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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大爺死後,朱師傅來了。接替趙大爺,成為我們兒童電影制片廠宿舍樓的管理員。職責和趙大爺一樣,擔負環境衛生及安全。
朱師傅可能比我年齡小七八歲,安徽農民。自然,他住在趙大爺住過的小小門房裏。門房約十平方米左右,隔為兩間。外間是收發和傳達,朱師傅住裏間。小小門房一分為二,裏間擺一張單人床和一張窄桌外,也就沒什麼余地了。
收發和傳達另有人負責。地方也特別小。所以朱師傅的起居,客觀上就限定在裏間了。
別人都叫他朱師傅,或叫他老朱。他年齡明明比我小,我叫他老朱自覺不合適,故也隨年輕人們叫他朱師傅。他則隨年輕人們叫我“梁老師”。
有次我說:“朱師傅,別叫我梁老師,叫我老梁。”
他楞了楞,卻說:“那哪兒成呢?那麼多人都叫你梁老師,我怎麼能叫你老梁呢?”
我說:“那就叫我曉聲。不是也有那麼多人叫我曉聲嗎?”
他說:“他們是你朋友啊!”
我說:“那你也當我是朋友嘛。”
他說:“行,梁老師,以後我就當你是朋友!”
直到現在,他仍叫我“梁老師”——雖然,我這方面覺得,他已經拿我當朋友了。看來“梁老師”他是叫定了,沒法兒要求他改了。
和趙大爺一樣,朱師傅也是極有責任心的人。我們宿舍樓周圍的環境衛生一直挺好,人們都是比較滿意的。這受益於朱師傅的責任心和勤勞。
記不得從哪一年起,朱師傅的女兒朱霞來了。朱霞已經是大姑娘了,二十一二歲了,但看去仍像少女。自幼患了小兒麻痹,一只手有些殘疾。人們都很喜歡朱霞,我也喜歡地。她是個有禮貌又懂事的姑娘。人們也都很惋惜她的病,都希望她的病能在北京治好。
不久朱師傅的妻子和兒子也一道來了。他妻子是位質樸的農村婦女。她隨朱師傅叫我“梁老師”,而我稱她“嫂子”,這在輩分上是顛倒的。其實我應叫她“弟妹”。但我不習慣那麼叫她。而她呢,既然我稱她“嫂子”,她似乎也就只有姑妄聽之了。
朱師傅的兒子比朱霞小兩歲,叫朱凡。朱凡是個清秀且聰明的農村小青年。比少年大不點兒那類青年。
朱師傅常替人們修自行車。朱凡從旁看了幾次,會修了。遇有誰家的自行車壞了,推到門房外,請朱師傅修,倘若朱師傅沒時間親自修,便將“任務”交待給朱凡。往往還要嚴肅地叮囑:“要認真修啊,不許對付!”
我曾對朱師傅說:“朱師傅,別不好意思,要收錢。”
朱師傅笑著說:“那哪兒行呢?那成什麼事兒了呢?”
我也曾對朱凡說:“你爸不好意思收錢,你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你要收!”
朱凡也和他父親那麼憨厚地笑,不吱聲兒。
“朱霞,你收!”
朱霞也笑。
“嫂子,他們都不好意思,你出面收!在這一點上不必學雷鋒,不必搞無償服務!”
她同樣憨厚地笑。
我也曾暗中對某些關系親密者打招呼——“咱們都不要讓人家朱師傅白修車啊!”
人們都說對。
其實街口就有修自行車的。但那修自行車的天一黑就收攤了。住在樓裏的大人們或學生們,往往晚上了才想起自行車有毛病,怕影響第二天上班上學,於是只有求助於朱師傅。而朱師傅從來有求必應。即使自己沒空兒,也是先應下來,讓兒子修。尤其冬季的晚上,不能把自行車搬屋裏修,只能將電燈拉到外邊,凍手凍腳地修……
這不給幾元錢真是讓人過意不去。
但據我所知,他們是從來不收錢的。非塞錢給他們,反而會搞得他們非常窘。
我妻子的自行車,我兒子的自行車,他們也不知貪黑給修過多少次了。
我們也只能送些東西,變相地表示感謝。
朱霞曾在北京住院治過病,廠裏為此發起了募捐。或多或少,是一份心。總之幾乎都捐了。捐的都很情願。證明人們對朱師傅和他的一家都是很友善的。也證明朱師傅和他的一家,給人們的印象是非常良好的。
原本僅容得下一張床的傳達室裏間,四口之家是顯然的,絕對的沒法兒同住的。但這世上在一些人看來是顯然的,絕對的事,在另外一些被逼到被推到那事前的人們,往往也就不那麼顯然不那麼絕對了。正所謂事是死的,人是活的;生存空間是小的,人生活的心氣兒卻可以大一些。朱師傅撿了一張破木床,修修,將兩張木床摞起來了,成了雙層的床。又撿了一塊板,晚上臨睡前將下床接出一條。就這樣,顯然而又絕對解決不了的困難,似乎也就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解決。朱霞和母親每晚睡下床,睡得多麼擠是可想而知的。朱凡睡上床。而朱師傅自己,則每晚在廠裏到處找地方借宿。好在廠裏有些供值班人員睡的床,一般情況下他借宿不會遭到拒絕。
現在,這一家四口的生活,主要靠朱師傅一人的微薄收入維持著。
但我從未見朱師傅愁眉苦臉過。
朱師傅另外還有沒有收入呢?
