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國本·青松在春風中搖曳

3月15日是父親的忌日,父親去世10周年之際,一家人約了去他墓地祭奠。我趕到墓地的時候,兩輛轎車已歇在父親身邊了。郊外已泛新綠,墳頭也修飾一新,墓前,果品糕點鋪陳一地,冥幣,連“美元”也上了。廣柑是父親從未嘗過,火龍果更是他首次所見。想到我們已過上這樣的日子,老人家一定袖起雙手在笑了,他是極少袖起雙手的,只有很高興才會有這樣動作。他活著那時候,就是來這個世界出力流汗的,吃,只是保證他的出力氣和淌汗水,只是為了保證我們的溫暖和識字。

  大弟又講那個故事了,那年冬天,開挖金壇至武進的湟裏河,中午,父親在工地上分到兩塊山芋,那是要什麽就沒什麽的年代,他想到了附近上中學的兒子,飯間一二十分鐘間隙,他從工地跑到中學,找上了兒子,笑嘻嘻地拿出那個捂緊在胸口的山芋。兒子吃上了,比他自己吃了高興。大弟說,那時我真傻,接到山芋,就狼吞虎咽一下吃完,不曉得那是父親的一半中飯。
  大弟這話也讓我想起另一件事。那年三月三日水北集場,父親去采購小農具,把我也帶去了。他怕在集上吃飯花錢,下午出門,只去半天,說下午的東西便宜。我一蹦一跳地尾隨著,剛進市集,銅鍋餅的香氣就悄悄襲來,餅面上頂一只大蝦,鮮紅,四周被香油炸透,蔥黃。我別過眼去不看,可那香味,繞過身來也往鼻孔裏鉆,我不自主地慢下了腳步,拉牢父親的衣角,用視線表達意思。他當然理會內含,攙上我,俯下身子說,這東西餿面粉做的,就那只蝦子騙人,能比我們家門前塘裏的蝦子鮮?我默默咽下口水,可再走了幾步,不知怎的,又到了甘蔗攤,一只臉盆裏,放著高高的一堆,都削了光溜溜的,每一截都水淋淋白生生,死命地誘人。我克制了一會,還是熬不住,怯怯地向父親提議:“買一截……”這次他為難了,蹲下去摸摸這個,又揀揀那個,最後還是說:不是爛了,就是太嫩,怎麽想吃這落腳貨?
  是啊,父親哪能買呢,他買扁擔的錢也是用鍋裏的米換來的。但六歲的我,能去想這些嗎?回來的時候,我一路沒話,也特別沒勁,一下子落後了一段。他回過身來,把剛買的鋤頭柄和扁擔毛坯,挾進腋下,空出了一只手,一下將我托起,讓我騎在他那寬厚的肩上,開始了那種沒完沒了的忠臣和奸臣的故事。他一直講到我口不生津,樂而忘饞,插嘴追問奸臣最後怎麽死的。
  一到家,老爸放下那捆竹器,隨即拿網下河去了。他讓我替他背蝦籠,自己則褲管挽到大腿,赤腳趟進三月涼水,雙目專註網兜,身子佝僂成弓,沿河坎,一網又一網向前搜捕。父親捉蝦並不在行,要不是連抓帶趕堅持到天黑,怕是蝦籠底也蓋不住。不過,那半碗蝦當晚便端上了飯桌,一只只通紅。我夾給父親,父親傳給母親,母親又夾到我碗裏,成了滿屋子喜歡。
  回憶更加沈了我們對父親的思念,但時間已掠去了我們任何盡孝的機會。想讓父親睡一次囫圇覺、體驗一下什麽叫“春眠不覺曉”,想讓他定下心來真正地擡頭看一回天上的雲彩,已不可能。想讓父親見識一下什麽叫賓館,嘗一塊哪怕是炸雞翅,抑或乘一次轎車,陪他在湖濱大道繞一圈,都不可能了。
  輪上洹兒祭奠了,她上前說:爺爺,我是洹洹,今天一早從常州趕來給你磕頭了。他們的話太沈重,我給您講點高興的,您栽的那兩棵樹,早結柿子,我們年年都代你吃了。您最擔心的三叔,也在城裏有新房了,沒想到吧,今年我開始在大學上班,您的孫女也做大學先生了,一個一萬五千人的學校,單單圖書館就住得下我們一村人……
  墳頭那棵青松,在風中不停搖曳。想是孫女這話,把他老人家真講開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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