,她就要說:"這哪裏能和我們老家的河比……"新安江的水啊,她絮絮地說,是透明的,清澈見底;第一層是細細的白沙,第二層是鵝卵石、然後是碧綠碧綠的水。抓魚的時候,長褲脫掉,站進水裏,兩個褲腳紮緊,這麽往水裏一撈,褲腿裏滿滿是魚……冬英說完,總還要往我看看,確定我是不是還聽著,然後無可奈何地嘆一聲氣:"唉!說給你聽,你也不會相信,你根本就沒見過那麽清的水嘛!"她沈默一會兒,又說:"有一天,有一天要帶你回去看看,你就知道了。"聲音很小,好像在說給她自己聽。我這個臺灣的孩子,對長江、黃河都無從想象,但是自小就知道有那麽一條新安江——江在哪裏其實毫無概念,連浙江在江蘇的上面還是下面,左邊還是右邊我都不十分清楚——新安江水是世界上最幹凈的,長大以後,帶著冬英去看阿爾卑斯山裏的湖,去看萊茵河的源頭,去看多瑙河的風光,冬英很滿意地發出贊美:"歐洲實在太漂亮了!"然而還沒走出幾步,她就要輕輕嘆一口氣。我等著,果然,她說:"可是這水啊,沒有我們新安江的清……"
冬英在臺灣一住就是四十多年,學會了當地的語言,也愛上了亞熱帶的生活,異鄉已經變成了故鄉,那新安江畔的故鄉嘛,早已沈入千島湖底,家國可以興亡,城,竟然也可以從地球上抹掉,不留一點痕跡,大陸開放之後,人們紛紛結伴還鄉,也許人事全非,但鄉,總歸是鄉吧,淳安城的冬英卻冷冷的:"回去?回去看我什麽呢?"她說。
"看不到城,"冬英的女兒,我,說,"看人總可以吧?"
距離冬英離開淳安近半個世紀之後,一九九五年九月,七十歲的冬英和丈夫,和女兒,又回到了淳安,不,現在叫千島湖鎮了,而且是個新興的小鎮,樹小,墻新,畫不古的新興的小鎮,在一個小島上。"島?千島?"冬英說,"以前都是山啦。"當然,水淹上來,老城沈進水底,山頂突出成島,千島湖曾是千山鄉,冬英確實沒想到近五十年"滄海桑田"竟是如此具體!
"這次回來,我一定要找到我父親的墳。"冬英說,"做了水壩,墳遷走了,遷去了哪裏?好幾年,我都夢見他,他從墳裏出來,臉是綠的,水草的顏色,他說,女兒啊,我冷啊,你一定要想辦法把我遷走……"
一圈圍坐著的親戚突然安靜下來,我從一張臉望向另一張臉:這真是極復雜的安靜;他們聽見了"迷信",卻又不好傷老人家的感情。"湖很大,一千多個島,"他們猶豫地說,"我們只記得一個大概的範圍,怕不好找……"
"可以試試看。"冬英說。
"我們這兒是可以遙祭的,就是對著那個方向祭拜,大姐你遙祭也可以吧?"我看看冬英,她也正瞧著我。啊,我知道她要說的每一個字。
"我在臺灣遙祭了四十七年,"冬英頓了一下,偏著頭,似乎在想這"四十七年"的意思,然後說,"今天人到了淳安,怎麽能再遙祭呢?"
"千島湖出事以後,"親戚面有難色,"租船管制很嚴……"
"我是淳安的女兒,"冬英靜靜地說,"找父親的墳是天經地義的。"
多情的親戚不僅為我們找來了一艘汽艇,還雇了一位熟識水路的船夫,船夫帶著老城的記憶,能看穿湖水,將島回復成山,認出哪座山在哪座山的什麽方位。汽艇在六百平方公裏的水面上穿梭,掠過一個又一個大大小小的島,煙波浩渺,千島湖看起來素樸純凈,像原始的自然,但是我的眼睛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那無數個聳立水面的荒島,其實既非島。也不荒,那曾是山,母親年幼時和小朋友們攀爬過、野餐過的地方,水面下,曾經是一片又一片的果園,母親曾經牽著大人的手去收租的地方,這一片荒野素樸,曾經是繁榮富饒,水面上看起來洪荒初始,水面下會有綿延千年的人文彩墨。不,我不只是一個遊客。
水花噴濺,滴在手上覺得溫涼,猴島,很多猴子,想上去看看嗎?不想。蛇島,很多蛇,想看看嗎?不想。
我們只想看一個島,尋找一個島,在這一千個島中。
船撲突撲突慢下來.船夫認為應該在附近了,親戚們三主兩兩站在船頭眺望水面,前面有一個不起眼的小島;冬英的表妹皺著眉註視,猶疑了一會兒,然後肯定:"這裏,"她指著那個島,"就是這個不錯!"
小島還沒一個房頂大,雜草叢生,近水處卻是一片禿禿的黃土,參與了當年遷墳的表妹拉著冬英的手,走近水邊:"那個時候,是小表姐挑上來埋在這裏的,原來以為已經遷得夠高了,沒想到……"
沒想到水漫淹到山的頂尖,現在冬英看見的是兩塊磚頭泡在水裏,就在水面接觸黃土的那條波線上,風很大,吹得人睜不開眼,我聽見呼呼的風聲,還有冬英模糊的語音:"……我就知道……他說他冷嘛……"
湖浪挾著些許水草,打著若隱若現的磚塊。那磚浸泡已久,失去了它本來的顏色,一炷香燒了起來,青色的煙抓不住,隨風沒入水色。
離開淳安,我們經由山路往建德,小汽車在石子路上顛簸,爬上一個陡坡,又急急盤旋而下,車後輾起灰塵,路邊的樹木也蒙著一層灰白,但千島湖的水光不斷地透過樹影閃爍,或許累了,冬英一路上不太說話,我推推她:"餵,你看,水多清啊!"
她望向車皮外,眼睛瞇瞇微笑起來.說,"是啊,新安江的水嘛!不是跟你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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