有是有的——四處撿些廢物賣。
他清除七個垃圾通道時,常將易拉罐兒,塑料瓶眼細地挑出來攢著。我也常見他推了滿滿一車廢物送往什麼地方的廢品站。
我曾聽有人說:“嘿,又發了,也許賣不少錢呢!”
我不相信現而今誰靠撿廢物賣會“發”。
倘真能,為什麼我們城裏人不也“發”一把呢?
一個易拉罐兒幾分錢,一斤廢報幾角錢,這我也是知道的。一車廢物賣不了多少錢的。明擺著的事兒。
朱師傅掙的是城裏人,尤其是北京人顯然的,絕對的不願掙的錢。也是顯然地絕對地在靠誠實的勞動掙錢。
故我常將能賣錢的廢物替朱師傅積攢了,親自送給他。
有次我問:“怎麼最近沒見朱凡啊?”
他笑了,欣慰地說:“去學電腦了!”
這一位中年的,安徽農村來的農民父親,就用自己賣廢品所得的錢,供他的兒子去學最現代的謀職技能。
現在朱凡已經在某郵局謀到了一份臨時的工作。盡管收入和他父親的收入一樣很低微,但畢竟的,全家多了一份收入啊!
某日,朱師傅見了我,吞吞吐吐地問:“你看,如果我想在車棚這一角用些膠板圍一處我睡覺的地方,廠裏會同意嗎?”
我說:“我不是早就建議你這樣做了嗎?只管照你的想法做吧,廠裏我替你說。”
廠裏的領導也很體恤他一家。
現在,朱師傅有了自己的棲身之處——就在門房的邊上,一米多寬,兩米多長,用膠板圍的一個箱子似的“房間”。睡在裏邊,夏天的悶熱,冬天的森冷,大約非一般城裏人所能忍受。
現在,這一家人已在北京——確切地說,在我們童影的門房生活了七八年了。除了朱霞,朱師傅、“嫂子”和朱凡,都在為生活而掙錢。不管一份工作多麼臟,多麼累,收入多麼低微,在北京人看來是多麼不值得幹,不屑於幹,在他們看來,卻都是難得的機遇……
在風天,在雨天,在寒冬裏,在赤日下,我常見“嫂子”替朱師傅清理七個垃圾通道,替朱師傅打掃宿舍區和廠區的衛生。也像朱師傅一樣,從垃圾裏挑揀出可賣點兒錢的東西。她替朱師傅時,朱師傅則也許往廢品站送廢品去了,也許另有一份兒活,去掙另一份兒錢了。
“嫂子”推垃圾車的步態,騰騰有力,顯示出一種“小車不倒只管推”的樣子。
這一家的每一個成員,似乎總是那麼樂觀,似乎總是生活得那麼親情融融。
有時我不免奇怪地想——他們的樂觀源於什麼呢?
當然的,我知道,他們一家人要通過共同的努力,早日積攢下一筆錢,然後回安徽農村去蓋房子。
那須是多大數目的一筆錢呢?
三萬?還是五萬?
他們離這個目標還有多遠呢?
似乎,為了達到這個目標,他們再豁上七八年的時間也不足惜。而且,一定要達到,一定能達到。
難道,這便是他們樂觀的生活態度的因由嗎?
哪一個人沒有生活的目標呢?
哪一個家庭沒有生活的目標呢?
但是,有多少人,有多少個家庭,身在到處聲色犬馬燈紅酒綠的大都市裏,不謗世妒人,不自卑自賤,不自暴自棄,一心確定一個不超出實際的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生活目標,全家人同舟共濟,付出了一個七八年,並準備再付出一個七八年去辛辛苦苦地實現呢?
我清楚,這樣的人,這樣的人家,在北京也是不少的。
這一種生活態度不是很可敬嗎?
自尊,自強,自立——於老百姓而言,不就是得像朱師傅一家一樣嗎?
十分難得的是,他們還有那麼一種仿佛任什麼都腐蝕不了的樂觀!
這樂觀可貴呀!
我常對自己說——朱師傅是我的一面鏡子。他這一面鏡子,每每照出我這個小說家生活的矯情。
我也常對妻子和兒子說——朱師傅一家是我們一家的鏡子。
相比於朱師傅和他的一家,我和我的一家,還有什麼理由不樂觀地生活?我們對生活所常感到的不滿足不如意,不是矯情又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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